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儿胡同遭遇空袭,孟桂侬折返回家中,非要带那身老佛爷赐的蟒服,受流弹重伤。孟月泠亲自出面讨了个人情,才把他送进了洋人医院,可他身子骨早已经不行了,不过早死晚死的区别。
去世之前,他把孟丹灵叫了进去,浑浊的眼睛里挂着的那抹惋惜做不得假,他还是在心疼这个没能唱戏的长子,用尽死前所有的力气。病床边挂着已经脏了的蟒服,他把它留给了孟丹灵,紧接着咽了气。
孟月泠独自站在病床前,面色冷漠,不禁想到就在几天前,他听到孟桂侬小声念叨着孟丹灵的生辰,几年记性越来越差了,便总是嘀咕着:“十月初九……十月初九……腊月……腊月……”
他和柳书丹的生日都在腊月,他是腊月十五,柳书丹是腊月廿一。那瞬间他期待着孟桂侬说出“腊月十五”,可却听孟桂侬说:“腊月二十一……书丹,书丹……”
或许对于父亲的期待在那一瞬当就已经烟消云散了,此时只是更彻底了些。
他对着死去的人说话,从未这样平心静气地与孟桂侬交谈过,也像是对空气自言自语:“那身蟒,没那么好。我有一件更好的,送给你,换你去听一场我的戏,不会让你失望的。”
回应他的只有满室阒寂,他幽幽地重复:“真的不会让您失望的。”
三十余年,他与这个父亲至远至疏,原本就不亲厚,又因为他走了自己的路,不愿意复刻父亲的戏路,彻底分道扬镳,到死未能聚头。
他心底里荒芜了三十余年的那处渴望,渴望有朝一日得到来自孟桂侬的认同,随着炮火一并被打散了。人之一生,遗憾常有,圆满不常有,他早该看透。
没等日本人上门邀他唱戏,他便登了报,声明彻底歇艺了。
佩芷去世之后,他还坚持唱了几年,可每每在戏台上,看不到南二包厢熟悉的身影,下了台亦没有个懂他的人,他唱得寂寞。
如今孟桂侬去世,他像是连最后的追求都没了。傅棠劝过也没用,便随他了。
余秀裳闻讯寄来长信,当初隐瞒佩芷在奉天的消息,为的就是他能平平安安地把戏传承下去,余秀裳是个戏比天大的人,近几年也为此多次向孟月泠道歉,无法接受他如今彻底不唱。
孟月泠过去也认“戏比天大”四个字,可随着北平陷落,仓促间他好像耗尽了所有的心气,如今不过是应了那句——生生死死为情多,奈情何。
民国二十七年初,北平和天津恢复交通后,他迁到了天津,继续住在石川书斋,一个充满了昔日回忆的地方。墙上贴着的九九消寒图已经泛黄了,不知道再过几年会不会随风碎裂。
他亲自把院子里的池塘清理干净,继续开始养鱼,每每站在鱼塘前,看着无忧畅游的鱼儿,好像就能回到那年在耿公馆初见她穿女装的模样,月白色倒大袖旗袍、竹样暗纹、杏色流苏压襟坠子、素金簪、没打耳洞的耳垂,还有双腕的春带彩鸳鸯镯。
正像两只镯子鸾凤分离,他时常攥着那只镯子出神,情凄意切地思念她,心头绞痛。
那几年他开始学画丹青,起先总觉得画得不像,后来画艺精湛了,却有些记不清她的模样了,须得时时看着墙上昔年的合照,妄图刻在心里。
结果心却更痛。傅棠和袁小真察觉到不对,好说歹说劝他去了医院,大夫说是心脏出了毛病,开了不少的药。常年在台上唱戏,不论多么游刃有余的角儿,到底都是要提着心的,秦眠香和余秀裳都有心绞痛的毛病。
袁小真常往吉祥胡同去,她是女人,心思比傅棠细腻些。像是代替佩芷关照孟月泠一样,时常提醒他吃药。
没想到那些药都被他倒进了花盆里,他的病离死还远着,他正是觉得太远了,想早点了结此生。
民国三十年的中秋,石川书斋院子里的桂花开了,香气寂寂撩人。
傅棠和袁小真携着两坛桂花酒,来陪孟月泠度中秋。赵巧容和宋小笙不请自带,带了两篓螃蟹,还有他们的女儿,已经开蒙学戏了。
小院子许久没这么热络,几人在月下对酌,还是不如当初,多了几分空旷和孤寂,无法填补。
孟月泠虽然多年不曾登台,但平日里爱唱昆曲,此情此景让他想起《牡丹亭》的那出《离魂》,杜丽娘思念柳梦梅成疾,药石无医,适逢中秋佳节,推窗一看,月色蒙蒙,细雨微微……
他唱那段《集贤宾》,嗓音同昔日一样圆润孤冷,昆曲一唱三叹,多了份绮丽绵延,与空中泠月格外相衬,听得人肝肠寸断,泪眼婆娑。
杜丽娘思念柳梦梅,一如他思念佩芷,七年来未曾断绝。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
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
甚西风吹梦无踪!
