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芷在家也没闲着,书房收拾出来之后便写了几篇稿子,投到了北平当地知名的报馆去。虽说石川这一笔名在天津卫小有名气,到了北平却是彻头彻尾的新人,少不了要候着审稿流程,暂时没得到回复。
那段时间天愈发寒了,孟月泠少不了在外应酬,但每日是必回金鱼胡同给她做好了晚饭才出门的。他素来是不喜酒局的人,那阵子少不了带着酒气回家,佩芷知道他推不掉,从来没说过什么。
何曼芸是个没读过书的妇人,平时话不多,但性子和善,白日里得空便会带着佩芷熟悉北平街道。小蝶喜欢佩芷,每每见到都缠着佩芷让佩芷教她读书认字,何曼芸让她别总叨扰佩芷,佩芷倒不觉得吵闹。
小蝶虽然体弱,但一心想要学戏,天冷了亦不忘练基本功,孟丹灵许是拗不过她,亲自给她开蒙。佩芷有时跟她一块儿练,孟月泠虽然笑她,但两个人在家的时候他也开始教她些入门的打戏。
北平的京戏氛围比天津更甚,指不定哪个大街小巷就有个露天的戏台子,二人亦偶尔到戏院去看戏,之前在义务戏上见过的盛秋文也正正经经地在台下看到了,戏是真好。
孟月泠则夸她:“你若是自小学戏,未必不如他。”
佩芷则跟他开起玩笑:“那我现在下海呢?你觉着怎么样。”
过去到底是姜四小姐,孟月泠有些迂腐地认为她不应该到如此地步,并非不让她唱戏,只是如果喜欢的话,票戏就够了,无需靠这个吃饭。
佩芷想一出是一出,又开始想她若是起个艺名叫什么,孟月泠直言“贱名字有什么好取的”。
他这般自轻自贱,并不矫情,颇显坦率。正如佩芷一直认为他那股孤高之中蕴藏着破碎和残缺,虽然她已经触及冰川之下了,可触得尚不够深,破碎是因为曾经失去,残缺则是未曾得到。他一向深藏着自卑,渴望被爱,又悲观地认为没人会爱他。
这些都是她在见到孟桂侬之后、窥见父子二人冷漠地相处模式后意识到的。二十多年过去,并非靠她一朝一夕就能改变,每个人都有自己地命数,佩芷只懂他就好,正如他亦懂她。
天越来越短,那日佩芷独自在家,孟月泠跟孟丹灵一起去赴酒局,想必夜里才能回来。
临出门之前他做好了饭菜,叮嘱她吃完放在厨房就好,碗筷等他回来洗。佩芷独自吃了晚饭,看着桌子上汤菜俱齐,明明只有她自己吃,他也是一向不含糊的。
吃完饭后佩芷便自己把碗给洗了,洗完之后发现手背干得有些皲裂,本想去拿手油擦一擦,又想到秋天在天津时就已经用光了,来北平后她始终没怎么干粗活,倒是一直没想着买。
兀自在厨房里愣了会儿神,佩芷放下了擦手的心思,瞥到罐子里新买的银耳,想到他爱喝清淡的银耳羹,便拿了砂锅出来,准备给他做一碗,恰好喝完酒后可以垫一垫肚子。
她坐在灶坑前的小马扎上,却怎么也点不着火,许是冬日里放在外面的柴有些受潮,她亦没怎么看过平日里孟月泠是怎么点的,捣鼓了半天,手指还扎进了柴上的木刺。
佩芷凑在昏暗的灯光下挤那根刺,怎么也挤不出来,她何曾受过这些苦,层层委屈叠加,抱着膝盖在灯下就哭了起来。
等她哭完了回到卧房,路过梳妆台瞥见了熟悉的装手油的瓷瓶,打开一看就知道是新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买回来的。明明脸上挂着的泪痕还没擦干净,她扑哧就笑了,忍不住在心里怪自己刚刚有什么可哭的。
换上了睡衣洗漱后,她仔仔细细地涂了手油,在灯光下看自己泛着光泽的手背,一扫刚刚的哀伤。又拿了钩子把暖炉里的炭火翻了翻,就上床进被窝了。
电压不稳的缘故,她早早关了灯,往日里也不是没一个人在家里呆过,今夜却觉得分外心慌。外面刮起了北风,呼啸地摩挲着窗户纸,发出凄厉的叫声,她撑起身子朝外面看,总觉得院子里像是藏着个不速之客。
她低声问了一句:“静风?你回来了?”
