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全德温声笑道:“云儿既然不想去,那就留在府里陪你娘吧。”
柳夫人歪在床上倚着大枕,心里却知道,皇上早已下旨,勋贵宗亲要携眷出席,柳全德即是承恩公,又是此次的北元迎接副使,言行实在有些打眼,不想见丈夫为了女儿为难,于是勉强支起身子道:“云儿不要担忧,娘陪你去参加宫宴!”
柳云芷一听,就知道如果不出席,那一定会让父亲为难。再看了看母亲憔悴的病颜。
柳云芷低头想了想,走过去坐在床边,拉起母亲的一只手握在手里摩梭着,微微笑道:“娘,你在家里好生休息,我跟着爹去赴宴,没事的。”
柳夫人坚持道:“不行,我在家也不放心,我要陪云儿去……”话音未落,便觉得头晕,不免伏在枕上。
柳云芷摇摇她的手臂,柔声道:“娘,你就放心吧,还像以前那样,我去一下宫里就回来,好不好?” 又轻轻伏在她怀里,“娘,你信我吧,云儿不会再鲁莽闯祸了。”
柳夫人抚摸着她的头发,眼眶有些湿润,女儿长大了,学会保护家人了。
宫宴一早,柳云芷选衣饰的时候,木桃却为了难。
左一件衣服也不满意,右一件裙子也不喜欢,柳云芷自己中意一件白色绣银线花边的,木桃却皱眉道:“小姐,宫宴这样的场合,哪能选这件?”
柳云芷知道这次宫宴一定会遇见很多熟人,早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低调、谨言慎行,不惹人注目、偷偷立场,自然在衣饰上不肯用心,但是也知道这种场合选这么素净衣服不好。
待临行前柳夫人看到女儿的装束,心中就有些微微发酸。
以前的女儿最喜打扮得花枝招展、颜色鲜艳。可是现今女儿却打扮的如此低调素净。
一身浅碧的绡裙,一条略深碧色的披帛,乌黑的秀发上只有一根碧玉簪子,耳下一对碧玉珠珰,薄施脂粉,不涂胭脂。
这段时间她生了病受了伤,还有不能纾解的心事,总还是伤了这身体的元气,因此日日瘦了下去,此时纤腰一束,巴掌大的小脸,显得眼睛又大又圆,皮肤白皙透明宛如美玉。
她的眉眼是属于那种清淡的类型,失于明艳,长于清秀,但以前她总是着锦佩金,大大夺了她本来的秀美,总有一种人担不起衣服的感觉,再加上外在气质也是张扬活泛,所以透不出她的丽色。此刻人瘦弱了,脸色苍白了,气质收敛沉静了,衣服轻薄淡雅了,到显得人形容风流,举止婀娜,别有妩媚。
可是在当娘的眼中,女儿怎么打扮都是极美的,而且都喜欢女儿打扮的活泼快活,颜色鲜艳热闹才好,此时看见女儿身子瘦弱了,就觉得怎么也是没有以前美丽,竟不觉落下泪来。
心下也不免抱怨太子,怎么就看不到女儿的好处。
柳云芷轻轻抱住母亲,耳边轻声安慰:“娘,我一会儿就回来了,你要好好吃药吃饭!”
放开她的时候,突发奇想的在母亲脸上“吧嗒”亲了一口。
她从来没有亲过自己的妈妈。
柳夫人红着脸啐她:“这孩子,越大越顽皮!”
此次宫宴声势盛大,赴宴的官员都携眷出席,因此宫门外宝车华盖、权贵接踵。
柳云芷被父亲亲手接下车来,下了车,就谨守一个原则:装鹌鹑。
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低头敛眉,只跟在父亲后面慢慢走进宫。
旁边有人娇声叫她:“云芷姐姐!”
柳云芷听出来是上次遇见的粉红衣裳方翰林之女,但却充耳不闻,只装做没听见。
方小姐撇着嘴冷冷一哼,向着旁边的李小姐道:“看来云芷姐姐已经把自己当成太子妃了呢,都不搭理我们了!”
声音说的很大声,显然是故意想让柳云芷听见。
柳云芷姑且罢了,柳全德在前面听了,不禁又怒又担忧,怒的是流言可恶,担忧的是这种话被女儿听见,怕她伤心难过。
回身望向女儿,却见柳云芷抬头看他,目光清澈冷静,看到父亲担忧的眼神,微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柳全德心下安定,又感叹女儿确实懂事多了。
宫宴已经陆续到了很多人,景逸因为是迎接北元使团的正使,已经早早到了,正在与北元官员寒暄,身边的顾子扬忽然拿手肘统统他,似笑非笑的望门口努努嘴。
他抬头一看,就在人群中看到柳云芷低头进来,看上去苍白憔悴,也不知道是不是伤还没好,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看任何人,只跟在柳全德身后,仿佛显得乖巧,又仿佛有些拘谨,他随即就将眼光移开。
柳云芷一进厅中,就察觉到了景逸在,还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转。
她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呼吸,仿佛没有感觉到一样,仍然低头如常做鹌鹑状,跟着柳全德,走到靠后一排、角落里的一个座位。
柳全德把她安置在不起眼处,自己职责和官职所在,座位排在靠前,低声道:“云儿,为父座位在那边,”遥指了一下“你乖乖在这里,若是有事或者要走,让木桃去找我。”
柳云芷认真点点头:“爹爹放心吧!”