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
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两日后,旧历八月十七,一代名旦孟月泠死讯见报,正值盛年,因病去世,各地戏迷一片哀叹。
只有那晚中秋宴的其余四人知道,他并非病故,而是死于自沉。
中秋次日清早,傅棠和袁小真一同出门,路过医院顺便帮孟月泠取了药,送到吉祥胡同。推开院门发现,院子里那张石桌上的残筵还未收拾,像是破败的山河,亦如同缺憾的人生。
袁小真正要帮忙收拾,傅棠叫了声“小真”,二人看向不远处的池塘,当年佩芷买下这处宅子后专程打造的。池子里仆卧着个人,穿月白色长衫,看起来很是安详,了无牵挂。
他这些年活得很是孤寂,靠着佩芷给傅棠的那封信残活至今,还是走了。
挚友知己接连逝去,西府满园的海棠花开花落,却无人共赏,傅棠每每看着盎然盛放的花海,只剩无奈的嗟叹。
时代滚滚而过,佩芷和静风没能看到的太平,他替他们看到了。建国次年,袁小真产下一女,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取名傅春莺,字怀友。佩芷去世那年袁小真怀的那个孩子没能保住,如今重获掌上明珠,傅棠再无遗憾,感念袁小真为他倾心付出多年。
风风雨雨又二十过去,春莺也已经长成他们当年那般意气风发的年纪了,正如赵巧容不愿女儿学戏,女儿却偏偏爱戏并且从戏一样,春莺由袁小真开蒙,唱老生,进了国家京剧院。
接着一股巨浪打了过来,傅棠身份特殊,革命初始那年,家中很是艰难,受尽屈辱。过去那些日子都挺过来了,如今一把年纪,他无力再捱了。
尤其是袁小真和春莺受他连带,小真被叫去通宵问话,春莺亦遭人排挤。他确实是顶自私的一个人,凡事全都最先顾虑自己,自私了一生也有些无趣。
那日邻里听到他在院子里唱戏,低声嘀咕他不要命了,他这一生唯爱京戏,此心不移,临死之前小嗓也是好听的。
唱的是苏三那句:“想当年院中缠头似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
袁小真和春莺从外面回来,推开屋门发现他吊死在了房梁上。
春莺哭着说:“爸爸告诉我,他偷偷埋了家当在海棠树下……”
院门口涌进了人,袁小真眼眶里蓄着泪水,伸手捂住了春莺的嘴。
当年海棠树下四友赏棠,留下合照,只剩下袁小真一人。
那股巨浪咆哮而过,她在戏曲学院任教了几年,但到底力不从心,便退休养老了。
傅春莺直到中年未曾结婚,育有一女,起名傅西棠,取西府海棠之意,悼念父亲。
一九九三年的夏天,电影《霸王别姬》在内地上映,题材原因,京剧院组织集体观影,还专程请了袁小真出席。那时她已经八十多岁高龄了,由春莺和西棠一起扶着,身后坐着不少她教过的学生,甚至还有学生的学生。
两个多小时里,她坐得煎熬,但还是坚持看完。她像是跟着电影一块儿,把自己的这一生又回望了一遍,百感交集,泪流满面。
没多久她就病重入院了,袁小真自知行将就木,无心留恋人世。
电影里说: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回首她这一生,活得不赖,她心中唯有过傅棠一人,相伴多年足矣。傅棠去世后,还有子孙绕膝,成全这件事上,再没人比她运气更好了。
苟延残喘之际,模糊看到春莺在病床旁哭,她朝着女儿笑了笑,最后说道:“我去找阿九了……”
春莺自记事起,父亲常唤“小真”,事事不离小真。父亲的每一句“小真”都有回应,母亲唤父亲“阿九”,几十年如一日,很是恩爱。
他们那些人的过往,到如今袁小真去世,彻底结束了。又或许还没结束,西棠成年后常问姥姥昔年旧事,故事若是就此传说下去,至少能让人知道——他们存在过。
可也只是个故事而已了。
-《旧故春深·残月》完-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部分就此结束了,啰嗦几句吧。
开这本之前其实犹豫很久,一度想过不写两世了,因为民国部分的《旧故》就已经是个很完整的故事了。
也可以说,这本我倾注了绝大多数的精力在民国,现代的篇幅不会这么长,整体也会是一些偏轻松治愈的东西。
所以对于一些特别期待现代的读者,我其实一直不不知道如何回应,好想说我觉得更好的是民国呀,期待过高很容易失望的。
去年一整年没写长篇,因为丝毫提不起表达欲,没办法形容《旧故》民国部分对我的意义,总之让我重燃了表达欲,这点从章节字数上可以看出来。
但其实在连载的过程中,频繁灰心,上次说了评论的事情,有读者私信安慰我只是看的人少,但其实不是这样的,这本已经是我连载过程中看的人最多的一本了,但好像大家要么不太喜欢民国,要么不好意思回应,总之连载环境远不如我写上两本时开心。
