旧故春深——是辞
时间:2022-04-14 07:47:14

  深春的时候听耿六爷说孟月泠仍旧在北平家中赋闲,他还错愕了一瞬,但因顾虑面子,亦没开口多问。等到回了商会,他把压在抽屉里的几封信一一拆开了,上面事无巨细,把佩芷在北平的日常都汇报给了他。许是人不在眼前的缘故,那时姜肇鸿觉得对孟月泠改观了不少,不像以前那么嫌弃他的出身了。
  见她在北平过得好,姜肇鸿虽然思女心切,还是没急着回信,多少有些怄气。
  真正打动他的是佩芷帮孟月泠跟唱片公司谈条件的那件事。
  他一向嫌弃孟月泠的字迹一般,文采更加平平,可平铺直叙的几句话他却看了很多遍,拿着信坐在那儿出神。
  他这三子一女,长子伯昀性情最像他,但过于保守了些,缺乏些冒劲儿;次子仲昀没什么好说的,只会享乐,白瞎了那股机灵;三子叔昀留洋归来,却醉心政治,不精商贸。这么一看,佩芷倒是个极会做生意的料子,可惜是个女儿,他从未想过培养她。
  那晚他辗转难眠,披了件衣裳到院子里独酌,满心惶惶,对佩芷的思念泛滥成灾,恨不得次日便赶到北平去跟她道歉,请她回来。
  可他们这一代的家长,还是太要面子了。他知道,等见了佩芷,他一定说不出口道歉的话,一张嘴就是申饬,说的全都是不中听的。
  她在《津艺报》写的文章,他每期都看了,连载的《凿玉记》他也有读,还想给她提提意见,可惜无处可说。
  后来北平又来了信,他没忍住,提笔回了。
  那封信他写了好多遍,最后也没寄出去,而是叫了伯昀发电报过去,电报更快,他等不及了。
  他承认愧对佩芷,虽然这句认错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口。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他当初强行撮合佩芷和佟璟元的婚事时,他是真心认为佟璟元是良配,可惜他看走了眼。
  如今,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姜肇鸿查到电报从保定发来,跟耿六爷借了人连夜去找,并向北平再发电报,问孟月泠是否知道内情,定要告知。
  去了保定的人什么也没找到,她既然选择离开,必然轻装简行,说不定还会乔装改扮,不会轻易被人发现。而北平迟迟没传来回信,发给孟月泠的电报就像石沉大海了一样……
  佩芷一路南下,向西南而行,恐怕就连姜肇鸿都想不到,她会回云南。
  姜家发迹于云南喜洲,喜洲是茶马古道上的经济重镇,族亲至今仍在此安居。姜肇鸿十几岁时,佩芷祖父这一支举家迁往京城,后来才在天津定居,数十年间成为了天津赫赫有名的名门世家。
  佩芷在天津出生,从没回过云南,此番回来,她想看一看自己的根在哪儿。
  镇子不大,随处可参天的万年青,葱葱郁郁的,镇中心还有个戏台子,显然不是唱京戏的,而是作祭祀演绎用。此处偏远,虽说近几年滇系的军阀也少不了打仗动火,但整体还算太平。又因为地偏,缺点是不发达,民风却极其淳朴。
  佩芷回了祖宅,典型的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式的老院落,满目岁月痕迹。如今的家主是姜肇鸿的堂兄姜肇甫,一个猫腰拄拐的精明老头,佩芷唤他“大伯”。
