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下定决心此事绝不插手,谁爱偿命谁偿命。
海山并不答话,笑吟吟的打量着常大人,等着他开口。
常大人面上已无人色,向景逸微微摇摇头,又向皇帝跪倒:“老臣无颜以对,愿赌服输!”
二十八、赢在先机
宴席深处、暗暗的角落里,一个清透女声轻轻的喊了声:“陛下!”
殿上虽不算嘈杂,却也绝不安静,大多数人看到殿中情况,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道吾皇会如何处置。
因此这一声,本来距离就远,再加上声量不大,因此被许多人都充耳不闻。
景逸离得老远,这一声却轻轻飘进了耳朵,可是他回头望去,却没看到声音是从哪传出来了。
“陛下!”这一声明显大了许多,便有些人纷纷回头看去,寻找声音的出处。
一个窈窕的淡色身影,从宴席角落轻轻起身出列,上前几步,跪在台阶之下,扬起白玉般的脸庞,坚定的重复:“陛下!”
这一下满殿人的目光都刷的一下集中到她身上,殿内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柳全德一见,脑袋嗡的一声,立刻涨得老大!
皇帝咪着眼睛瞅瞅她,迟疑未出声,旁边的得胜急忙上前耳语:“是承恩公家的柳县主!”
皇帝恍然,记忆里浮现一个雪团般活泼可爱的女孩,温声道:“是云芷啊,好久未见你入宫了,哦对了,你前段时间不是头撞伤了吗?可痊愈了?”
柳云芷觉得景逸的目光在自己的右侧脸颊处停留,但她目不斜视,眼神清澈镇定:“多谢陛下,云芷无恙。”
这个关键口,她却忽然出声,皇帝温声问:“平身吧,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柳云芷闻声未动,镇定道:“陛下,臣女也曾随常大人修习过几日割圆术,不知能否与海山王子切磋一二?”
殿中诸人立刻都发出低低的惊讶声。
皇帝微微愕然,转头看去,看到常大人和景逸同样吃惊的望着她,心知有异,面上却不显露,微笑道:“今日机会如此难得,你就向王子讨教一二吧,”又补了一句“可不许调皮!”
皇帝虽不刻意了解,却也隐约听闻这位先皇后侄女风闻不佳,此刻生怕她一时任性,毁了两国邦交。但若有机会扳回一城,也值得冒险一试。
柳云芷方才起身,微微低着头,走到海山王子对面,立定抬眼望向他。
海山王子饶有兴致的打量她,笑问:“小姐贵姓?不知小姐有何赐教?”
柳云芷并不回答,却反问他:“请问王子殿下,方才说割圆术已推算到多少边?”
海山王子笑吟吟道:“一万六千三百八十四边!”
柳云芷摇头轻叹了一声:“王子殿下只得了一万六千三百八十四边吗?我却已得了二万四千五百七十六边!”
常大人在一旁“啊”的一声惊呼。
海山脸色微微一变,便又笑了:“这位小姐,若信口而来,在下可以得到千千万万无穷尽也!”
柳云芷又问:“王子殿下,方才说已求得丈数后多少位?”
海山此刻已收起笑容,正色道:“在下已推演至十七位!”正经做学问时,海山便自称在下,那便是要去除地位平辈论交的意思。
柳云芷又摇摇头:“可惜了,我已求得二十位!”
这回轮到海山惊诧呼道:“绝无可能!”
在柳云芷的知识库中,15世纪初,圆周率才求到小数点后17位,想来这个架空朝代也大约发展到这个时代左右。而在15世纪末,几乎差了100年,圆周率才被计算到小数点后20位,她这二十位一出,就领先了一百年。
而海山王子惊讶在于,他的徽率推演结果,本来就是老师郭守敬的成就。老师穷尽毕生精力,除了吃喝拉撒之外投入所有时间、又兼得长寿,方能达到如此境地,老师曾感叹放眼天下再无二人。所以他才敢自信满满的选这一项来大周立威。
此刻观柳云芷不过十余岁的少女,而天下筹算高手也再无出郭常之辈,便断然立喝:“绝无可能!”
柳云芷道:“想要证明,倒也容易,请王子殿下稍待片刻!”
回身略四处张望了一下,眼光从景逸身上轻轻掠过,宛如无视,接着眼光落到皇帝身边的得胜身上,便屈膝一礼,对皇帝道:“陛下,我想借得胜公公一用。”
皇帝微微颌首,得胜公公拱着背走到柳云芷身边,柳云芷附耳低语了几句。
得胜点点头,便引着柳云芷退入后殿。
海山略有焦虑,常大人兀自发呆。
柳全德却宛如被点了穴道一般,呆如木鸡,身边有同僚问他,令嫒何时如此精进,又有人跟他称赞县主气度沉稳大气,他都恍如不闻,心中只想,幸好老妻没来,亏得自己稳重,不然早就晕倒在殿上了。
景逸沉思不语,侧目看去,顾子扬也是一脸惊愕。
这柳云芷行事言行,与平日判若两人,大大出乎自己意料。
最重要的是,今日她竟然一眼都没有瞅过自己。
不多时,柳云芷与得胜回到殿中,柳云芷示意,得胜便将一个小小卷轴呈给海山。
正是将他之前的做派学了个彻底。
柳云芷道:“王子殿下可以核对前十七位是否与您推演一致!”
