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采薇想着柳庭璋涉猎不算久,点到即止,没有旁征博引地展开,稍微提了提,又回到柳庭璋问得具体那几句话上面。
她写下了每一部分的逐词释义,引申之义,以及在整篇中的承上启下作用等等,掰开揉碎,给柳庭璋解释得一清二楚。
柳庭璋一点就透,自行推断出《诗经》的比兴,孔夫子所指所喻,《礼记》作者戴圣的言外之意,写出来问询顾采薇,是否如此?
顾采薇与他在纸上你来我往,虽未谋面而思绪通达,好一番交流,两人都觉得酣畅淋漓,顾采薇切实体验到了授人以渔之感,柳庭璋则有了盲人复明之叹。
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柳庭璋反复换了好多次温水,后来甚至到厨房去现用现煮了一锅,引得孟氏隔窗问他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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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少年人是最不愁长的,务丰十九年到来,春风化冻,万物复苏。
柳庭璋写字越发如鱼得水了,他还在秦秀才的私塾之中读书习字,个子蹿得猛,衣裳说短就短,孟氏赶着给他缝制新衣,更是与一群小豆包格格不入,有点鹤立鸡群的观感。
不过他读书练字极为刻苦,给蒙童们做出了好榜样。
秦秀才看着继子的一手毛笔字,一日日的,越练越有筋骨。
有些字,连他都忍不住跟着笔势去描摹勾勒,不由得叹服,柳庭璋果然有些天赋。
柳庭璋也不藏私,在秦秀才的允许下,当起来孩子们的半个练字师傅,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对着小萝卜头们教习横竖撇捺点。
二月里,顾采薇验收成果,连续将近整日,在纸上考较柳庭璋关于已经学过书籍的背诵理解,她写上半句,柳庭璋几乎瞬间就能默写出下半句来。
有时候顾采薇刁钻,写填空不是完整半句,而是不含断句的截中一段,比如《大学》里完整的原文是“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顾采薇给写成「亲其亲小」,让柳庭璋写上下文。
这也是顾采薇前世看过科举考官出过的损招,据说无数学子因此折戟沉沙。
不过被她这么训练一番,柳庭璋真是对书籍熟到不能再熟,基础扎实至极。
第19章
二月尾巴上,顾采薇对学生成绩很是满意,吩咐柳庭璋,可以跟他爹借阅《春秋》来学了。
这里面的微言大义,十分深奥,因此名家大儒们很喜欢做《春秋》的各种传、各种论述。
顾采薇给柳庭璋安排的教学计划,是在去年完成了《礼记》、《诗经》和四书,今年重点攻读《春秋》,中间夹缝学《书经》,视学习进度,最后上《易经》,很可能就会甩到明年了。
因为顾采薇自己还在跟着柳祭酒研读《易经》,她还没有完全吃透这本书。
毕竟这是四书五经里最难理解的,与其他经义联系又没有那么紧密,简直是自成一系。
说到秦秀才,自从去年年初,将《礼记》逐字教会柳庭璋后,他故意憋着没给柳庭璋进一步讲解内容含义。想要等他主动来问,磨一磨他的心高气傲。
没成想,秦秀才只看到柳庭璋闷头苦读,从未见他有开口询问请教的意思,反倒将自己架起来,攒了满腹的好奇。
后来不过五个月,又听柳庭璋开口借新的书《论语》,秦秀才忍不住问道:“璋儿,《礼记》你读通了还是放弃了?为何又要看《论语》了呢?”
当时,柳庭璋成竹在胸,向着继父笑了笑,用沙哑嗓子说道:“爹,我自认对《礼记》有个一知半解了。不信,您考考我?要是考的满意,再将《论语》借我一阅,如何?”
少年人的眉目舒展,眼神晶亮,唇角上翘,满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跃跃欲试。
秦秀才捻着胡须,沉吟一时,缓缓开言,抛出他读书时困惑的问题:“虽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何解?”