  起先他们以为佩芷是回来打秋风的,都带着防备。几日后见她没什么异常,防备也卸下了,少不了打听佩芷为何独自回来。
  佩芷但笑不语,给伯母婶婶们打下手,学做白族菜。她知道以姜肇甫的多疑性子,一定已经往天津送信了。
  姜家男丁兴旺,女丁稀少,不仅天津姜家如此,喜洲这边一样。姜肇甫已经有了好几个孙子,却只有一个孙女,年方十岁,小名唤阿雯。平日里没什么同龄的姑娘陪她一起玩,她便只能出去找外人玩,佩芷虽早已不是小姑娘了,但长得年轻,又有童心,阿雯常爱跟她在一块儿。
  此处山水极佳,东临洱海、西枕苍山,阿雯带佩芷爬苍山,嘲笑佩芷的体力还不如她一个十岁女童,佩芷无从辩解。
  夕阳西斜时,两人一起躺在洱海边的树下看日落,佩芷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阿雯不懂诗词,字也不认识几个,佩芷柔声劝告她一定要读书识字,有大用处。小姑娘在星空下问她:“小姑姑,那你能做我的先生吗?”佩芷没答她。
  云南四季如春,一晃神的功夫,秋日已经深了,北平的消息传了过来,佩芷自从离了北平之后日日读报,没想到在这么远的地方还能看到——孟月泠歇艺一年,终于在半月前重返戏台,贴演新古装戏《鸳鸯恨水》,满城轰动。
  报道用词十分夸张,据传数十家报社竞相采访,花篮摆满了整条街,京津两地前去捧场政客名人更是数不胜数,开票瞬间售罄……佩芷远在西南也替他开心,虽然她知道,他一向不喜欢那样铺张的排场。
  而《滇报》的登的这张照片已经不知道经过几手了,根本看不清上面的人,但她想象得到他风光的样子,足够聊以慰藉了。
  在喜洲停留的那段日子,佩芷像是落入陶翁笔下的桃花源,无忧无虑。
  她找到自己的根在哪儿了,便不会再停滞脚步,如今知道他重回戏台更是放下了心,她的苦心没有白费。于是她准备继续出发,去下一个地方。
  临行前阿雯百般不舍,佩芷很喜欢她,褪了右手腕的春带彩玉镯送她,堂嫂直呼“太贵重,受不起”。佩芷给阿雯戴上,提醒她“一定要读书”,还看向了堂嫂,堂嫂不懂佩芷眼神里的恳切从何而来,还是点头答应。
  姜肇鸿在天津收到姜肇甫的信十分激动,本想亲自前往,可家中不能没他这个主持大局的人,麟儿还小,仲昀也不合适,伯昀主动提出前往,带了几个人连夜南下,自然是白跑一趟,那时佩芷早已经走了。
  佩芷辗转到了汉口,安顿了下来。汉口近广东,南方的思想解放做得更好,早年汉口便闹过妇女运动,呼声和响应极高。而汉口作为华中地区地理位置优越,前些年战争频发时,有两位女先生还组织成立了“妇女救援会”,不仅宣传妇女解放,还教习各界妇女学习护理,促进了不少女性走入社会,有着极好的基础和土壤。
  佩芷在武汉时结识了妇女救援会的现任会长魏胜男,她本名魏招弟,“胜男”是她自己改的名字。
  救援会高呼“争取妇女解放”的口号,主张保护童工孕妇、革除童养媳、革除多妻制,禁止蓄奴纳妾,废除娼妓制度,这些都是何先生在中国首次的“三八”国际妇女节活动上提出的。如今主要推崇宣传的便是男女平等,力争女性婚姻自由,以及提高女性在婚姻中的地位。
  佩芷深受触动,跟魏胜男一起参加了多次运动,发传单、喊口号,再加上她擅作文章,继续以石川的笔名著文,登报为女性发声呐喊。