说完这一句,她就恢复了鹌鹑状。
低着头,视线便只盯着自己面前的茶杯,也不东瞅西看,也不跟邻座说笑,也不看任何人。
宫宴开始,她就跟随着大家一起起身叩拜,看着一道道菜肴、酒水轮番被宫人奉上来、又轮番被宫人撤下去,她不吃也不喝,也不抬头、也不说笑,就板着面孔、低着头,默默无闻的缩在角落里,就等着过一会、不惹人注意的就偷偷溜走。
二十七、割圆有术
北元来朝,北元王子和使臣大赞沿途所见大周繁华、民殷国富、文化昌盛,于是皇帝今天心情颇好,兴致颇高。
宫宴开始,先是北元王子代北元皇帝向皇上敬酒祝词,还献上了礼物。然后又代北元皇帝,接受了大周皇帝的善颂善祷,随后北元使团诸人和大周朝臣勋贵杯觥交错,言笑晏晏。
北元海山王子,身量比中原人高些,一身大周华贵服饰,长身玉立,除了鼻梁高些、眼窝深些,看上去跟大周的贵公子无异。
他自小崇尚中原文化,随中原儒家名师做学问,吟诗作画、君子六艺、无一不精。此时正在抚掌欢喜赞叹:“今日蒙陛下恩准,允小王在宫中藏书楼盘桓,有幸得阅了《革象新书》、《缀术》等书籍,特别是《九章算术》,竟然有刘徽亲注,真是天下至宝!”
景逸笑吟吟道:“原来海山王子对筹算有兴趣,那应该跟太史令常大人多多亲近了,常大人是前朝太史令王恂大人高足,对割圆术颇具心得。”
海山王子大喜过望,忙道:“常大人今日可在殿中?小王正有疑惑请教一二!”
从宴席远处起身一个老者,正是太史令常大人,留着一把花白的胡子,他走上前,先给皇上及众人一一见礼。
皇帝疑惑的目光微微扫向身边的景逸、景祺,景祺未明其意,景逸却懂了,轻声对皇帝解释:“父皇,割圆术,便是在圆中均匀割出等边的正多方形,从而计算徽率之法。儿臣曾随常大人学习筹算,曾听他言道:割之弥细,所失弥少,割之又割,以至不可割,则与圆周合体,而无所失矣。”
皇帝点点头。
角落里,柳云芷迅速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这是今日宫宴里她第一次去看的人。
海山王子几步上前,欢喜感叹:“小王在北元,早听闻王恂大人大名,今日能得见王大人高足,真是不枉千里来到大周!”
常大人捋了捋胡子,颇为自持道:“王子殿下对筹算有兴趣吗?老朽不知北元荒芜之地,也需要筹算吗?难道是需要用算筹来记住牛羊的数量?”语气颇含嘲讽,殿中便有人低低嗤笑出声。
北元使团中有人面有怒色,彼此交头接耳,颇有不满。
海山却面色如常,满脸都是笑容:“常大人真会开玩笑。”
景逸在一旁倒是看了他一眼,这个海山王子平日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很容易交往,现在才发现,也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海山王子兀自微笑道:“小王自幼便对筹算痴迷,特别是割圆术,听闻王恂大人对徽率推演颇有研究,不知常大人可长于此术?”
常大人自傲道:“老朽毕生钻研推演徽率,于割圆术也算小有心得吧!”
海山王子大喜道:“妙极妙极!”
转身郑重其事向皇帝一拱手:“陛下,小王今日斗胆,想当着殿上众人的面,向常大人挑战推演徽率!”
皇帝之前已略有不耐,此刻听闻微微一怔:“如何挑战?”
景逸长身而起,微笑道:“王子殿下,以割圆术推演徽率、费时良多,又需场地,今日在宫宴殿上,恐有不妥。”
海山笑着摇摇头:“殿下,无需现场推演,徽率自古至今,前人已总结推演出诸多结论,今日只需与常大人对谈即可分辨高下,只是”他顿了一顿,笑容更深,转身对常大人道,“常大人,今日可愿与我这北元蛮荒之人做个彩头吗”
常大人疑惑的看看他,不敢自作主张,又用询问的眼光向景逸看去。
景逸笑道:“不知王子殿下想要什么彩头?”
海山转身向皇帝拱手道:“陛下,小王今日想与常大人,拿性命做个彩头!”
殿上众人不觉都“啊”的一声惊呼。
皇帝皱着眉头,没说话,眼光瞅瞅景逸。
景逸皱眉道:“王子殿下,既然是彼此切磋,何需以性命相搏?”