现在说这些,也只是说说而已,因为我原本觉得自己需要回馈才能写下去,但如今写完了,轻松不少,也就不在意这些了。
接下来可能要停更几天,把现代部分的细纲拟好,就能开启新副本了。
原本想的就是冬天开文,春天写完。
最后希望大家会喜欢这个故事啦。
辞 2022/3/6
第59章 山水定相逢(1)
七月末,“京剧·津门故里”艺术展演活动圆满收官,为筹备活动,京剧院老中青三代演员加班加点,连周末都在彩排演练,如今活动结束,顾副院长宣布全院休假,总算能松一口气。
姜晴刚经历分手,并在这时向顾夷明提出辞职,顾夷明自然不准,和姜晴父母统一战线,两相僵持……
梁以霜输入密码打开门,客厅里空无一人,随手把落在地上的抱枕捡起来丢到沙发上,再踱步往卧室走。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的行李箱,衣柜门敞开着,床上凌乱摆着几件衣服。
被柜门挡住的人手里正拿着手机,开着免提,可以听到对面传来慈爱又不失威严的女声,正絮絮地说个不停。姜晴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露出了个脑袋,用右手指了指左手发出声音的手机,做了个苦哈哈的表情,又向梁以霜比了个“嘘”声。
梁以霜点了点头,走到床边拾掇她挑出来的那几件衣裙,摘了两件出来丢到了一边,再把其他的叠好,放进了行李箱里。
姜晴一通“嗯嗯啊啊”答复对方,语气和态度极其谦逊,最后说:“我知道错了,应该再好好想想,我爸妈一会儿来我这儿找我谈呢……对对对,该说,我听的……没有没有,哪敢敷衍您,您就放心吧,……嗯,嗯,对,好,您放心吧……嗯,您好好休息,您先挂,好,随时给您报备……”
总算把电话挂断,姜晴把手机丢到了床上,叉腰长叹了口气。
梁以霜问她:“顾老师?”
顾夷明,著名京剧演员,去年升任京剧院副院长,姜晴的恩师。
姜晴点了点头:“非觉得我是因为失恋脑子不清醒,我看起来有这么二百五吗?聊了快一个小时,我也算明白了,她就是想听我认句错呢,我赶紧认。”
“你以为你看起来很聪明么?”眼看着姜晴要跳起来,梁以霜话锋一转,“主要你这个节骨眼儿提出辞职转业,搁谁不往那方面想?顾老师一向最得意你,可不得按着你让你认错,赶紧改主意才好。”
看她躺在床上一言不发,梁以霜赶忙又问:“你不会已经辞了吧?”
“没有,院长正准备要出国做学术交流,现在院里大事小情都是顾老师处理,她不同意。”
梁以霜到从冰箱里拿了听气泡水出来,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问她:“那你怎么想的,你到底喜欢京剧么?”
姜晴说:“那肯定喜欢啊,吃这么多年苦呢。”
梁以霜:“那你作什么呢?不还是成了因为失恋闹辞职。”
姜晴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走到客厅:“不是,你看就像男男女女恋爱,喜欢就在一起了,然后就要考虑合不合适的问题了呀。那我不适合做这一行,就得及时止损嘛……”
梁以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学了快二十年戏了,现在才发现不合适?”
姜晴拿起她放在茶几上的气泡水,喝了一大口,还打了个嗝,才破罐破摔道:“那我跟宋清鸿不也是谈了几年恋爱才发现不合适么,总要给我试错的时间。”
梁以霜知道姜晴心里在想什么,她有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不论是顾夷明,还是一会儿要来的父母,说再多的话也没用,还是需要她自己扭过来那根绳。
于是梁以霜点了点她的腰,转而问道:“腰伤怎么样了?”
展演上她演的《金山寺》,排练的时候正赶上跟宋清鸿分手,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原因,练踢枪把腰给闪了,属于是带着伤完成的表演。
姜晴摸了摸后腰,皱眉说:“还成,后天上午再去做个推拿,下午的飞机。”
梁以霜看出来她没什么大事,问:“直接飞大理?”
姜晴说:“顾老师让我先去趟上海,有个青年演员的交流会,然后放我半个月假,我从上海飞云南。”
曾经读书的时候她们一起去过云南旅游,对那里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尤其是大理,可以算作短暂逃避现实的桃花源。
梁以霜再拿起饮料罐,发现已经被喝光了,嫌弃地白了一眼姜晴,语气风凉地说:“交流会,好差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