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芷重重地点头,孟月泠却摇头:“我不想你做兔子,想你把所有的痛楚都与我说。”
两人下了山没立马回金鱼胡同,而是去了西琉璃厂□□联。
佩芷极其挑剔地左挑右选,小声跟孟月泠嘀咕着:“这一个个的还没我的字好看呢。”
孟月泠建议道:“那咱们直接买红纸,回去你来写?”
佩芷与他不谋而合:“就这么着。”
拎着东西刚出琉璃厂,便瞥见个衣着单薄的小姑娘跪在那儿,额顶插着根草,身前放着个脏兮兮的牌子,上面写着“卖身救母”。
周围不少男女老少站着看热闹,想必其中还有撺掇对方出手的,可知道内行的人断然不愿,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她家里有个病怏怏的老娘,让你拿钱给她娘治病呢。你以为这漂亮姑娘那么好买回家?谁知道她老娘要讹你多少钱……”
佩芷于心不忍,从旁边的摊位卖了件棉袍,孟月泠拎着两人买的东西,陪她一起挤进了人堆里,还有相熟的人跟他问好:“孟老板?出来买年货了?”
孟月泠礼貌地一一答过,佩芷蹲下把衣服给小姑娘披上,又偷偷塞给了她不少钱,拽下她头顶插着的草,叮嘱她早点回家带母亲去看病。小姑娘朝着佩芷一顿叩头,佩芷拦不住,便拽着孟月泠连忙走了,省得她继续磕下去没完。
其实佩芷这种行为有些天真,即便是皇城根底下,这样家境困难的小姑娘不胜枚举,她救不过来。佩芷则说:“那就能救一个是一个嘛,反正我们现在也算衣食不愁,就当是给自己积德。”
那年春节傅棠和袁小真本想着来北平找他们俩一块儿过年,可到底是成婚的第一年,段青山虽不是袁小真生父,但对袁小真来说和生父没什么分别,理应当在天津和段青山一起过。
等到大年初一,段青山的牌局和酒局都排不过来,不愁没地方去。傅棠和袁小真便带着节礼来北平看他们了,还顺便带了个好消息,赵巧容除夕夜食不下咽,连夜找了大夫诊断,说是已有两个月身孕,如今正在天津安生养胎,不然势必也要跟着来。
二人北平停留了四日,最后一日恰赶上罗家办堂会,请的是盛秋文的戏班子,给傅棠和孟月泠都下了帖子。
虽说孟月泠回到北平之后还没登过台,但这种私宴的帖子他收到不少,都被他礼貌地回了。外人亦知道孟月泠的秉性,除去谈公事的饭局他拒绝不得,其他的小宴他都是能免则免的,这回也没打算去。
傅棠因许久没听过盛秋文的戏了,便叫他们一起去,袁小真一向是随他的,佩芷也想去凑热闹。
孟月泠问她是想去凑热闹还是想看盛秋文,佩芷说两者都有,她想看盛秋文也是为了跟他学习学习,毕竟都是唱小生的,盛秋文技艺更高。
他便小气地说盛秋文不过如此,不如其父盛松年。佩芷忍不住白他,让傅棠带她去,傅棠自然答应,他又默默地跟去了,成全了罗府设宴的罗公子。
北平倒是个卧虎藏龙、人杰地灵的好地儿,罗家祖产雄厚,如今的家主罗药便是开元饭店的老板,当年佩芷陪孟月泠一起来北平给柳书丹上香住的便是开元饭店,罗药亦是位名票,与北平的名角儿都有交情,极其嗜戏。
大抵是年节的原因,氛围便比平日里喜气,人请得虽少,却都是些斯文有礼的行家,谈吐之间便可见底蕴。先是台上演着,后来演也不演了,一群人在台下就吹拉弹唱了起来,佩芷亦许久没见过孟月泠那么认真地唱戏。
从京又聊到昆,说起来上次义务戏孟月泠和盛秋文的一曲《琴挑》,传到北平又被神化了不少,皆赞妙音。可惜在场的大多没听到,孟月泠好脾气地跟盛秋文又唱了一段,给大火开眼,满亭掌声如雷。
佩芷看着他唱得开怀,也跟着高兴,坐在那儿捧着杯八宝茶看热闹——开口的都是行家,她这位票友就不献丑了。
罗药看向孟月泠的眼神挂着沉迷,喃喃道:“孟老板今儿个若是扮上就更妙了。”
可他没带行头,别人用过的他自是不可能用的,罗药也就是说说而已,又问孟月泠:“孟老板何时登台?”