没人应答,风还是刮着,窗外黑压压影子晃动着,还有落叶和枝桠正卷在一起缠斗,发出催命般的信号。
佩芷把脑袋缩进了被子里,额间热出了汗也不敢出来,忍不住胡思乱想:若是家中真来了坏人怎么办?她会不会死?
又有些疑惑:冬天何时变得这么可怕?她以前怎么从未体会过?
担惊受怕地捱了不知多久,终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孟月泠一边开门一边叫她:“佩芷,我回来了。”
佩芷猛地掀开了被子,摸黑光脚踩在地上,扑进他怀里嗅到了一丝烟酒气。她顾不得这些,无声流了眼泪落到他衣服上,哽咽说道:“你怎么才回来?院子里是不是有坏人?”
孟月泠心软得溃不成灾,用手给她顺背:“没有坏人,眼下不到九点钟,我看着起风了,像是要下雪,就先回来了。”
看她还光着脚踩在地上,孟月泠把她横抱起来放到床上,顺便打开了灯。
他转身要走,佩芷攥着他,急忙问道:“你干什么去?”
孟月泠无奈地说:“去打盆热水给你洗脚。”
佩芷有些害臊,乖乖地坐在那儿垂着脚,等他端水过来。
深夜盈盈灯火下,他坐着个小马扎,矮她半截,低头给她洗脚。
佩芷只觉得凉了半截的心暖和了不少,不好意思地说:“我大抵是自己吓自己,总觉得外面有人似的。”
孟月泠宽慰她:“没人,我从外面回来的,若是有人定然第一个把我给打晕,还能在这儿给你洗脚?”
佩芷笑了出来,很是骄矜地说道:“你伺候得很好,我要奖励你。”
他用手巾包住她的右脚轻轻地擦,闻言问道:“奖励我什么?”
她脸上的笑容转为坏笑,从水盆里拎出了另一只还没擦的左脚,猝不及防地踹上了他的肩头。他差点从小马扎上仰了过去,幸好平衡力好,腰一用力就坐直了,只是身上的长衫已经蹭上了一大摊水。
佩芷调笑道:“奖励你给我洗一辈子的脚,不必谢。”
孟月泠把她双脚捆到一起,扑上去制住了她,本想覆上去吻她,却在凑近后收住了动作,改为惩罚般挠她的痒。
佩芷挣扎着翻身压住了他,径直吻了上去,这回她的手是温热的,轻轻解开了他领口的扣子,细碎的吻落在他的下颌周围。
当温热的唇舌流连在他脆弱的喉结时,孟月泠低哼出声,像是还微微地颤抖了下,佩芷捕捉到了。
接着她翻身钻进了被子里,也不管另一只脚擦没擦干净,使唤他去倒水:“浑身都是酒气,你快洗漱,还睡不睡觉了?”
