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比我们更痛苦,她死去的不仅是父母亲族,是一整个家族。她是被灭掉了整个族群。我想象不出一个三岁的孩子是如何在那两天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度过的,是怎么活命的。师兄,你能明白吗?”
他眼睛中的血丝伴着滴滴湿润,将要涌出眼眶,却还定定地盯着眼前人。
凌肃从未见过流泪的迟岚,从未见过,即便有过,迟岚也都是偷偷抹掉,不会让凌肃看见,更不会当着他的面流泪。
“师兄都明白。”
但凌肃有一事不解,“但她的眼睛……你是怎么做的?”
“她的一双眼睛很漂亮,但却只能引来杀身之祸。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不能无情地把她的眼睛挖掉、毁掉,所以,我用了灵丹。”
“灵丹?!”凌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用自己的灵丹压制她的眼睛?!可这能压制多久你知道吗?等她慢慢长大,灵丹压制不住了怎么办?”
“对呀,已经压制不住了。”迟岚看着凌肃。
“所以你把她送进荆棘洞,就不打算再继续压制下去,你知道这样根本没用了是不是?所以干脆破罐子破摔,最好赶快催化她的凶性,让别人就算想动也动不了她。”
迟岚苦笑,“凌师兄果然了解我。”
“我当然了解你。”
凌肃当年当然知道迟家多了个小修士,在他来安定山之时也见过几次迟芸,看得出来迟岚对她不一般。
本来他只以为迟岚很看重她而已,有时候他也旁敲侧击地问过迟岚,但迟岚却总是避而不谈,久而久之,凌肃虽有疑虑却也不会再问了。
直到当初迟岚带迟芸前去流暮射艺大会,凌肃才知,这竟然是迟岚口中的“妹妹”,一个瞒了凌肃多年的妹妹。
既然是迟岚的妹妹,那他自该多照顾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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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仅十几岁的迟岚从流暮求学归来之后,便见到每日焦头烂额的老迟家主。
他从没见到过父亲笑过,但却期望有一天能见一次。老迟家主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有时候和一些家族耆老一起在书房里商讨什么。
迟岚便偷偷趴在门缝后面听,于是便听到了开战一事。
老迟家主一般不会关注自己的儿子,反正迟岚是这么想的。他只能在父亲去书房的路上躲在树后面偷偷看一眼他仰慕的父亲,但父亲却从来没看过他。
有一段时间迟岚从没回过安定山,但却没有人注意过,那便是他把自己关进荆棘洞的几个月里。
他听说以往几百年的时间里,有过几个活着进去活着出来的人,而他们出来之后便功力强盛,几乎无人可敌。
人人都道,进荆棘洞的人大多都是有去无回的。
他虽也有过害怕,但想起,等到过段时间,他在战场上赢得颇丰的战绩,或是凭一己之力使得死亡降到最低,或是……阻止战争,父亲就能看见他了,这点痛苦也不算什么。
他一定能活着出来。
时间不算很长,短短三四个月,修真界各大灵山便灵气四溢,灵剑频出,修士集聚。
一场战争要开始了。
他经历过荆棘洞里数不清的苦痛,没日没夜的无法合眼,连续数月的邪祟哀嚎,痛苦折磨。
就连在出来之后,常常半夜惊醒,梦里的都是无尽深渊、严酷地狱。
铁链的声音从耳边传到脑中,一张张狰狞的面孔贴在自己脸上,血淋淋的眼珠子滚在床下,枯柴一般的手骨使劲地拽着他的被角。
“啊!”满脸的冷汗,沉重的呼吸,让他不愿再想起曾经,那段日子。
门窗的敲打声咚咚直响,铁链哗啦啦的。
他没穿鞋便急忙跑向木门,却怎么着都打不开。“你们干什么?!开门!”
他用力踢打着,但因为房间被设了禁制而毫无作用。“开门!你们把我关在这里,我会告诉家主!放我出去!!”
“公子,是家主让我们这么做的,您就不要白费力气了。”屋外传来声音,随即,外面人的脚步便已走远,任凭他怎么喊都无动于衷。
后来,他不知道被关了多久,只知道是司年拿着老迟家主的腰牌帮他打开了禁制。然后出门一看,满地尸骸。
外面的天空是他从没见过的,血红色的,被无数鲜血浸染的天空,绵延数百里,望不到尽头。
他让自己变得更强,渴望得到想要的结果,阻止一场战争,得到父亲的青睐,可到最后竟然什么都没能做到。
庞大的死亡人数,永远也回不来的父亲,永远也得不到的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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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师兄,他从来没有爱过我,只想让我躲开,躲在别人背后当一只缩头乌龟。可你是了解我的,我不愿意躲在别人身后。我想守护苍生,但在他眼里我一直都是个需要别人守护的没用的人。你也是这么想吗?”迟岚红润着眼睛轻咳几声。
“或许师兄也有错,师兄愿意为你撑船,但或许,想要撑船的人是你。迟叔父他没有从未爱过你,只是你们都太爱对方。师兄……”
他哽咽一下,“也只是太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注意哦,双男副CP,就这一对,无了,真的,诚恳道一句请不要嫌弃我!