海山甚是心急,刷的打开卷轴,一一看去,不可思议道:“确是……无误……可是……这怎么可能……”
抬头惊愕望向她:“这……这二十位……”
景逸不及他说完,抢上前道:“既然前十七位与王子结果一致,那至少柳小姐与殿下打了个平手,至于后三位的验证,”转身向皇帝道,“父皇,今日宫宴,不如就让王子殿下与云芷小姐日后私下切磋如何?”
皇帝正是此意,已占了上风绝不给对手反水余地,当下点头笑道:“景逸所言甚是,平局!平局!今日还是要畅饮为佳,”又对常大人温声道:“常卿,有徒如此,当老来畅怀也!”说完哈哈一笑。
常大人却胡子颤抖,心如死灰,自己一世精修,今日竟双双败于两个稚童之手,而且只有他知道,这个柳县主,可绝不是自己的徒弟,幸好今日未有失国体。
经此一役,他已决心告老还乡、挂印而去,当下也不再多问,径自向柳云芷深躬一礼,就此下殿离去。
皇帝也不予给北元难堪,当下双双赏赐了海山王子和柳云芷,令宴乐重开。
海山王子已面色如常,闪身拦住欲归席的柳云芷,微笑道:“小姐原来是姓柳吗?小姐何时闲暇可与小王切磋一番?”
柳云芷面色沉静如水,低首不语,绕过海山径自往自己席位而去。
海山见柳云芷并不理他,怔然望着她的背影,口中轻声叹息。
景逸默不作声的打量他一眼。
二十九、簪花礼射
宴乐一开,殿上重又恢复其乐融融的氛围。
三皇子景祺便表现得分外活跃。刚才一番理论,他着实不懂,与海山也并不熟悉,便不敢莽撞发言,唯恐祸患沾身,让景逸出了许多风头。此刻便格外话多,力图夺得皇帝注目。
他做风流倜傥状,对皇帝说:“父皇,日前儿臣看到教司坊排演了新舞,不如宣召上来舞蹈助兴,让海山王子等诸友观赏我大周风流!”
教司坊排练的飞天舞,本就是为了此次迎接北元使团的宫宴而演练,于是皇上也点头称善,便命众舞姬上殿。
柳云芷已经下定决心,今天风头已经出够了,必须低调低调再低调,继续坚持当鹌鹑。但听到音乐声也没忍住抬眼观赏了一番。
果然不愧是太子特地作诗赞赏过的舞蹈。飘然若仙、衣袂生香。
她心中不觉背诵起了洛神赋: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眼观殿上诸人,俱是看得心神俱醉,连皇帝都不觉手指微微打着拍子。
一曲舞罢,景祺欢喜赞叹不已,又对海山道:“王子殿下,听闻北元舞蹈以豪迈奔放著称,这飞天舞,可还入得眼吗?”
海山还未回答,身后一女子却高声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身后女子转出,身着北元贵人服饰,大红色织金锦缎、一云肩绣金、长衣曳地,正是海山的妹妹、同来的北元祥格公主。
祥格公主皮肤比中原女子略黑些,眼睛圆圆亮亮的,双颊艳红,陪着麦色的皮肤显得活泼可爱。
景祺笑道:“公主不喜欢这飞天舞吗?”
祥格公主撇撇嘴:“我北元尚武,从来不喜这样的靡靡之音!”
景祺嘴角多了丝鄙夷,又笑道:“即便北元尚武,宴席之中又如何尚法儿?难道人人拿着刀剑鞭子互博吗?哈哈哈倒也符合北元之风!”
殿中有人附和着哈哈大笑,景逸却稍微皱了皱眉头。
祥格公主面上带了恼怒,怒嗔道:“北元之风怎么了?我北元大好男儿各个都是英雄好汉,不像你们这些……这些……”气急说不出来,竟咕噜咕噜说起了元语。
景逸跟他们相处一段,大致能听得懂元语,祥格意思就是说大周男人都是文弱书生之类的。
这次北元来朝,本是友善举动,景逸不欲过于针锋相对,看到祥格气急了,便出来打圆场,笑道:“公主认为宴席间应如何表现男儿气概呢?”
祥格哼了一声,朗声道:“簪花礼射!”
景逸笑问:“敢问祥格公主,何为簪花礼射?”