柳庭璋先接出了下半句「弗学」,再侃侃而谈,将两句之间的比兴、联系、道理,认认真真说了一通。
秦秀才甚至有了被点拨的感觉,拨云见日,若有所悟。心下暗想,此子实在异于常人,对儒学之道,好像天生明白,真是奇才。
自此之后,柳庭璋先后向他借阅遍了四书,自己手抄一份后将原书奉还。
秦秀才也不知柳庭璋如何这等天生明白,时不时还会问问少年对于书中语句的理解,常有惊喜。
今日又听柳庭璋要借《春秋》,秦秀才大为惊叹,不知不觉,这孩子一年里,学会了他十年摸索出的学问!
秦秀才只觉后生可畏。他和孟氏闲聊时说起,说不定璋儿在十五岁就能考中秀才。
孟氏自然欢喜,不过担心柳庭璋欲速不达,总是叮嘱他不要熬坏了身子骨。
殊不知,柳庭璋在纸上夫子指点下,学习只觉日益千里,遨游书海,毫无疲累之感。
又到三月十五,桃李争春,花红柳绿。柳庭璋一早吃过了孟氏准备好的蛋饺,他十二岁整了。
顾采薇和她的双胎哥哥顾采蓟正式进入了九岁。
就在前几日,大嫂张氏被诊出身孕,全府都跟着兴奋热闹,忙忙碌碌,围着世子妃转。
顾采薇问过四哥,知道他也怕麻烦,不愿意像是猴子一样被长辈们围观夸赞,便主动出马,以大嫂月份还浅,府中不宜大摆宴席惊扰孕妇为由,硬是劝着父王、母妃打消了办宴的念头。
不过真到了这一天,各方贺礼源源不断送上门来,京城人都知道,诚王家宝贝的龙凤胎——平郡王和幼薇郡主过生辰了。
至于最贵重的贺礼,曹后和柳妃出手居然旗鼓相当,你送赤金长命锁,我赠翡翠百福牌,你掏出唐代名家书法字帖,我这里有前朝大儒经义注疏。
顾采薇感慨,岁月对比,真是鲜明。就说去年,曹后是三月底被立后的,急巴巴地将她和四哥的生辰礼补了来,柳妃完全避其锋芒,送的礼物不功不过。今年,两边就有了分庭抗礼的意思了。
见微知著,可想而知,二皇子和三皇子,甚至还没出局的大皇子,对于太子位的心思,只怕都在浮动吧。
顾采蓟翻看礼物,只对马鞭、宝剑、拳法、刀谱之类的感兴趣,其他的都让妹妹收着。
弄得顾采薇无奈,亲自上手将赠礼人未曾指明的礼物,掂量着、比较着,大体上一分为二,逼着四哥带小厮将属于他的那一份,拉回院子入库去。
收徒一年多,二人纸上来往两年整,柳庭璋对顾采薇仿佛是透明的,完全敞开心扉,毫不隐瞒。
顾采薇一开始就披了马甲,倒是时刻记着这一层。不过慢慢地也会在纸上说些心事。
比如她听三哥顾值抱怨父王迂腐、不理解他时,曾经问过自己徒弟【儿子对父亲到底是什么感情】,得到了柳庭璋长篇大论的心里话。
今日说起日常活动,两人才知,竟是同月同日生人。不过顾采薇作为隐退高官的设定让她骑虎难下,索性说自己四十有九,硬生生给自己加了四十年人生经历。
柳庭璋在对面看到,对夫子肃然起敬,没想到夫子比后爹秦秀才年纪都大,更是比自己大出三轮生肖去。
他暗暗存了心思,这样算起来,明年就是夫子的五十整寿,知天命之年。
圣人有云,「有事弟子服其劳」。但是他尚且不知夫子是何方人士,不能贴身照顾。
那么待到明年此时,就在纸上为夫子好好写一篇生辰贺文吧。这种文体,虽然院试不考,夫子闲来无事,教过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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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钻研学问,自己吸收消化,再教授少年徒弟,顾采薇觉得自己的生活非常充实圆满。不过,也许她的父王不这么想。
四月,天气不冷不热,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京城王公贵族间相互的赏花、游园、踏青邀约骤然多了起来。
顾采薇早晨起身,一如往常练过字、用过早膳,与柳庭璋交代今日学习计划,便去向父王、母妃请安。
正好赶上世子夫妇也在,诚王拉着顾传吩咐些事务。
顾采薇作为云英未嫁的小姑娘,听母妃对大嫂长篇大论的讲孕妇日常注意的各项细节。
不仅不害羞,还兴致勃勃地旁听,甚至时不时提出自己意见:“我记得有本书上不是这么说的。”
毕竟她有现代知识的积累,听到什么吃兔肉生孩子三瓣嘴、吃柿子会滑胎之类的嘱咐,实在想要反驳一二。
诚王妃哭笑不得,婆母威严好像被小女儿无意间挑战了?