第81章 清秋陨落峒烛生
如今,满是杀戮的安定山。
看着地上纹丝不动的迟岚,凌肃不自觉湿润了眼眶。“真傻呀,还是和以前一样傻,宁愿自己扛也不给我发信号。”
到底在自己扛些什么……
跟着凌肃来的还有数以百计的流暮修士,皆是一身白衣,到了这里之后也都沾染了血色。在血腥的战场上,多么圣洁的人终会脏,这便是战争带来的。
可人们还是喜欢战争,总以为自己能在这里面得到些什么好东西。
杨天堑是如此,这些不明所以的跟随者亦是如此,就如当年的杨天堑一样,到后来,不过也是和他一样,开始愈发喜欢嗜血,愈发喜欢血腥与残暴。
拆了,拆了这道阴邪的屏障,这道人心的屏障。
只见杨天堑一声令下,无数火箭射向这边,就算迟芸及时用强烈的烈风将其掀翻许多,还是有些漏网之鱼企图攻向凌肃那边。
凌肃的灵剑银光四射,如惊天雷鸣,不计强弱,光是一见到,便叫人恐惧万分,望尘莫及。
对面的修士自知敌不过,却也不敢退缩,只得硬着头皮前进,一面敌着恶灵,一面敌着望其项背的流暮大弟子、流暮实际上的家主。
“迟芸!迟芸这个妖女,是她放出了恶灵!!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
满地的呼嚎声,惹了赤红的眼睛愈发癫狂,癫狂地摇动着乌黑的骨扇。
“杀了我?”她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就现在,杀了我,杀了我啊!”
嘶哑的声音贯彻云霄。
“大家……不用怕她!一个妖女罢了!只会口出狂言!!”
“杀!杀!!”
……
“你们一个个的,披着干净的外衣,做着比毒蛇狰蛊都恶心的勾当!无故杀上我安定山!伤我兄长!杀我修士!辱我家门!现在要杀了我,那快来啊!快杀啊……”
她与常人不同,就连说话也不同了,眼角的泪不是往常的透明,像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血,在脸颊上划出一道血红的沟。
电光汹涌,凶煞惊人,昂首长嘶……
杀了我……你们怎么敢?!
早已看不见任何雪迹的泥地顿时血浪四起,如从地狱中喷涌而来,升到空中绽开一朵大放异彩的血花,炸向四处。
下面人的脸上皆沾染了不知是谁的血,满脸泥泞。
“你们自诩圣洁,为民除害,惩恶扬善,这下脏了吧?这下脏透了。”迟芸咯咯笑道。
一道飘扬的红色身影,多变的神情,猜不透的想法,都在她身上了。
此时此刻,如她一般癫狂的还有一人,正是早已不似平常的杨天堑。
“去死吧……”
夜幕降临,凌冽凶猛的鹰便是暗夜的吞噬者,是猎场上不顾一切撕咬的禽兽。
一道墨黑色阴影划破血泥,刺向满身血迹的凌肃,雷击电光打碎屏障,凶狠交杂剑刃相击。
阻碍他的人,只有一死。
“杨天堑,迟家自问无过于你,你为何还要这样?”凌肃一面手握利刃与之相对,一面忍着伤痛道。
“无过?你如今,便是过!”杨天堑咬牙切齿,眼中的血丝撕裂,手上、脖颈上的青劲爆起,就算是身上的血迹也掩盖不住他的野心。
迟岚指尖微动,司年赶忙喜道:“家主!”