孟月泠告知他:“下月初丹桂社开台,在吉祥戏院,欢迎您捧场。”
罗药答应:“一定去,还得给您送上十八个大花篮。”
一副其乐融融的场面,佩芷却皱了眉头,小声跟袁小真嘀咕:“听傅棠说他还没娶妻,你看他总那么盯着静风,不会是有什么龙阳之癖……”
袁小真也皱了眉头:“应该不太可能……”
傅棠伸手把她们俩凑近的脑袋撞到一起,笑道:“胡扯什么呢!”
佩芷扭头朝他狠狠地做了个鬼脸,孟月泠在人群中看着,摇头笑了。
第55章 风吹梦无踪(2)
正月十五还没过,丹桂社上下已经开始忙活起来了,全社上下一团喜气,尤其是孟月泠的归来让原本低靡的士气振作了不少,都等着开台当日唱响了名堂,今年一年定多赚不少钱。
正是期望太高太满便容易失望的道理,变动发生在开台的前两日,吉祥戏院的高老板邀孟月泠赴府谈事,实则不过是通知,天津的姜先生给他施了压,不准孟月泠登台。
姜肇鸿在天津根基庞大,按理说手不应该能伸到北平来,可到底是高老板得罪不得的人物,只能顺从。高老板大感惋惜,他何尝不想孟月泠在吉祥戏院复出,白花花的银票谁不想赚,可他没这个命。
孟月泠表现得十分镇定,丝毫不乱地跟高老板把丹桂社继续在吉祥戏院挂牌的事宜给落实了一番,最后保证自己不会出演,请高老板放心。
高老板挂着泪眼送孟月泠出府,孟月泠毫不怨怪他,亦不质问他的软弱。此世命苦,生逢乱世,这世道就不是给他们这些平凡百姓留活路的世道,总是要任人作弄的。
他一路走着回了金鱼胡同,站在家门外瞬间觉得失去了进门的勇气,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佩芷说这件事。
立在院墙外抽了不知多少支烟,嗓子都有些涩得发紧。想他过去他年少成名,十分自傲,虽不得不迁就位高权贵,但人人待他都恭敬三分,称一声“孟老板”,那时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能。
若他恋上的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门当户对,就不会有齐大非偶的这些麻烦,可他偏偏爱上的是天津卫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的女儿,姜肇鸿只需动动口便能逼得他没了活路。
孟月泠把自己浸没在那股失败的情绪中无法自拔,隔着道墙还听得到佩芷的声音,她想必已经写完今日的稿子了,正在院子里跟葛妈妈闲话,葛妈妈许是正坐在石桌前做针线活。
佩芷近些日子偶尔到田府去看田文寿,和田文寿学了几段《乌盆记》。田文寿如今不演了,她说等她学会了要演给他看,全因为田文寿曾说他小时候喜欢看这出戏。
她给葛妈妈唱了起来,她刚学老生不久,唱腔尚有股雌音,像个过于斯文的男人,正唱“叹人生世间名利牵”,孟月泠听得一颗心拧成了藤一般,悲从中来。
许是烟抽了太多,他嗓子不舒服,咳了一声。
便听到佩芷不唱了,她像是能识别出他的咳嗽声,跟葛妈妈说道:“一定是静风回来了。”
他便赶紧丢了手里的烟,踩了两下脚边的烟头,状若如常地推门进了院子。
当晚他跟佩芷说了这件事,佩芷一直悬着的那颗心倒是彻底放下了,并非放心,而是径直坠落到地底。
她早就担心过这些,眼看着离开台日越来越近,不想还真生了差错。
那晚她分外缄默,像是骤然失了所有的心气,有些归于死寂了。
等到两人上床准备就寝,孟月泠凑上去从背后环抱住她,试图给她一些安慰。
他在她耳边开口,声音低沉又温柔:“我可以再歇一阵,就当作沉淀自己。上次不是和你说,我想编一出新戏,《孽海记》写得就不好,这回我想自己写,但我文采没你好,可能需要你帮我,如果你愿意的话……”
佩芷闷闷开口:“你别安慰我了。”