张氏本来如奉纶音一般听母妃指教,被小姑子一打岔,那份孕妇独有的忐忑好像缓解了许多,她向着亭亭玉立的顾采薇,露出善意的微笑。
诚王妃打发顾采薇去找诚王和世子去,不要在她们婆媳这里添乱掺和。
顾采薇微微撅着嘴,蹭到了父子二人跟前。
顾传笑眯眯地回头,问她过来何事。
那副笑容与长嫂脸上的真是相像。不过按照先后,很可能是嫂子被大哥耳濡目染地带成这样的吧。顾采薇心思胡乱转着。
听了幼女说罢诚王妃不让她在跟前的原因,诚王搔搔下巴,喃喃着:“读书啊。”
诚王今日穿了一身酱紫色罗汉袍。因为身材胖大,腰腹处围的玉带都是另加了玉片的。
顾采薇默默评估着自己父王的身形,正琢磨如何开口劝他减重才算委婉。不然实在太像是长圆茄子,而且容易得消渴症,不利养生。
“薇薇啊,你每半月跟着柳祭酒学两个多时辰,昨日刚学罢是吧?还能支撑么?学得累不累?”诚王先关心起来女儿的生活。
不知不觉间,顾采薇已经跟随柳祭酒研究儒家经典近两年。
柳祭酒为人严肃古板,一开始对于这个小小女学生不算太看得上,只是碍于王爷开口,不好推拒,应下过府教书一事。只是事先说了丑话,学生不愿学,就绝不能勉强。
第一节 课,他就给那时七岁多点的幼薇郡主来了个下马威,不问学生基础、学习进度,以极为艰涩的三坟五典版本考据索引为内容,自顾自地讲了半晌。
他闭目沉浸,滔滔不绝,隐约听不到女学生翻书的声音了,微微睁眼看去。没想到,正对上一双亮晶晶、活灵灵的杏核俏眼。
顾采薇还歪头反问他:“柳老为何停下来?”
对着这样软糯乖甜的姑娘,柳祭酒放缓语气,说自己讲课很是无趣,就如同方才,让郡主去跟王爷说不上课了。
结果顾采薇却说课程很有趣味,还如数家珍地将柳祭酒讲过的内容条分缕析地复述出来,并追问其中细节,问题切中肯綮。
经此一事,柳祭酒大为欣赏幼薇郡主,随后几堂课也拿出真本事,顾采薇完全跟得上,还能提出自己想法,有的稍微粗浅些。但更多的是角度新奇、别有意味的意见。
柳祭酒常说两人是互为师生,教学相长。因此顾采薇越发尊敬老先生,在柳庭璋面前扮演夫子时,有时会以柳老为模板。
这种情况下,她怎么会觉得累呢?顾采薇以为,自己每次上完柳祭酒的课,那股子兴高采烈的劲儿是阖府皆知的。毕竟几个哥哥总会以此调笑她一身老学究气。
总感觉父王突然有此一问,并不单纯,顾采薇轻声回答:“不累”之后,专注地看向父王,等着下文。
果然,诚王脸色有些涨红,讪讪地说:“薇薇啊,咱们不跟柳祭酒再学了,你看如何?”
