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闺女子温婉从顺,无论他如何行事,皆会顺从,比之性情刚烈眼中不容沙砾的她,不知要好上多少。
祁湮从前便不满她不肯顺从,也曾一次次想过,如果她肯顺从,肯委屈,肯甘心为妾,肯俯首只一心为他,再不管什么对错与否,什么大义仁善,那么她也能好好活在她身边。
他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一次次的说服自己,她的死,怨不得他。
可是,真的怨不得他吗?
无数次午夜梦回,无数次想起那杯毒酒,他怎么会不悔?
他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他和她之间遍布错误与谎言。
卫韫玉以为的青梅竹马,从一开始便是算计。
那年选伴读,他选了卫韫玉,不是真的喜欢这个伴读,而是因为他知晓卫国公府衰微,选她为伴读,日后施恩求报,更为容易。
后来卫韫玉因女身之祸,求到他跟前,他施恩相护,其一是她本就是他麾下的一柄利刃,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折在那草包公主手上;其二则是,即为女身,更好利用,日后若有二心,但这女身的把柄,便能轻易捏死她。
况且,既是女子,总免不了溺于情爱,以情诱之,比以利诱之,得来的刀更为忠心。
所谓年少情深,却不过是一场算计。
祁湮以为,自己也一直将她视为棋子。
在他眼中,既是棋子,便该一心为主。
可卫韫玉,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有思想有情意,从不是任凭他摆布的棋子。
他施恩于她,她还他情深,可这并不代表,她就对旁人没有感情,这感情未必是情爱,也可以是族人亲情,少时友情……
偏偏祁湮,不能接受。
他不能接受卫韫玉眼中卫氏族人家族利益重于自己,更无法忍受卫韫玉给祁陨的温柔善意。
她只该一心为他,凭什么眼里还看得见旁人?
祁湮的这般执念,自何时而生他早已记不得了。
或许是那日卫韫玉在他膝头落泪,或许是那一日明月高楼誓言允诺……
这场戏,这场骗局,不知是何时何地,惹得戏中人明知是戏,却陷入其中。
只是,他不知道。
不知道戏演的真切,是当真入了心,既骗了旁人,也骗了自己。
故事里原本的祁湮,在祁陨死后,皇位坐的异常稳当,十余年朝政稳妥,直至拔出门阀势力,他未遇一险是命定的君王。崔氏一门湮灭后,金陵的陈阙举旗反了,可陈阙师出无名,纵使打着为昔日旧主先帝九皇子复仇的名号,到底还是谋逆,况且祁陨已死,陈阙再如何也不足为惧。
祁湮御驾亲征,用了五年破了长江天险,尽收天下兵权。
陈阙死于阵前,祁湮马蹄之下。
那日金戈铁马,祁湮冷眼看着铁蹄之下的陈阙,猛然惊觉,这世间与卫韫玉与祁陨,与他们三人之间旧事相关的所有人,至此,都死了。
崔氏满门死了,陈阙死了……世间大抵再也不会有人提及祁陨和卫韫玉的名字了。
而祁湮,旧爱埋骨亲人尽死坐拥江山。
班师回朝那日,宫中大宴相庆,觥筹交错间,祁湮恍忽瞧见许多年前,宫中上一次大办宴席,那是他大婚之日,立在他身边的,是自幼年便相伴左右的卫韫玉。
可惜,她死在那一日满宫繁华,死在他手上。
祁湮苦笑饮尽杯中酒,抬眼时见宴下一女子,红衣明艳,笑眼弯弯。
醉眼朦胧中,他喃喃了句——“卫韫玉”。
记不清是卫韫玉死去的第几年,他将卫府庶女纳进了宫中,他知晓那女子的心机,因着那张脸,他纵容了她的心机,如她所愿,将其纳进宫中,也因着这张脸,他待她颇有几分特别。
后来呢?他借着这张脸回忆往昔,对眼前人也不吝啬。
宫中阴暗算计不知多少,那卫府庶女心机不浅,一步步在深宫之中走到最后。
祁湮偶尔醉酒,会瞧着眼前人眉眼出神,也曾在心中想,若是卫韫玉当年肯为妾入东宫,这段路,会不会她也要走过。
一步一步,舍去少女时所有懵懂,在宫中熬成心机无数的女子,至死都被困在宫城这四四方方的天际下。
自崔氏自缢而死后,祁湮的后位空了许多年,直到选定继承人时,他立了继后。
卫府庶女,成了他临死前的皇后。
可他,到死,都不知晓这位继后的名字。
史书工笔,祁湮是国朝中兴之主,他扫除门阀积弊平定东南叛乱,提拔寒门学子,选了大批庶族武将,史官待这位君王丝毫不吝啬赞美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