  魏胜男还在汉口兴办女性劳工学校和夜校,佩芷毕业于中西女中,又曾考上南开,不论是国文还是洋文都十分精通,便开始在夜校教书。
  起先魏胜男给她开微薄的工资,后来佩芷看她办学艰难,日子过得很是清贫,无论如何也不肯收钱了。魏胜男心里过意不去,邀她到劳工学校学习医护和纺织,这样将来不论怎样都能混口饭吃。
  佩芷从北平离开时带的盘缠不少,但她如今知道省吃俭用,且独自在外不能露财,便开始学习谋生技能,偶尔跟随学校派遣做一些短活,还能赚出些房租钱。
  那阵子佩芷白天在劳工学校学习技能,几次想到在北平琉璃厂救过的那个姑娘,想如果北平也有这样的学校,那个姑娘是不就不必堕入风尘了?晚上则在女校教书,简陋的桌椅间坐着的各种情况都有的女子,下至十几岁,上至四十几岁,在昏暗的汽油灯下双眼泛着对知识的渴望。佩芷自觉找到了存在的意义,从未如此充实过。
  她谈吐不凡,又精通洋文,手腕上还剩下的那只玉镯一看就价值不菲,学校里的学生难免好奇她身世。她便胡诌了个故事,编故事她一向在行,自称“石川”,出身书香世家,略有薄产,探亲途中因遇战事与家人失散,才辗转至此,暂留汉口。
  民国十九年的秋冬佩芷都在汉口度过,广结桃李与女友,实话说,倒是鲜少思念孟月泠。又许是平日里太忙太累的缘故,无暇思念。
  深冬汉口最冷的时候,广东举办妇女大会,汉口的妇女联合会自然要派人前往,魏胜男差了副会长萧蔓和组织部长窦木兰。
  临出发两日前,她上门找佩芷,并送上了一张车票,佩芷不解。
  魏胜男显然是不信佩芷的故事的,说道:“你刚参加运动的时候,曾说过想去广东,如今这么好个机会,你就跟着萧蔓和木兰一块去见见世面罢。坦诚地说,我巴不得你一直留在汉口,给夜校的女学生们教书,可我总觉得,那样着实埋没了你,你应该去见识见识更广阔的天空。”
  她说:“过去我们女人只能看到天井里那么大的地方,就是见得少了。而你,能比我们这些人都走得更远,所以啊,让你替我们去探探路。”
  佩芷心头一颤,低头盯着魏胜男打着补丁的棉袍,默默接过了那张车票。
  次日她到成衣铺去买了件新棉袍,又买了两张戏票,棉袍是送给魏胜男的,戏票则是邀魏胜男一块儿去看汉口名净奚肃德的《打龙袍》。她来汉口之初便想去看奚肃德的戏,没想到如今要走了都还没看过。
  那件棉袍魏胜男一开始还想让佩芷带到广州去穿,断然不要,佩芷说广州穿不上,强塞到她怀里才算收下。佩芷不知道的是,这件新棉袍转手就被她救济给了劳工学校的一个没过冬棉衣的女孩,她则继续穿着身上那件打补丁的。
  至于听戏,魏胜男一向不喜京戏,汉口京戏氛围浓,平日里不少富家公子豪掷千金博戏子一笑的轶事,她认为京戏是“靡靡之音”。
  佩芷忍不住反驳:“戏子亦有心,他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譬如前阵子复出的孟月泠唱的那出《鸳鸯恨水》,和我们妇女联合会的主张不谋而合,借戏曲呼吁的是反抗封建。”
  魏胜男笑说:“说的像你看过一样。咱们俩谁也别想着说服,保留自己的想法就是了。”
  佩芷拉着她进戏园子,她不肯,佩芷气道:“票都买好了,你不去,岂不是浪费一张?”
