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芸还疼吗?口渴吗?要不要喝水?”他不停地问,“这是我在山下打的干净的溪水,已经烧开了,很干净的,你喝一点吧。”他一边说着拿着一个像是被掏了洞的石头,里面盛放着水。
这里的环境十分幽暗,是一个巨大的山洞,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快要燃尽的柴火,还发着细细的火苗。
迟芸靠在石壁上,一件破烂不堪的外袍覆在她身上。
她紧抿着嘴,眼神中没有丝毫生气,甚至看不出来活的迹象。
“阿芸放心,这里谁也找不到,只是……这里也没有人家,不过幸好山下有条溪流,有水有鱼。”
迟芸微一抬眼,又失望地放了下去。
往旁边看去,确实在那细小的火堆上放着一条手掌大的烤鱼,只是烤鱼的手法不够好,已经烤糊了一面。
外面还下着雪,这深冬的天气,不知道怎么把鱼抓上来的。
以前迟芸也教过他怎么抓鱼,可他永远都学不会,就像个傻子一样。不过安定山的水看起来要比这里的好很多,鱼也极大,有时候迟芸能一会儿就摸出一篓子,她也从不着急让陈子逸学会,毕竟她抓的都不一定能吃完。
没想到的是,他竟自己学了。
大不了破个冰,大不了多在溪水里盯一会儿。这么多年,看也看会了,他以为捉鱼而已,自己完全没有问题,但捉了一下午,却只收获了这一条。不过,给迟芸应该也差不多够了。
山上的树叶都差不多掉光了,这荒郊野岭的更不会有什么锅碗瓢盆,不过石头倒是多得很,想办法凿个洞,勉勉强强也是可以用的,只是苦了阿芸。
山林里还下着雪,要说雪水也是可以喝的,怕的是不知道哪里被野兽踩过,不知道是不是落了鸟屎,还是溪水更干净些。
不管处境如何,阿芸总是迟家的小姐。
“阿芸,你饿了吗?这是我烤的鱼,面相不好,但一定熟了。”他手干净得很,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拿着,尽量不把手放在鱼肉上,好像在捧着什么极其珍贵的宝贝。
迟芸仰面垂目,没有一丝往日的神韵。
见她没有丝毫的反应,他愣了一下,连忙将鱼皮扒掉,碳灰一般的鱼皮稀碎地往下落,夹杂着鱼肉的粘重,把那双干净的手染黑,不一会儿,便已经泥泞不堪。
他看着手里又黑又脏的鱼肉,手上忙一点一点把碳灰剔掉,却眼看着越剔越脏,越来越碎。他看不见迟芸的眼神,也感受不到手上的颤抖,只是心突然就凉了,好好一条鱼,就这么被他毁了。
他手捧着残碎的鱼肉,久久垂着头。
不一会儿,他抬头,脸上一副细微的笑,道:“看我多傻,又搞砸了。没事,还有呢,鱼肉都还在,阿芸要不然……”
要不然吃点……
阿芸怎么能吃这种东西?这种东西他可以吃,但阿芸怎么能……
“要不然,我再去捉一条,阿芸等着。”说着,他便要起身,却臂上一紧,只见迟芸轻轻拽住他轻薄的里衣,他的外衣早就都脱了下来。
眼看着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如果一个人在这山中,不知道会遇见什么。
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看着他,许久,她轻轻启唇:“别走。”
仿佛有那么一瞬间,一道光从他眼眸间一闪而过,他动作一顿,仿佛此刻所有都已经不重要了,曾经过往,全部化作烟云。
只要你说,我永远都不走了。
第85章 执酒交杯冰永封
“师兄!”凌芫刚一落地,便冲向已经满身是血的凌肃,只见凌肃打横抱着迟岚的尸体,面色极寒,一步一步颤颤巍巍。
“师兄!你……”
安定山被屠的消息传入流暮,就连师白也惊动了。
师白本欲不将流暮掺和进去,却没想到凌肃早已只身前往安定山,只带了几个随行弟子。
师白料想到这并非只是一场小小的家族争斗,就如当年一般。
凡事皆能细水流长,一切因皆为前事的果。人心难测,欲壑难填,曾未能达到心中欲念的,将来必成恶果。
曾经安定山与流暮两家同仇敌忾,与其他家族为敌,如今迟家遭到讨伐,流暮必然不能自保其身。
难道,又将是一场浩劫……
封禁流暮山宇,这是此刻最有效的办法。