孟月泠也不再系那颗扣子了,衣衫不整地坐了起来,单手端起了脚边的盆出去。佩芷半张脸藏在被子里,忍不住笑了。
那晚他什么都没说,睡觉之前在灯下用针帮佩芷挑指腹里扎进的刺,她表情夸张,龇牙咧嘴的。孟月泠则说:“再别碰那些了,我来做就好。”
佩芷想到他手心薄薄的一层茧,反问道:“总不能凡事都靠你罢?我也应该学一学的。”
孟月泠则说:“你是怕我靠不住?我倒想你靠我一辈子。”
第二天他默默地忙了一白天,把窗户纸糊厚了一层,打扫干净了院子里的枯枝落叶。
没过几天家里又来了个做事的帮工,佩芷跟孟月泠叫她葛妈妈。葛妈妈就住在院子里的另一间小屋里,负责日常做饭和打扫,亦能在孟月泠不在家的时候陪着佩芷。
佩芷投到报馆的稿子迟迟没得到答复,许是默认没有通过,她也就不等了。恰巧傅棠从天津寄信过来,顺便提到了《津艺报》的李主编希望她能继续连载那部长篇武侠小说,停更了数月,天津已有许多读者惦念,只是不在一座城市中一来二去结款事宜会有些麻烦,佩芷答应了。
北平的冬日渐深,民国十八年悄然而过,孟月泠已经与吉祥戏院谈好了条件,来年春天在吉祥戏院开台,签了半年的合约,随时可以往下续。佩芷看着这件事定下,放心了不少。算起来他停演足有一季,刚好休息够了,亦不会太久而荒废技艺。
至于他选择吉祥戏院的原因,当然是离家近,不是没有别的戏院开出更好的条件,可他想今后每天陪佩芷吃饭。
两人一起在月下烛前描九九消寒图,等候着冬去春来。
一月末是柳书丹的忌日,佩芷陪他冒着寒风去了碧云寺。
烧香的时候,两人各拿着三炷香,刚凑近香灯没等点燃,孟月泠手里的一炷香断了。就断了一小截,他本没当回事,正要继续点,佩芷却小题大做地非要去换三炷香。
孟月泠听她的,嘴上还是说了句:“其实不妨事。”
佩芷却不这么认为:“你没听过那句话?烧断头香,来世要分离的。”
孟月泠淡笑着问她:“你已经把来世都安排好了?”
这辈子都尚且不能全由自主,谁又说得准下辈子呢?
佩芷说:“你别不信,说不准我们上辈子就烧了断……”
孟月泠伸手堵住了她的嘴,指尖带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佩芷噤声,没继续说下去。
他语气带着数落:“别乱说。”
佩芷言道:“你看,你还是信的。”
他本是不信的,因为是她说的,他才信。
相偕下山的时候,不像那年飘着大雪,这日是个晴天,也算是北平最近最暖的一天。他终于说出了口,给她讲柳书丹去世那年的光景。
当时他已经在俞家学戏快两年了,除去过年的时候回了趟家,平日里连柳书丹都见不到,明明孟丹灵学戏的时候都没这么苦,孟桂侬美其名曰他学得晚,就得比平常人吃更多的苦头,过年肯让他回一次家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柳书丹平日里想他也只敢在俞家的院门外偷偷瞧他几眼,有次被孟月泠看到了,哭着喊着要找娘,俞芳君唯独打过他那么几次,便有那一次。
他被打还不认错,许是真的想柳书丹了,死咬着要见她。结果自然没见到,柳书丹还被孟桂侬责骂了一顿。听说孟月泠被打了,柳书丹忍不住又哭了一通,那次之后都不敢偷偷去看他了。
他像是被爹娘抛弃了,除去天资不错深受俞芳君的喜爱,所以挨打挨得少,看起来和那些被卖到俞家班的师弟师妹们没什么区别。秦眠香还爱开玩笑逗他,说他指不定真被爹娘给卖了呢,引孟月泠狠狠剜她一眼,半天不搭理她。
大抵在他到俞家的第二年春天柳书丹就病了,他全然不知,还想着早日学完了戏就能回家见到柳书丹了,平日里极其刻苦。
