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采薇听到父王还让她学,小脸笑开,如同出水芙蓉,眉眼弯弯,像是星光跳跃。
她主动说:“那便不要请柳祭酒到王府来了,太过扎眼。每半个月,我从王府侧门出,不摆郡主仪仗,就坐顶小轿,到柳家拜访便是,悄无声息地去,悄无声息回。想必势利眼们能消停些。”
诚王点头首肯,他过几日就亲自与柳祭酒去说,顺便拜托这位老者不要对外宣扬女儿,想必柳祭酒会答应的。
孩子们向父母请安完毕,看父王、母妃没有别的吩咐,便告退,世子妃张氏与顾采薇手拉手一同出去,姑嫂感情倒是不错。
隐约还能听到张氏嘀嘀咕咕问:“薇薇,你看的那些书真有写保胎的啊?我近日总是恶心,不想吃饭,可有什么法子没有?”顾采薇也认真回应,声音逐渐远去,听不清楚了。
诚王妃长舒口气,坐回长榻,倚着靠枕,半眯着眼,感慨地对诚王说:“王爷,咱们家的五颗星星,都长大了。你听见没有,薇薇都能给嫂子讲保胎了。”
诚王腆着肚子走过来,与王妃一同挤坐下,爱怜地搂住她的肩头:“是啊,我看着薇薇,实在不忍心让她失望。不过咱们真是要行事低调了,我前一阵子进宫陪皇兄闲聊,他言谈之间,总觉得儿子们都盯着皇位,想要害他。这可不太妙,咱们最好别沾染上。”
“还有,爱妃,星星的事情,你私下与我说说也就算了,在外面一定记得,柳淑妃说二皇子是星宿下凡,她梦星得子,曹后更是说三皇子是日官转世,孕期梦到太阳。咱们决不能凑这个热闹。”
“王爷都叮嘱多少次了,我也就跟你念叨念叨。”诚王妃倦倦回应,“毕竟这五个孩子生产前一晚,我每次都货真价实梦到星星,采蓟和采薇那次更是双星一蹦一跳地接连跳来。你是我枕边人,最清楚,不是么?”
“对对对,胎梦么,总有相似的。咱们自己知道就够了。”诚王看着爱妃皱起的眉眼,连忙放下身段,哄逗一番。
在岔路口分开,顾采薇抬手挥别哥嫂,脚步轻快地走回自己院子,她惦记着,今日要教柳庭璋关于春秋笔法的内容。
顾传小心翼翼扶着张氏,慢慢向世子院子踱步。张氏好奇地问夫君,婆母可曾做过胎梦。
顾传认真回想了下,回答妻子道:“据说,母妃在生我、二弟、三弟的前一晚,都梦到了星星入怀。不过三弟出生后没多久,二皇子出生,柳家大肆宣扬,柳妃娘娘的胎梦,正是星星。”
“那时候,父王和母妃便在府中下令,不许提我们兄弟们的胎梦一事,可能是为了避嫌吧。我当时六岁,多少还记得一些,只怕二弟应该没印象了。你听听就好,也不要在外乱说,咱们诚王府地位逍遥,背后完全是父王谨慎换来的。”
张氏点点头,然后轻声追问:“那么四弟和妹妹的胎梦是什么呢?”
顾传摇头,从来没听父母说过。夫妻二人渐渐聊到别的事情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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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采薇明白父王顾虑之后,不再一味窝在王府啃书,经常答应各家请帖,出去游玩赴宴。
公侯豪门、富贵人家一年四季都能生出好玩的由头来,春日赏花踏青,夏季湖边避暑,秋天品果,冬日赏雪。
顾采薇乐得玩耍,除了低调地例行半月去柳家之外,常常现身三家公主府、嫂子娘家侯府、两家国公府、甚至继后曹氏母家主办的各式活动中,在人前自自然然地扮演娇憨天真的小郡主,自然更不会提自己在府中总是看书之事。
不过,她天生的肠胃娇弱,入口食物稍有不对,就是一阵折腾,上吐下泻已经是常事,府中常备着御医开的暖胃汤药,诚王更是四处搜罗药膳方子。
这也是她之前不喜欢出门的原因之一。
顾采薇久病成医,她又爱钻研,又有现代尝遍美食的背景,时不时研究些养胃合脾的点心方子出来,又精巧又好吃。甚至有时出门赴宴,她就只吃自己带的糕点,以免生病遭罪。
其实,她之前已经为四哥研制过好多种乳制品,像是牛乳糕、乳酪、奶疙瘩等等,顾采蓟没有少在外面吹嘘妹妹的本事。
众人早早听闻,本就对幼薇郡主研制吃食的本领有些好奇,今年在各家宴会上,又常常见她手边独一无二的自带吃食,自然纷纷问询。
顾采薇从不藏私,任谁询问,都会大方地将配方一一道来,得到交口称赞,带动各府点心齐齐上了台阶,进而层层传导,不小心引领了京城饮食风尚。
日积月累,京城人逐渐淡忘了,幼薇郡主曾经师从国子监祭酒柳奉大人,爱书成痴,出口成章,连皇上都赞叹过。
转而记住,幼薇郡主心思细巧,爱鼓捣吃食,常有新奇的点心方子传出。