孟月泠说:“是安慰你,但不是骗你,我真的这么想。”
佩芷突然翻了个身,面对面地扑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要不我回天津找他谈谈,他对我赶尽杀绝无妨,不能连带你……”
孟月泠抚摸她的头:“我们是一体的,何谈连带。”
至于她说回天津找姜肇鸿,孟月泠并非阻止他们父女俩相见,可姜肇鸿一定不希望看到她是为了他才回去的,气氛定然剑拔弩张。
他娓娓地给她分析眼前的情况和他的想法,虽说如今他二人如同案上鱼肉,但鱼肉也有鱼肉的抗争方式,以柔克刚,而不是与刀俎硬碰硬。
佩芷沉吟了片刻,旋即在黑暗中吻上了他,孟月泠捧着她的头加深了这个吻。他是温柔的,可今夜的她却有些急躁,吻得重且汹涌,还在用手胡乱地扯他的扣子。
孟月泠心底里有些抗拒,仍旧任她解开了,佩芷随着心意向下游移,听到他痛苦又隐忍的闷哼。接着她埋在他的锁骨处不动了,孟月泠伸手抚上她挂着泪的脸颊,轻柔地用指腹擦拭着。
阒寂的房间内发出了她幽咽的哭声,孟月泠把她抱在怀里,细密的吻落在她的鬓角,掌心抚着她的肩的头,一通安抚。
她哭了许久,折腾到深夜,两人身心俱疲。后来他哄她睡觉,语气卑微地跟她说:“相信我,都会好的。也求你……不要离开我。”
佩芷没答他,像是睡着了,他不想把她吵醒,可得不到肯定的答复,他心里空落落的,难以安眠。
纷扰的俗事像海河的浪一样一波接着一波,丝毫不让人喘息。
次日距离丹桂社开台只剩一天了,因孟月泠临时决定不能出演,不少人的戏码都要跟着改,他深感愧疚,亲自带着他们排了整日。
佩芷闲着无事出门逛了一圈,发现不论是街坊邻里还是路上遇到的人都偷偷打量她,有的还三两个凑在一起不知在叨咕些什么,直到回家葛妈妈递给她一份报纸,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人登报戏说她与孟月泠的感情始末,从孟月泠出走丹桂社迁居天津始,到如今携佩芷返回北平止。
实话说,上面写的整体脉络并非虚假,倒像是了解他们些的人写出来的,只是模糊了佩芷和佟璟元离婚、离婚后与孟月泠复合的时间点,言辞之间颇有讽刺佩芷水性杨花、孟月泠坏人婚姻之意。
再不过就是些“一马不跨双鞍,一女不配二夫”“聘则为妻奔为妾”的老调重弹,没什么新意。
佩芷看完就把报纸扔在那儿了,说了句“胡扯”,葛妈妈则把报纸掀了个面,她来家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深知佩芷和孟月泠的为人,显然是相信她们的。
傍晚孟月泠回家吃饭,看到了报纸上的那篇文章,署名是“珺竹居士”,他总觉得这名字熟悉,想了半晌才说:“像是吕梦荪用过的的笔名。”
“是他?”佩芷撂下了筷子,想到那个留着三撇胡子的矮瘦小老头,一股迂腐穷酸的学究味儿。
吕梦荪这个人,佩芷虽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却有牵绊。
那年深春孟月泠到天津贴演新戏《孽海记》,新编版本便出自他手。结果佩芷在《津门戏报》大肆赞颂了一通孟月泠,贬故事情节仿造《桃花扇》的路子,毫无亮点。且个别细节上更是落入俗套,难逃窠臼,算是个失败的改编。
许是早在那时候吕梦荪就对她怀有积恨了。
后来孟月泠又来天津贴演连台本戏《红鬃烈马》,吕孟荪跟来了,一起来的还有给《孽海记》写唱词的林斯年。
当时有这么个插曲,佩芷看过孟月泠演的全本之后,发现了个问题,便直说了。《花园赠金》中,王宝钏梦到红星坠落,又见到薛平贵身有帝王之相,才让薛平贵前去彩楼参加招亲,显然是有野心、重权势的。这样的女子又怎可能苦守寒窑十八载矢志不移?