模糊间,迟岚看见了一个白衣少年,在林中练剑,剑刃划破了飘落的树叶,掀起了地上的沙石。那少年告诉他,“你现在还太小了,等你长大一点我就教你。”
他偷偷用木棍练剑,偷偷修炼,早早溜出房间,夜里回去时赶不上吃饭。
白衣少年总是笑嘻嘻的,好像不会有任何的烦恼,但好像也有过不开心的时候,比如说他离开的时候。
后来再见面时,便已时过境迁,各自成了一家之主,各自脱离了少年气。
他孤独了一辈子,从小只与那少年在一起,十几岁之后便和一个捡回来的小女孩一起。他以为以后都会好的,可孤独的人永远都是孤独的,想保护的人永远都保护不了。
时间久了,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在坚持些什么,只知道,自己该坚持下去。
他所期待的事,没有以任何讨伐为理由的战争,没有突如其来无辜的死亡,没有不能吐露的苦楚,没有至死不能一起的恋人……
当年出门而去,只见尸骸遍野,如今睁看眼睛,见到的,也只不过是血流成河。
“家主……你醒了……”司年颤抖着。
他没见过司年流眼泪,这下见到了。这个迟家最优秀的大师兄,也是会流眼泪的,也是会受伤的。
臂膀上,胸前,背后,脸上,腿上……都是伤,即便是被衣服掩盖,他也能看见那过了许久已经黏连在一起的皮肉,肯定疼极了。
“啊啊啊!!”冲来的利刃肆虐地滴血,像他们的手一样脏,像他们的心一样脏,早就已经疯了,已经疯透了。
垂在他胸前的头流着泪,疼痛怕是早已让司年没有了知觉,更感受不到身后的凶险。
迟岚用了最后的一口力气将司年推往别处,以一个凡人的身体迎接一个肮脏低阶修士的剑,从此一剑穿心,吐尽了毕生的渴求,用尽了一世的慈恩,踏过前路的尸骸,也将自己变成了尸骨,给后人去踏。
顿时寂静万分,整个世界都没有了声音,只剩万籁空寂,烈火寒冬,再也不会有战争了,再也不会了……
“家主!!!”
阿岚……
突如其来的空寂割断了撕咬在一起的兽性,冬夜冷冽的寒冰刺痛人心,月辉柔光下的尸骨无声,永远的失去再次降临。
一个人,从此万古长河、落日惊鸿,无从欣赏,无从与乐。
高处的恶鬼飞身而下,与最干净的凡人相拥,没有任何呼吸与心跳的掺杂。
寂静又烈红的眼眸充满鲜血,血淋淋的双手杀死了多少同样有着兄妹的人,积压已久的凶性在最后一刻爆发,掺杂着无情冷酷的报复欲,与灭绝所有的生灵的欲念。
一切的一切都如兄长所言,要么被人践踏,要么践踏别人。
所有一切,随着烈火焚烧,让他们知道剜肉灼心之痛……
那人红着眼睛, “我要你们,全部陪葬……”
第82章 今生难忆身前事
流暮山外灯火映照,白雪落下枝丫发出簌簌的声响,夜里归于寂静。
迟芸轻颤双手,额间的冷汗浸润鬓角,冷不丁地猛然颤抖将自己惊醒。
这么多年来还是改不掉做噩梦的习惯。
她常常在噩梦中惊醒,梦中的场景出现过无数次,好像所有的冤魂都来找她,好像所有人都是她杀死的。
当年安定山一战,死伤无数,虽然最后停了下来,可当迟芸得知了他们攻上安定山的原因的时候,除了苦笑之外,便无其他。
卢湾申屠氏残害百家,捕杀众家族修士,野心已起,迟家藏匿奸凶,意图与申屠氏吞并河山、共治天下,包藏祸心,百家讨伐而诛之。
藏匿的奸凶,不过是身着申屠氏校服的用来构陷的人质罢了,可偏偏那些人却信了,深信不疑。到后来他们发现,奸凶不止那些被搜出来的申屠氏,还有最大的,也是最凶险的,赤风谷余孽——迟芸。
相比起来,申屠氏就连屁也不是了,不过是个用来挑起一场战乱的借口。
可笑至极的借口。
她亲眼看见迟岚死在自己眼前,她将他拥入怀中,却无可奈何,只得看着怀中之人一点一点凉去了体温,没有了生息。
那一刻,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里的所有人就是杀死迟岚的凶手,他们全都该死。
她记不清了那天到底死了多少人,却记得尸骸遍野、血肉横天,人们指责迟芸的冷酷无情,指责她的杀人如麻,指责她心性残暴、罔顾人伦,说她是妖女,活该千刀万剐……
她掀起了血海,杀戮了苍生,惹得嚎叫漫天,背负了此后的骂名。
可惜……兄长已是不在,永远都回不来了,而如今的她也记不起了曾经好像还有个唤她为阿芸的哥哥。
梦醒后脑中的闷痛,让她总感觉忘记了什么,忘记了前世的一些不该忘记的记忆、不该忘记的人。可是她记不起来了,除了可有可无的记忆和凶残的战斗场面之外,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不知道在前世是不是见过某个人,是不是忘记了某个人。
她只记得,那时候,她一副沾满鲜血的皮肉早已杀心大发,没有了自己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