海山不答,径直跪倒在皇帝面前朗声道:“陛下,筹算在中原有千载溯源,难道今日还不敢与我北元荒芜之地做个较量吗?”
话说到这份上,皇帝脸刷的沉下来:“既然海山王子有此雅兴,常卿就应下吧!”心下恼怒,这北元使团一路乖乖的,谁知还是狼子野心不改。
景逸看此情景已无挽回余地,也默默回座。心下暗暗思忖:这海山王子是要踩着大周的面子,为自己去博北元太子之位,那他必然是有备而来,不是突发奇想提到筹算的。只是,何必拿自己的性命相拼呢?又哪里来的必胜之法呢?
抬眼看去,北元使团各个喜气洋洋,对海山脸上俱是赞赏欢喜之色,半点没有担忧,难道这海山真的是割圆术高手?
常大人也想到了此事,收起了之前的自傲,正色道:“那就请王子殿下指教了!”
海山转身,与他正面相对而立,神态轻松儒雅:“敢问,常大人,已推算到多少边形?”
常大人抚须道:“老朽已推算到三千零七十二边!”
景逸看皇帝望向自己,便微微点头。常大人从192边推算到3072边,已是大大的进展了。
海山王子微微一笑:“在下却已经推算到了一万六千三百八十四边!”
常大人脸上骤然变色:“这……这绝不可能!你如此年纪,怎么能推演到这一步?”
海山“哈哈”一笑:“那常大人推演出圆周数为多少呢?”
常大人大声道:“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二秒七忽!”
海山轻轻叹了口气:“常大人果然不愧是王恂大人的高足,竟然比令师多推算了四位数之多,”却微微一笑:“在下却共推算出丈数后十七位,数位太多,已无计量单位。”
常大人蹬蹬蹬后退了几大步,面如土色,眼睛睁大瞪着海山,大声道:“不可能!不可能!”
海山笑道:“有何不可能?”一挥手,身后已有人奉上小小卷轴,递到常大人身边,“结果在此,常大人可慢慢验证,可以先验证前八位是否与你推断一致。”
常大人颤巍巍打开卷轴,一个个数字看去,前八位确实与自己所推一致,越往后看,越是全身颤抖,口中兀自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毕生精力,将老师的徽率多推算了后四位,恐怕他有生之年都来不及推算到后十七位,那这北元王子不及弱冠,怎能推到丈数后十七位?
海山笑吟吟道:“为何不可能?家师郭守敬先生曾道:若兹兹求之,虽至千万次,其数终不穷。既然是无穷无尽之数,别说十七位,便是千世万代之后,求出浩瀚之数也是可能的!”
常大人脸色惨白:“你你是郭守敬先生的弟子?”
海山微微笑道:“家师曾叮嘱小王,若是他日在中原遇到王恂大人的高足,一定要让小王好生照顾。”
常大人一听到此,对结果已无怀疑,惨笑道:“既然是郭先生高足,那老朽就没什么怀疑了。原来当年郭师伯与家师一言不合,挂印而去,竟然是去了北元草原。”
这满殿的人,大部分都听不懂两人对话,景逸只是粗略听懂了一点,但看此情景,已大约猜到上一代师门恩怨,因此海山王子今日才非要搏命相对。
只是满殿的人虽然听不懂这些术语,却也都明白了,常大人是认输了。
唯有一人,坐在角落,心中默默感叹:这就是上天给穿越者的机会吗?为什么别人都是背背唐诗就算了、自己却要背圆周率?
他们大概是不知道,她那个年代,有一种极为简易的童谣,让儿童也能轻易背诵到小数点后几十位,还有背到几百位的也不稀奇。
不过柳云芷是因为其他的原因。有一年她脚腕骨折卧床三个月,闲来无事研究记忆宫殿,顺道研究了一下圆周率,以及圆周率的发展历史。感谢应试教育所给予的记忆力。
如果今日换做别人,柳云芷一定不会理睬,继续装鹌鹑。只是,这个常大人,她确是真心想保全的。
常大人一起身出来,她就发现了,常大人就是她穿成狗的第一天,从杂役脚下救下她的那个人。
因为在她几辈子里,对她好的人并不算太多,因此只要有一点点好,她必然要大大回报,何况常大人是救了她的命。
所以这个穿越者崭露头角的机会,她不要也得要。
景逸与常大人有半师之谊,见此情景不能坐视不理,当下又起身劝说:“王子殿下,搏命之说实为戏言,常大人一把年纪,若王子喜好筹算,便让常大人余生陪王子多多研究,若能于学问一道有所助益,岂不是美谈一桩?”
言下之意就是,你也别要他性命了,大不了让他余生在学问上伺候你就得了。
这已经是彼此给面子了。
皇帝在座上脸色极为难看。一半是恼怒北元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处心积虑下自己的面子;一方面恼怒太史令名不副实,一样下了自己的面子。毕竟海山王子是拿两朝比试做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