流暮山宇灵动不止,是打开了最高禁制。
凌芫身在闭关之中,未到时间决不能擅自出来。
可最高禁制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开启的。他所知道的最近的一次开启是当年他只垂髫之时,听说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便再也没有见过父母了。
他当然知道,这是出事了。
凌芫私自出关,遭到师白抵制,流暮的弟子虽一直想要拦住他,但此时的凌芫比入关前更是功力长进不下十倍。更是不会有人能拦得住他。
在禁制还未全部打开之际,他擅自离开,去了师弟口中凌肃师兄去的安定山。
一个看似瘦弱无比的弟子名叫杜子熙,目送凌芫离开,将手中打好的一桶水送回柴房,便帮着师兄弟们一起准备防御用的灵器。
……
见凌芫前来,众家族皆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眼看着迟芸被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掳走,只留下凌肃一人抱着迟岚的尸体,那个叫司年的早已身残不堪。
……
他们或许是畏惧了凌芫,又或许是惊讶于他为何不是在闭关之中。但他们知道,凌芫这个人是不能惹了。
杨天堑眼中的血丝十分狠戾,又尽显冷漠,别人从未见过,但这种眼神,在当年他看向凌莫的时候也出现过。
是那种心中愤恨,又无可奈何的眼神,大计将成,又前功尽弃的眼神……渴望杀人嗜血的眼神……
安定山从此被上了一层血雾,翠木不在,风采不见。
冷漠的人心将这里视为藏匿仙家恶灵的地方,人们眼中平日里所看到的清秋圣地,竟然肮脏无比。
……
.
流暮。碧幽潭下。
一副全是红色的衣服,也不知是红衣还是血衣。凌肃扶在冰棺一侧,酒杯中的水波点点。
冰棺中的人安详地闭着双目。那张脸原是白如冠玉,只是不知道那唇上的朱红是未脱落的血迹还是什么,如今让那张脸更显白了十分。白净的手附在有着珠石的束腰上,还留着公子偏偏的姿态。
白银束冠,几缕细长的发丝于鬓间搭下,搭在一身赤红色的衣裳。那人躺在冰棺中,却如躺在宝玉之上。
凌肃一口饮下手中的酒,微妙的呼吸将这冰窟衬的愈发安静。
久久,他才发出一声略带沙哑的声音。
“阿岚……不会怪师兄吧?师兄私自把你带到了流暮。”
……
“阿岚怎么会怪师兄呢,师兄从来没见过阿岚发脾气的样子,师兄差点以为,阿岚是个没脾气的。这人……怎么会没有脾气,只是你从来不说。其实只要你愿意跟师兄说,师兄,什么都能做。”
他的声音略微颤抖起来,又尽数饮下一杯。
“阿岚从来没瞒过我什么,可是这次你竟然瞒了我十几年……”
一滴泪滑下脸颊。
“十几年……你为什么不告诉师兄?你知道我会帮你的。可你……你到底是不相信我,还是不愿意相信我?纵使拼上了自己所有,也不愿意屈命于他人,你曾经不愿,到后来还不是屈命于杨……”他猛然顿住,“不说这个了。”
“阿岚还记不记得年少的时候,你曾问我……”
回想曾经,他似乎又看到了一个矮矮小小的迟岚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两个脸蛋鼓鼓的,道:“师兄只会欺负人,以后还有哪个女修愿意嫁给师兄?”
“师兄我举世无双!嫁不了我是她们没有那个福分。不过师弟这么较弱,你应该担心一下你自己吧?别到时候就算娶了妻子,也只能冷落啊——”
“师兄!”转眼间,迟岚便已经一气之下奔了出去。
话怎么能乱说呢?但凌肃向来口无遮拦。
……
“‘以后还有哪个女修愿意嫁给师兄?’怕是没有了。反正师弟也娶不了妻,你我……都一样。”
他站起身,看向那冰棺之中的人,一如既往的安静,好像真的不打算再理会这个世界了。只可惜了冰棺之外的人还必须要面对外面的生灵。
那日夜里,凌肃看见迟岚脸上挂满泪珠,口中只有一人。
“师兄,师兄明白我对阿芸的良苦用心,她只有我一人可以依附。如今风云易变,稍不留神,她便会成众矢之的。我苦心经营,望她不再受苦受难,不再有仇恨,若是此后只她一人,我是万万不能放心的!”