  俩人压着开锣声进场,佩芷还是看戏以来第二次坐池座儿,第一次便是到上海看孟月泠那次,但四雅戏院是新式的大戏院,也不叫池座儿,而是叫普座,椅子比寻常戏园子池座儿的凳子舒服多了。
  至于这小戏园子的池座儿区,实在是乱,还有听蹭的挤在她脚边,吓得佩芷整场戏都提心吊胆地抱着手袋,被魏胜男促狭地打趣。
  年末,佩芷沿汉广铁路南下,抵达广州,并留在了广州与一众妇女共度春节。
  除夕夜大伙一块儿包饺子,佩芷包的自然是一众饺子里最丑的,被轰出了厨房,到外面去点花炮。
  她起先不敢点,被一个比她还矮上半头的小姑娘拽着,手里捏着支香点燃引绳,然后两人尖叫着跑走,便看到花炮在地上噼里啪啦地扭动着,周围的姑娘们叽叽喳喳地笑个不停,佩芷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就跑神了。
  那般热络的时候,她想到了孟月泠,想他如今会做什么,是回到孟家跟家人一块过年,还是去天津找傅棠?都比他们两个去年一起过年要热闹。
  她完全没想到,与此同时的他正独自立在院子里,看万家灯火,寂静不语,频频望向院门,等一个不知何时归来的人。
  佩芷在广州见过不少“自梳女”,用束髻或编辫以示终身不嫁。佩芷未嫁给佟璟元之前还会时不时地捯饬发型,时髦的卷发都烫过,后来许是因为姜老太太卧病,便没了这份心思,与孟月泠在一起时亦是盘发或披发更多。
  一坐上离开北平的火车,她随便买了支素簪子盘了个妇人髻,打扮低调,如今半年过去头发长长不少,始终没进过理发店。
  恰赶上过年都凑在一起,自梳女大多有自己的聚居点,相互照应,算作另一种意义上的妇女联合会。佩芷所在的广东妇协中也有几个自梳女,佩芷便央一个姐姐帮她编长辫子,看起来有种干净爽利的漂亮。
  有人好奇问佩芷:“石川,你嫁过人没有?”
  佩芷坦然答道:“嫁过呀。”
  又有人问:“那你丈夫是死了么?”
  佩芷笑着摇头:“没死,我跟他离婚了。”
  屋内的人先事安静了下来,接着又热闹起来,嘈杂地议论着。
  “你是天津的罢,你们天津闹过离婚潮,说是个富家小姐起的头,后来好多姊妹便跟着离了。”
  “我们那年的妇女大会上还那这件事当做典范大说特说呢。”
  “石川,你是那时候跟着离的吗?”
  佩芷笑意更深,哪敢说自己就是那个富家小姐,只点了点头:“对,我就是那个时候跟着离的。”
  她们便夸佩芷:“你真有魄力!说离就离。”
  又有激进些的说:“我看广州也也得闹上一闹,闹他个天翻地覆,闹他个人仰马翻。”
  “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乱罢!”
  佩芷在广州呆到开春,天气越来越热之际,广东妇协开始组织北上宣传妇女解放的活动,佩芷决定继续上路,借此机会多去些地方,立马报名参加。
  分派的时候,佩芷原本被分到济南,因有个被分到奉天的大姐丈夫在济南宣传革命,佩芷便跟她换了下,恰好她还没去过东北,便准备启程前往奉天。
  不想那日读报,看到了一桩新闻,上海的流氓大亨韩寿亭遇刺,其妻名伶秦眠香受惊,卧病在床,韩寿亭震怒,正派人满城搜捕刺杀者,放言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到,绝不轻饶。
  妇协其他看到报纸的同志感叹:“真吓人,子弹擦着过去的,幸苦躲过了,否则便要去见阎王了。爬了一辈子爬到了这个地位,还不是要提心吊胆的,可怜妻儿也要跟着遭殃。”
  佩芷这才知道,许是就这半年的事儿,秦眠香已经跟韩寿亭成婚了。她想到秦眠香身世可怜,自己一个人在上海无依无靠的,幸亏韩寿亭待她真心,但到底比不上有个亲人。这么想着,反正她也要北上到奉天去,便先买了到上海的车票,决定去看看秦眠香。
  一路周折抵达上海,佩芷本以为秦眠香早就好了,却听人说秦老板仍旧在家卧床,自从遇刺后停演至今,她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佩芷直找上了韩公馆,恰好那日韩寿亭在家,门房进去通报,很快便有老管家出来迎佩芷进去。
  她先在客厅见了韩寿亭,他穿着身黑色绣祥云仙鹤暗纹的长袍马褂,依旧不苟言笑,却没了上次看到的那般矍铄了,脸上的褶皱明显了不少,头顶的银丝也多了,想必和秦眠香站在一起更像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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