那年腊月末,行话说“男怕西皮,女怕二黄”,秦眠香还在为二黄的开蒙戏《战蒲关》发愁,频频挨俞芳君的打时,他已经开始学《祭江》唱反二黄了。
《祭江》这出戏唱功吃重,孙尚香是重头角色,长篇累牍的戏词他怎么都背不下来,俞芳君拿戒方打也打了,打得他一双手心红得发烫,再打下去怕把人打坏了不好跟孟桂侬交代,便把他关在了俞家的柴房里。只给了一盏汽油灯,让他捧着戏纲背,什么时候背熟了才能出来。
说到这儿到时候,孟月泠语气很是轻飘:“现在回想,觉得自己挺笨的,一出《祭江》就给难倒了,不像能成角儿的材料。”
佩芷却心疼他,他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孩童如何能懂那些晦涩的戏词的含义,全靠死记硬背,背不下来再正常不过。
她只能低声说:“不是的,不怪你。”
傅棠说他这一生只过春天,那么孟月泠的一生或许算得上只有冬天,那年还是最冷的一季。
柴房里四处漏风,他只穿了一件棉袄,片刻钟便浑身都冻透了,轮换着手拿着那本戏纲,说出口戏词都是颤抖的。
后来他不知道怎么缩在那儿睡着了,唤醒他的是外面的拍门声,来自俞家的院门外,是柳书丹。
柳书丹拿着串糖葫芦,从柴房的漏缝处给他递了进去,他哭着叫“娘”,号啕道:“我真的背不下来了……太难了,娘,我想回家……”
柳书丹泣不成声,让他拿住了糖葫芦,磕磕绊绊地安抚他:“小逢,你别哭,你听娘跟你说。既然这苦咱们都吃了,你就得唱个名堂出来,知不知道?不能白受这个苦。”
他还是哭着喊着“想娘”,扬言“不想学戏”,柳书丹鲜少对他疾言厉色,那天却吼他“不许哭”。
等他不号了,她才说:“你听娘的,好好背,慢慢背,小逢一向聪明,肯定能背会,早点背会就能回到屋子里烤火了,对不对?”
那时的北风太大了,盖住了柳书丹的咳嗽声,更让孟月泠觉得她声音气若游丝是正常的。她最后还在叮嘱他:“记得吃糖葫芦,好好学戏,要成角儿。”
很快她就走了,一度让孟月泠觉得那是一场梦,梦醒了他继续背《祭江》的戏词,背熟了就被俞芳君给放出来了——那是他生辰的前一天。
自从进了俞家学艺,他便没过过生辰了,那年也是一样。可没想到“生辰礼”迟了几天,正是柳书丹的死讯,且那时已经下葬了。
联想到那个雪天如梦一般地匆匆见过柳书丹,他便知道,柳书丹应该是在他生辰当天去世的。
柳书丹思虑成疾,正是因为孟桂侬逼孟月泠学戏,柳公一把年纪痛失爱女,从柳书丹病了之后就没给过孟桂侬好脸色,更惋惜失去了孟月泠这么个高徒,两家关系闹得难看,最后连柳书丹的骨灰都没给孟家。
如今他终于把这些事都说了出来,说给她听,虽然他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告诉她,今日讲这么多已经觉得轻松了不少。他还笑着对佩芷说:“都过去了。”
佩芷沉吟许久,心中难免憋闷,半天才张口:“静风,我怎么觉得你那么像兔子呀。”
孟月泠不解,想到了那个双兔闹春的汤婆子,正在家里放着:“为什么是兔子?”
佩芷反问他:“你听过兔子叫么?”
孟月泠摇头:“没有。”
佩芷说:“兔子是不会叫的。所以不管再怎么受伤和疼痛,它都会忍着,直到死的那一刻。”
孟月泠没说话,亦不知道说什么。
佩芷又揽紧了些他的胳膊,还用脑袋蹭了蹭他,笑着说道:“所以我决定陪你一起做兔子,这样你就不孤独了。”
孟月泠也跟着笑了:“像汤婆子上绣的那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