迟岚一把抓住凌肃的手,“师兄!你我一同长大,我所相信的人……只有你,你也是她的师兄。迟岚经历的够多了,烈火焚烧也不怕,冰冻千尺也不怕!却唯独怕了失去……”
……
“好,师兄替你守着。”
曾经师兄与你一道,往后可就要你自己走了。
凌肃细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人冰冷的脸,顺着自己脸颊流下的泪,竟一不小心滴了上去,就像是一滴无法自控的冰晶一样晶莹,亲吻上最洁白无瑕的人。
“师兄还没教过你怎么变馒头,可惜,以后也变不了了。以前吃的苦太多了,今日我们不吃馒头,那夜的酒还没喝完,今日……我们继续喝酒……”
他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握起迟岚冰冷的手,放在自己执酒的手臂上,一饮而下。
如此,就当是交杯酒了。礼成之后,可就不许反悔了,下辈子还能相遇。
“阿岚,如今我替你一段路,往后,我再去找你。”
第86章 猛禽墨鹰剑台上
凌肃的房间,雨室。
“师兄,”凌芫欲开口,却又不知为何顿了下来,“迟家突然遭到袭击,可见夜邑已是野心大发。此番变故,迟家毫无防备,但就凭安定山在修真界的地位,自是不可能轻易战败,师兄可曾想过缘由?”
凌肃自是想过,曾经灭门恶灵一事传遍修真界,各家族无不畏惧这个邪祟,沧州孙氏、姑藏韩氏,还有众多小家族,在那之后便已全都被灭门。当初夜邑也遭到了它们的袭击,可偏偏安然无恙……
修真界三大家族,迟凌两家一向关系和睦,又有着最具声望的家主和师尊,享有最高地位,另一个便是杨家。与迟家为敌也就意味着也与流暮山宇为敌,杨天堑怎么敢?他有何等资本这样做?
三家相互制衡,才有着修真界的安稳,杨天堑公然打破这种平衡,他想做什么可想而知。
凌肃看着手中茶盏,点点水波荡漾,一抹灰青映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他淡漠道:“无非是私心与贪欲,妄想占据天下的野心。”
可杨天堑他怎么敢……
迟岚的灵丹没了,所以身体受损,一直抱恙……
当初迟岚亲自将自己的灵丹移给了迟芸,那是他不过才不到二十岁,如今十多年过去,没有人看得出来他是少了灵丹的。
如今的弱不禁风,看起来倒像是某个时间突然出现的……
杨天堑既然敢来挑战迟家的权威,就代表……他丝毫不畏惧。
凌肃手上猛然一紧,茶水跟着一荡,险些洒了出去。“杨天堑,是他干的。”
闻言,凌芫疑惑,“师兄,你说什么?”
屋子里空寂万分,师兄弟两人对坐,却不是如往常般讨论功法修炼。屋里噼里啪啦的火炭掩盖了屋外呼啸的风声,就像是十分安稳。
迟岚被杨天堑做了手脚,一定是这样。
可还有一个问题,迟芸那日突然发狂,似乎不认识他了,他自然知道她是因为无法压制自己体内的赤风谷血脉,可当真是巧合……
杨天堑就像是料到了她会在那日暴露出来一样,也就是说,杨天堑……他也是知道的。
片刻,凌肃放下了酒杯,道:“迟芸那日被一个迟家的小修士救走了,好在……”
他见凌芫眼神忽地一闪,继续道:“你暂且不用太担心。不过,我好像从未见过那个小修士,也不知道迟芸现在在何处。”
“她被救走了……”凌芫像是松了口气一般微微垂了下头,“好……”
“阿芫。”
“……”
“迟家主与我一生挚友,如今他离去,便只剩迟芸了,我不能坐视不管,毕竟,她也是我们的师妹。她与你更是万分亲近,情同手足。若是此后事有变故,你我都应知道该怎么做。”
凌芫答道:“应该的。”
“若是……”凌肃像是饮酒一般将那茶水尽数饮下,“若是此后师兄也如迟家主般离去,你把我放在碧幽潭下,与他葬在一起。”
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狂风呼啸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又像是打眼看着这个即将破败的地方,故意狂吼着以作警示。
杨天堑细细看着这把墨鹰剑,这是沾染了迟芸的血迹的剑,无奈又被其他不知哪里来的肮脏的血给掺杂了进去。
剑痕依旧停留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给这张冷酷的脸又添加了几分狠戾与无情。
“他该去步他老爹的后尘……跟凌莫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吱呀一声,杨天堑细眯着眼,轻偏着脑袋,脖上的凸起深深滚动一番。阿彤推门而进。
“不敲门就擅自进来,谁教的规矩?”他的嗓音沉闷又沙质。
阿彤忙道:“家主,阿彤知错!”
杨天堑背对着她,只留下一副健硕的身姿,和她看不见的阴狠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