也就是四公主、五公主,关注顾采薇成了常态。虽然不被父皇重视,曹后规矩森严,不能常常出宫,也在有限几次到姐姐们公主府玩耍时候,酸溜溜说到顾采薇,说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自然有好事之人将话传给顾采薇,她听过得体回应:“两位公主都学会引用古语,可见长进了。”
四公主、五公主形影不离,一次赴宴与顾采薇狭路相逢,当面又说:“你原先装着有学问,现在转而为了一张嘴花心思,像是厨娘一样。也不嫌丢人。”
这一次,还不等顾采薇说什么,她身边四个相处的要好官家小姐,恋恋不舍地放下幼薇郡主分发的金丝红枣糕、甜桂核桃糕、莲香酥、肉松千层卷,如出一辙地用手帕点点嘴角,然后优雅出言,你来我往,一个个明讽暗嘲、夹枪带棒,将四公主、五公主好一顿数落。
顾采薇只用负责甜甜微笑,就够了。过后姑娘们还担心她心里难过,软语安慰了半晌,直说两个公主生母低微,缺少教养。
第21章
顾采薇原本将大把时间花在书房自学和教室教人,后来改了作息,出外游玩赴宴多了起来,便只能挤时间、抽空教导柳庭璋。
倒是柳庭璋在后爹秦秀才私塾里,全天候学习,点灯熬油,十分用功,依然稳定进步着。
她知道务丰二十年,柳庭璋所在的息县会举行隔年一次的院试,就鼓励柳庭璋参加考试,早些考中秀才,他家的家境也能宽裕些,有更好的条件买书、买纸笔。
夫子的时间有变化,柳庭璋又定下了次年参加院试的目标,师徒商议后,学习重点从理解儒家经典深意转变到了先行熟记。
因此《春秋》、《书经》和《易经》这三本,柳庭璋便不如前两年学习的六本那么扎实,不过毕竟有夫子教导点拨,肯定大大强过死记硬背。
就这样迎来务丰二十年,柳庭璋十三岁,顾采薇十岁了。
世子妃张氏在去年十一月顺利生下女婴,这是诚王府的第一个孙辈,全家都非常喜欢,诚王给孙女起名为「珍」,疼惜之意一望既知。
务丰二十年三月十四,是小小顾珍的百日,顾采薇不忍心让府中连着两日大操大办,顾采蓟更是不愿意过生辰应付各式宾客。因此三月十五当天,兄妹两人的生辰又没有大摆宴席。
宾客们只在前一日祝贺诚王家孙女时,顺带送上了给龙凤胎平郡王、幼薇郡主的贺礼。
倒是张氏,觉得因为自己怀孕和孩子百日,让小叔子、小姑子连着两年没有过好生辰,十分愧疚,从娘家要来不少好东西送给他俩。
柳庭璋那里,十分巧合的是,息县院试正好定在三月十五进行。
三月十四,诚王府满府衣香鬓影,处处欢声笑语。顾采薇从小侄女宴席上忙里偷闲抽身,到教室为柳庭璋写话加油鼓劲,祝他考中秀才。
至于柳庭璋说想为夫子写篇贺文,顾采薇回复他:
【你有这个心就够了。对我来说,若是明天能看到你考中的喜信,比什么都高兴。】
院试当晚出榜,公布录取结果,因此顾采薇有此一说。
“请夫子静候佳音。”柳庭璋的字体已经很有顾采薇的神韵,不过男子腕力更强些,他落笔更有力道,手下的字少了点柔婉,多了些冷峻,自成一格。
顾采薇看着柳庭璋信心满满的回复,心下快慰,轻笑出声,转身离开教室,回归宴席,看父王和母妃争抢着抱小侄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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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春光正好,柳庭璋恰恰十三岁整,大早起身,吃过娘亲孟氏备好的荷包蛋,与爹娘一同用过早饭阳春面,便准备前往县衙赴考。
三年读书生涯,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的气质。他如今蜂腰猿背,双目含光,一身洗的干干净净的深靛色儒生长袍,衬得整个人像是藏在顽石中的美玉,只待一飞冲天。
今日是息县两年一度的院试,县令、学政、劝谕等人早早到了县衙,等待学子们前来参加考试。
旭日初升到艳阳高照,陆陆续续,学子们从各自家中赶来,老少不一。
柳庭璋告别送行到县衙街角处的双亲,一人顺着络绎不绝的队伍,昂首阔步走了进去。他在其中算是年龄偏小,但并非最幼之人。
今日考试共分两场,学子们上午先在县衙空院处笔试作答,一人一张卷子,都是填空题,内容出自儒家经典的四书五经。
中午县衙管一顿午饭,大家伙等候着长官传唤。
若是上午成绩过关,比如二十空,十八处答对,下午则由几位官员分别面试考问学子。若不然,则不能参加这样的复试,直接得到通知离开县衙。
面试一看口齿对答,二看相貌身姿,三考对四书五经粗浅的理解。
面试结束后,当天出榜,谁成了秀才,谁落第,一目了然。