祥格得意洋洋道:“簪花礼射,是我北元最受欢迎的游戏,我哥哥最擅长!”便拖席间的海山出来,“哥哥你来说,我说不明白!”
海山无奈笑笑,起身抱拳:“小妹娇憨,各位见谅!”
又向皇帝一礼,才解释道:“簪花礼射,是我北元席间贵人最喜欢玩的游戏,需射手亲近的女眷,头顶簪花,于百步之外,射者执弓,中花心者胜,说起来,与周朝喜欢的投壶也差不多。”
景祺失声惊道:“那怎么一样?这簪花礼射,若是失手,岂非要出人命?”
祥格得意道:“我北元男儿,个个精于骑马弓箭,百步中的又有何难?”
海山笑着又解释道:“若是不擅长弓射之人,也不会玩这游戏了,所以簪花者要自己亲近的女眷,正是此理。”
祥格大眼睛骨碌碌的在各人脸上转了几圈,忽地道:“周朝的好男儿可敢与我哥哥比上一比吗?”
殿上周朝诸人都是皱眉,这北元皇室真是没有君子之风,之前第一局非要搏命,明明输了,认了个平局,也就算了,现在又要比试。
景逸却心下明白,北元朝中局势不清,几个成年王子都在争夺太子之位,海山此次出使周朝,必是要为自己博一些资本的,谁知第一局自认为必赢的徽率,出了意料之外的结局。
因为之前自认为必赢,所以话也说的过满,若是此事传回北元,怕是大大影响他在朝野的支持,也会给对手提供拿捏的把柄。
这祥格公主看上去单纯活泼,其实也是心机之人,特地给哥哥创造机会,希望能扳回一城。
只是这一番言论又推到了周元之争。
景祺起身朗声道:“父皇,儿臣愿与北元海山王子比试!”
皇帝微微皱眉,眼睛瞟了瞟景逸。皇帝是识货之人,上次的投壶之争,心中已然明了两人射术的高下。
景逸本来不欲理会,看到皇帝的目光,便起身道:“父皇,儿臣以为,簪花礼射也好,投箭入壶也罢,都是席间游戏而已,无关周元两国情谊。若是海山王子想要玩玩,儿臣也愿参与!”
此番话倒是不卑不亢,不但皇上微微点头,殿下众人也都心中暗赞太子胸怀大气。
祥格这几天相处,倒是对太子颇有好感,便急着道:“好啊,就景逸哥哥和我哥哥比试!”
皇帝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景逸陪海山王子玩这游戏吧,景祺,陪父皇做评判如何?”
簪花礼射,还需要一个亲近女眷,景逸便眼光望下去,看向今日出席的玉珍、玉珞两位公主,却见两个人都是低着头,不敢直视他,便知这两个妹妹都心中害怕,不愿来做这个簪花者的。
祥格笑嘻嘻道:“景逸哥哥找不到簪花者吗?不如我来做景逸哥哥的簪花者好了!”
然后眼珠骨碌碌转动,忽然疾走几步走到宴席远处,忽然对一人说:“不如你来做我哥哥的簪花者吧!”
这人,正是柳云芷。
柳云芷看完歌舞,便又低头沉默不语。席间有好奇的闺秀悄悄来搭话,她却只呆呆不理,别人就觉得她怪怪的。
期间景逸说了几段话,虽然隔得远,她却耳中听得清清楚楚。
但她已然下定了决心,再不想出什么风头了。
她打发了木桃去给父亲带话,过一会儿大家都关注簪花礼射的时候,她就悄悄起身,偷溜回家。
盘算得好好的,谁知一个大活人竟然忽然站在她席前,让她来做簪花者!
景逸微微一怔。
在旁人看来,祥格公主忽然指名,要柳云芷做海山王子的簪花者,但是柳云芷却仿佛听都没听见,只沉默着跪坐在席上,也不说话,也不抬头,跟个木头人一样。
海山王子喜道:“妙极!”快步也走到柳云芷席前,深深一躬为礼:“这位柳小姐,请您做小王的簪花者!小王自认箭术不错,必不会伤了小姐!”
柳全德此时只觉得自己被雷当头劈中!怎么自己女儿就要成了簪花者了?他脸涨得通红,用力掐自己的大腿,才能控制自己不冲出去、勉强稳住身躯不动,心中只能理智的提醒自己:我是大周的承恩公,切莫在陛下面前有失国体!
他瞪着眼睛,焦急的四处看人,想找找天降救星。忽然眼光烁烁的盯着太子景逸,这个时候能救女儿的只有他了。
他眼中几乎都要喷出“救命”两个字了。
景逸却心下踌躇,思忖不定,又见柳云芷完全没有动作,便也静静旁观,没有出言阻止。
祥格看柳云芷一动不动,竟然上前揽住她胳膊,撒娇道:“这位姐姐你就陪我们玩一下吧!”
柳云芷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想低调你偏偏不允,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