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窦英穿着粉白袄子,用一只小胖手揉揉眼睛,松开苏音扑进窦老夫人怀里,娇声娇气地喊:“祖母——”
窦老夫人笑着和窦瑜说:“早上七娘随她母亲来请安,困得都坐不住,我便叫人抱她去后面补觉了。”又捏捏小孙女的脸蛋,亲昵道,“怎么不继续睡了?”
苏音帮着解释:“七娘睡前说要和哥哥姐姐们上街去,叫老奴时辰到了一定要把她喊醒。老奴方才去府门口看,马车都备好了。”
老夫人摸了下窦英的发顶,看向窦瑜说:“既然好了,你也跟着去吧,喜庆日子别闷在府里。”
窦瑜应了声是。
……
等她牵着窦英走到大门口时,看见大哥窦益和表哥郭素正背对着府门低声交谈,她只隐约听到几个词。
“表哥,方才我爹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他只是不喜郑千岁。”原本爷侄几人谈战事谈得好好的,郑世芳的礼乍然送到了府上,当下不悦就写在了窦家大爷窦晏海的脸上。
三爷窦晏章也仅仅是在房中和妻子念念这位郑千岁的不是,窦晏海却性情耿直严正,就算当面撞上郑千岁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于是对郭素的态度也由激赏转为不忿,说他贪功救佞臣。
郭素笑了笑,看起来并不在意:“不妨事的。大伯父性子直,哪有晚辈听不得长辈教导的道理。”
他为人极温和,在军中时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便将智计慷慨交给窦益,解了两军对战时的大麻烦。原本窦益早就知道他应募入了军中,一开始却只当做不认得他,唯恐他借窦家名头行事。直到这一回才对他大有改观,甚至可以说是极为佩服。
两人在军中的身份有天地之别。窦家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族,但与宫中沾亲带故,窦老太爷在世时也颇有声望,所以窦益在军中起点也高,再者上过两次战场表现皆不俗。而郭素不过是窦家的穷亲戚,入伍要从最底层做起。只是他抓住了机会,借窦益之口献计,又阴差阳错救了郑千岁一命。
窦益不贪功,才能给他显名的机会。但如何有功,也只能与军中同样立功的兵士们一同受封赏,从伍长爬到小小的校尉而已。
按照真实年岁,窦益应当和郭素差不多,但明面上郭素已经二十三了。郭素生得高大,窦益已十分健壮,他却还要比之高出半头来。从身后看,肩背极阔,身姿利落。
窦瑜记得他过去总佝偻着背,看着沉默瑟缩,想来从军当真能历练人。整个人的气势都不同了。
窦英费力地用小短腿迈过高高的门槛,大喊了一声:“大哥哥!”窦益听到了身后的声音,便没再继续往下说。他与郭素一同转身,一见窦瑜便和从前一样皱起了眉。
窦益人生得清俊,穿着紫灰色的袍子,腰上环着墨色的腰带,越发衬得身形颀长。面对他这种毫不掩饰的厌恶,假如是禁足之前,窦瑜绝对会说两句不中听的话刺他。此刻她却难得乖巧,离他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便停下了,朝他一福身,低声说:“谢兄长替我入宫求情。”
本不该在这样的场合致谢,可若是别的时候,想来窦益也不会肯停下脚步等她多说两句话。
窦英已经兴冲冲地扑到了窦益身上。窦益一手护着小妹,却先看了郭素一眼,又看向窦瑜,冷淡说:“用不着你的谢。”
他语气不佳,窦瑜也没往心里去,只当承了陌生人的恩情。“无论如何,这句谢一定要说。”
窦瑜又朝郭素福礼,道了声表哥。
郭素长了一张很文气的脸,穿着一件青色的圆领袍,身上的披风半薄不厚,戴着兔儿毛制的帽子,面庞瘦削。
他拱手同窦瑜还礼:“殿下。”嗓音带着一种奇怪的沉静,窦瑜不知道是自己被关久了还是他的变化确实很大,听起来和从前大不相同。
为精简出行,只套了两辆马车,两位郎君和三位娘子分别同乘。窦瑜走向马车时,见早早就坐进车里的窦云正用手勾起车帘,瞪大了眼睛见鬼一般看着自己。
“你不是不去么?”
“谁说我不去?”窦瑜站在马车旁疑惑地抬头看她,等窦英的乳母先将窦英抱了上去,她才踩着小凳爬上马车,钻进车厢。
窦云自知失言,等窦瑜在车里坐下了,紧忙补充说:“你,你昨夜里不是不舒服么,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声响都传到我院子里了。”
“是么?”窦瑜笑笑,“我竟不知道荷枝院和度清院那么近,那点儿声音都传过去了。真该与你赔个不是,耽误你好眠。”
她话说得阴阳怪气的,窦云闹了个脸红,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一把拉住窦英扯到自己身边,不容拒绝道:“你坐在这儿!”
若窦云说她是早上请安的时候从祖母哪儿听来的,谁都挑不出错。偏偏她因为派下人探查荷枝院的动向,心虚得不行,说话时才这么没有底气。
马车轻轻一晃,已经上路了。
“怎么不见你穿黄色衣裳了。”窦云上下看了窦瑜一眼,见到她披风底下露出的衣裳颜色,故意想以此刺激她。
窦瑜只当没听懂她话里有话:“再喜欢的东西也没有天天吃的道理,总会吃腻的。衣裳当然也是如此。”
“嘴硬。”窦云嘴唇阖动了一下,小声嘲笑。
才临近中午,街上已经人声鼎沸了。沿街叫卖的摊贩赛着嗓门一般,但很快又淹没进更响亮的叫好声中,越来越多的人被杂耍吸引。窦英还没下车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喊着要去那里看。
车夫将车绑在肆水河岸边的树上。这里已经停了许多家的马车,梁家三郎梁微平正站在自家车旁,火红色的狐狸毛皮制的帽子下一张好看的脸冻得微红,扬起笑来朝着窦瑜几人说:“可真叫人好等!”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神一直追着窦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