目送柳庭璋远去,秦秀才对孟氏说:“璋儿攻书三年,已经倒背如流,而且对于经义理解之深,远胜于我。此次见了长官只要正常表现,他必定能中。娘子放心吧,咱们先回家,待下午面试结束后,再来接璋儿也不迟。”
孟氏也听儿子这么说过,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她随着夫君一路回转,絮絮地轻声说道:“多亏你教他,才能有今日。放在以前,我们母子想都不敢想他能考秀才去。”
秦秀才习惯性地拈着胡须,摇头道:“说来惭愧。我只是教了璋儿认字而已。他悟性极佳,练字、读书能够自学成才,我可不敢居功。近来,他对我讲的一些经义发散、阐释,让我都获益匪浅。”
孟氏不太懂这些高深的东西,含笑静静地听着,心中盼望儿子能够一举考中。
柳庭璋经过了纸上夫子三年孜孜不倦的教导,自认对于儒家经典很是熟悉。
上午进场坐定,待衙役将卷子发到手中,柳庭璋先快速从头至尾将二十道题目浏览一遍。
看着每一道题目,柳庭璋都能想到它在哪本书的什么篇章,上下文是什么,夫子当时是如何为他拆解的,犹如一个个久别重逢的旧友。
柳庭璋知道自己稳了。
他稍稍环顾了一下四周,有头发花白的半百爷爷辈人,有不到十岁的少年天才,更多的是十七八岁、二十多岁的壮年学子。
他虽年少,但是个子高挑,倒是不显得稚气。
各人看着卷子表现不一,有的愁眉苦脸,有的抓耳挠腮,甚至有当场泣涕胡言乱语的,出声的人被衙役以扰乱考场清静为由拖了出去。
柳庭璋连忙收拾心神,与大多考生一样,低头专注在自己答卷上。
大半年来,秦秀才将私塾那处的收入拿出来,给柳庭璋采买笔墨纸砚,他终于不再用清水练字,一手工整楷书被秦秀才夸了又夸,落在卷子上行云流水。
巡考的学政打眼一扫,觉得赏心悦目,还因此多看了柳庭璋这个考生几眼。
这笔试有最晚交卷时间,早交不限。学政在各人桌前巡看一二,便坐回庭前上座,翻阅着一本杂记打发时间,等着考生们交卷。
柳庭璋下笔如有神,一挥而就。待墨迹干透,他自查一遍,便离开座位,恭敬地上前交给学政。
学政细细看了他一阵,对他剑眉星目先生出一分好感来。接过卷子,印入眼帘的,是他方才就有印象的一笔飘逸好字,学政心中暗叫一个「好」。
按照规矩,学政不出声地挥挥手,示意柳庭璋先行离场,到县衙为他们准备的一处侧房去等候。柳庭璋向他端正行礼后,随着衙役不疾不徐离去。
学政索性放下手中杂记,逐一检视这第一份交上来的卷子。
居然全对!二十空毫无错漏!
今年是他和县令商议斟酌后共同出的考题,其中一道是从《易经》中挑选了极生僻的一处。
想要为难为难考生们,减轻下午面试的压力,也想选拔出真正通经懂易的人才。
院试之前,他们预估着,满县考生,大约能有不到两掌之数的人能答对。没想到如今第一份卷子,就开出了这么一个好头。
学政再看卷旁的姓名——柳庭璋。
他记下了这个名字,又想着县里可有姓柳的大户人家。能够全部做对,必然是家学渊源吧。
院试选拔的秀才,是要由官家供养,发米发粮的,因此州府对于辖下各县隔年的秀才名额都有上限定数。
各县则根据县令这个父母官的想法,在限数之下取士。
县令在上一次院试中取了接近上限的人数——五十名秀才,明显感觉这两年较真的、质疑的人多了起来,气恼之下,决定这次就取二十名,比上次的一半还少。
自然,关于秀才人数,只有县令、学政、劝谕等少数几个官员知晓,他们一致决定,笔试卷子出的难一些,下午面试严一些。
如此一来,上午考完,七十多位考生们难得吃到县衙饭食,过后不久公布下午复试人选,只有寥寥三十三位,不到一半。
下午大约未时中,柳庭璋被分到了县令所在的考间。
日头懒洋洋的,像是人午后犯困一般。县令一连面试了七八个,感觉没有出彩的,要不就是形容猥琐畏手畏脚,要不就是紧张到吐字不清。
县令揉揉额头,让衙役传进下一个考生来。
柳庭璋进门后走到合适位置,虽然不知堂前是哪位官长,一丝不苟行礼如仪:“学生柳庭璋,拜见上官。”声音虽然暗沉,但是奇妙的抚平了听者烦闷的情绪。
县令看着眼前少年,心底浮现芝兰玉树四个字眼。他展眉舒心,沉吟了一下,问出个简单的问题:“这位学子,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何解?”
柳庭璋拱手一礼,侃侃而谈:“回禀大人,此言出自《大学》一书,乃开篇第一句。全句是……”
“其意为。此句在全书起开宗明义之用,指代。《大学》一书相传为曾子所著,提出求学宗旨、修为箴言,在儒家经典的四书之中,地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