第20章
诚王妃虽说哭笑不得,将女儿赶离眼前,不过依然同在正殿,父子女三人在东头,她和长媳坐在西侧而已。
此时听到夫君提出,不要再跟柳祭酒读书的建议,没等顾采薇发问,诚王妃先停下与儿媳的交谈,稍稍提高了声音,质问道:“王爷为何这么说?薇薇一直学得开心愉悦,是有什么不妥么?”浓浓爱女之心,昭然若揭。
“这不是,去年腊月起,皇兄就开始请柳祭酒到宫里给二皇子、三皇子教课么?”诚王硬着头皮,期期艾艾地说一半,藏一半。
顾采薇一点就透,接上父王的话,甜脆童声悦耳动听:“女儿明白父王的忧虑了。皇伯伯迟迟不立太子,陆续释放的信息不乏,至今都没人确认,他到底希望立哪个皇子。”
她对于时势却并非声音表现的这般天真,而是洞若观火:“不过,柳祭酒是朝中多少臣子的恩师,威望极高,如果他倾向于谁,必然是极大的筹码。名义上是授课,其实换个思路看,是皇伯伯给了二、三皇子接触柳祭酒的机会。父王是不想我卷入其中吧?”顾采薇替父王说出未尽之意。
诚王重重点头,他正有此顾虑,争储实在是太过残酷的事件,柳祭酒只怕会是各方都强力争取的对象。
薇薇若是一直与二、三皇子同为柳祭酒的学生,恐怕难以独善其身。女儿是他的心头肉,他很想防患于未然。
诚王世子顾传,忍不住笑眯眯地为妹妹说话:“儿子觉得,父王多虑了。薇薇一个女孩子家,影响不了什么,他们总不至于拉她入局。”
对于弟弟们,顾传其实是有些意见的,他接着说:“说到接近皇子们,二弟前几日跟着大皇子去了京郊办差,至今未归。三弟刚十二岁,经营商铺已经有声有色,赚了银两赠给二皇子不少。
四弟舞刀弄枪,总是叫嚷着要保护二皇兄。咱们府上这几位,比薇薇离争储近多了。薇薇多喜欢读书啊,尤其是跟随柳祭酒做学问,上完课眼睛都是亮晶晶的,还是成全她吧。”
说到后来,顾传终于叹息出声,趁便拍拍顾采薇的发顶,感受妹妹柔软的乌发,心疼妹妹,难得这么一点儿爱好,怎么能不让她圆满呢?
诚王妃同意长子的说法:“王爷有空,还是先管管那三个浑小子才是。咱们薇薇满打满算,离及笄也就六年光景了,及笄了总不好再跟着柳祭酒学习,这几年就由着孩子吧。”
世子妃张氏深有感触,及笄、嫁人之后就由不得自己了,在婆家毕竟不比闺中那么自由。她微微低头,轻轻抚摸自己腹部,若有所思。
诚王自己其实也在犹豫,要不要这么谨小慎微?
女儿就站在自己面前五六步之处,正半抬着脸,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恳求的意味十分浓厚。她必然是想跟着柳祭酒学习的。
诚王想想王妃和长子的话,确实如此,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叮嘱道:“柳祭酒其实常常与我夸赞薇薇,聪慧灵透,对于学问有天生悟性。那还是学吧,不过,薇薇爱书成痴、钻研学问的名声在京城太过响亮,总是有些出头鸟的嫌疑。咱们以后一定要低调,将这名声慢慢淡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