过去写故事的都是男人,所以给薛平贵安排了个帝王之相、天降祥瑞的设定,满足了男人们的自大,却忽略了王宝钏这一人物的前后矛盾。
孟月泠觉得有道理,他许是也受了男性思维的局限,过去还未曾察觉,经佩芷一说便醍醐灌顶,当即叫了吕孟荪和林斯年来改本子,决定删去薛平贵有帝王之相的设定,改成王宝钏梦遇红鸾星、一见钟情薛平贵,后面的故事便都合情合理了。
林斯年是个耳根软的,经佩芷一顿解释便同意了,当即修改了那段的唱词。吕梦荪见他这么快就“变节”,气得憋红了脸,当即拂袖而去。
佩芷一向不愿纵着这些老学究,他不改拉倒,她又不是不能改,于是直接动手改了戏纲,气得吕梦荪提前回了北平,之后便再没见过。
所谓“君子好名,便起欺人之念”,惹上了这种酸腐文人,写文章登报内涵她,倒也在意料之中。
佩芷又看了一眼报头,旋即丢了报纸,叹气道:“这便去年冬天没回复我的稿子的报社,想必也少不了这老头从中作祟。”
孟月泠没想到吕梦荪这般小气,到底还是长他一辈的人,自小也唤他一声“叔叔”,一把年纪倒是越活越回去了。且专程选在丹桂社开台的前一日发这篇文章,显然是在故意给孟月泠使绊子。
当晚他迟迟没上床,佩芷趿着拖鞋到书房去找他,便看到他正在灯下写文章。佩芷凑近一看,忍不住笑了,他竟然在写澄清表文,打算连夜写好,明日送到报社去,赶上次日刊登出来,越早越好。
佩芷靠在桌边说:“你这副刻苦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刚认识你的时候,我熬夜给你写戏评,天亮了才上床呢。”
孟月泠淡笑道:“你是在暗示我天不亮不准上床么?”
佩芷脸上挂着俏皮:“我可没这么说。其实你没必要写这个,公道自在人心,譬如葛妈妈,我们不需要解释,她亦是信的。”
孟月泠摇头:“关乎你的声誉,自然有必要。”
佩芷语气有些无奈:“咱们俩可真有毛病。自己声誉满不在乎,对方的声誉却看得比命还重。”
不想吕梦荪的文章只是个引子,丹桂社在吉祥戏院新年首演,孟月泠除去跑了趟报社便没出家门,春喜来传信儿,说傍晚吉祥戏院门口上演闹剧,有人寻衅滋事,喊着“抵制孟月泠登台”的口号,高老板叫了警察才平息。
孟丹灵跟着去了警局,才知道闹事的人是拿钱办事的,京中有几位一向看不惯孟月泠的富家公子因看了吕梦孙的文章,不准自家太太再去看孟月泠的戏,连带着把丹桂社一起抵制,这下倒把这件事闹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