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采薇看了一阵子美人姐姐,再观察二哥,果然看到顾直傻愣愣地,毫不避讳地看着眼前人,眼睛都直了。
江南女子秀气灵透,姑娘低垂着头,站在那里,轻言细语回答着诚王妃的家常问话,应对得体,用词婉约。
不过她应该是感受到顾信的视线了,脸颊一点点泛了红。
就像是刚出笼的热腾腾的白馒头,被妙手点上了红胭脂,有着画龙点睛之效。这是顾信心里的想法。
就像是云蒸霞蔚的灼灼红桃花,小花苞顺应天时,缓缓展开片片花瓣,美不胜收,这是顾采薇心中的感叹。
魂不守舍地在男宾外院用过午饭,顾信依着主人家安排,与姑娘在府内花园亭子里闲坐叙话,姑娘母亲陪着,倒也不算违礼。
诚王妃对这户人家很是满意,已经生了些结亲的想法,想要回去再问问孟王,关于这家的详细情况。
再一个她习惯于午睡,又不想在陌生人家小寐。因此用罢午饭便告辞,要回孟王府。
她看顾信一心要与姑娘多相处一阵子,也乐见其成,只准备将顾采薇带走。
顾采薇看着二哥样子,就知道他只怕是将柳庭璋一事抛到脑后了。
不过昨日被哥哥言语引逗起了今日见徒弟的心思,顾采薇便想方设法要达成所愿。
她说要陪着哥哥,暂不回孟王府。诚王妃对她宠溺一笑,吩咐顾信照顾好妹妹,两人不要给主人家添太多麻烦,晚上早些回来,得到主人家一叠声会招待好郡王、郡主的保证。
到底诚王妃自己独自先走了。
顾采薇跟主人家说自己要午睡一阵子,被安排了一座清静雅致的小院。她又说自己带的人够使唤了,不用主人家再派仆役,自然如愿。
顾采薇的大丫鬟识书、识理、识墨、识砚这次都跟在她左右,四人皆年近二十,在她身边多年,近年来被她调理的极为忠心,只听郡主一个人的吩咐,即使王爷、王妃有命,也要请示过顾采薇。
这一次,顾采薇决定带着识书、识墨两人出门,令识理、识砚守着屋子。
众人忙碌起来,要出门的三人将昨日就准备好的小厮衣服换上,识书将小厮喜鹊叫过来带路。
喜鹊打头,心惊胆战地带着身后三个同样小厮打扮的姑奶奶一路走出去,遇到管家客气地询问,只说要替郡王去买些东西,让管家不用多管。
出了府,喜鹊愁眉苦脸地回头请示:“姐姐们,郡主吩咐你们要去做什么啊?咱们往哪里走?”
原来,顾采薇多长了个心眼,令识书不要对人说破自己身份,喜鹊只以为,识书和识墨带了个郡主在孟王府新收的年小丫鬟。
他毕竟常跑外院,即使跟着信郡王见到顾采薇,也不太敢抬头,因此对郡主的真容不熟悉。
而且顾采薇方才在屋里,对面部眉眼改妆了一番,此刻又低眉顺眼,小厮虽然悄悄打量了她几眼,只以为她是运气好得到贵人青睐的陌生小丫鬟,也没联想到是郡主本人。
识书早就得了顾采薇的吩咐,此时主动发声,抬着下巴说:“去那家客栈,找一个叫做柳庭璋的秀才。你昨日出过门,路面熟一些,带路吧。”
喜鹊昨日已经听自家郡王念叨过此处,也早早打听明白了路线,得令后,说:“大约要一两刻钟的路程,姐姐们,小的去雇几顶轿子来?”
顾采薇正伸出手来,接伞周落下的细细雨线玩耍,白嫩的手掌心被打湿,身后的识墨赶紧掏出怀中帕子,凑过来为她擦手。
顾采薇听了小厮的话,摇摇头,示意不要轿子。识书便代为说道:“也不算远,走过去便是了。”
小厮不再多言,走在前面。识书和识墨不自觉地要来搀扶顾采薇,被她用眼神止住。于是三人默默地前后成排,将顾采薇夹在中间,跟随小厮前行。
顾采薇觉得此刻时光殊为难得,她仿佛不再是幼薇郡主,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南方小姑娘,在烟雨如丝中漫步路边,兴致来了便轻轻一跃,跳过低洼的浅浅水坑。
一手执青色竹骨油纸伞,一手拈着身上的皂色小厮阔腿裤脚,低头便能看到脚蹬的黑色千层底布鞋,鞋底子还好,大约是加了层油纸衬底,没有进水,而两脚的鞋帮,不多时便沾染了微微水渍。
这等体验,让顾采薇感觉有种隐秘的跳脱常规的畅快。
仿佛呼吸之间,就到了客栈之中,顾采薇丝毫没觉得腿脚酸疼,走路乏累。
想想也是新奇,平时出入尽是马车、轿子代步,难得一口气走这么远。
幸好自己每日坚持在院子里快步走,保持着一定的运动量,此时才能脸不红气不喘,跟随着三个二十岁的成年男女,一气儿走下这一路来。顾采薇心想。
此时大约申时初,正是下午时分,大堂里没什么客人。喜鹊将三位姑娘安顿坐在靠角落清静的一桌,然后问店小二:“这里可有个叫柳庭璋的秀才在住么?”
顾采薇由得识墨帮她擦手擦脸,识书为她涮洗杯盏倒热水,她信目四顾,打量着周遭。
眼前隔了两桌处,四四方方饭桌旁,正单单坐着一位少年,手持《春秋公羊传》,就着天光,聚精会神地在看。顾采薇看到这书,目光顿住了。
须臾之后,店小二来到他桌前,客气地介绍说,有人来寻他,少年才抬头。
他看着眼前衣着整肃、满脸笑意的人,衣服好像是前日远远看到的王府府丁制式,站起来拱手道:“这位小哥请了。我是柳庭璋,不知您是?”音色初听暗沉嘶哑。
顾采薇循声看去,视线随之抬高,原来这就是她教了三年的徒弟,新科秀才柳庭璋。
十三岁的少年,已经大约一米六左右的身高,一身洗到微微发白的靛蓝色棉布书生长袍,袍底隐约露出黑色长裤。头正肩平,腰细腿长。
顾采薇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在下午这有些暗沉的天光里,额头、眼窝、鼻梁、唇角线条分明,像是造物主用最精细的笔触细细描摹出来的,再延伸到脖颈处若有若无的喉结,她心中念头是:这人骨相极好。
顺着喜鹊的话语,柳庭璋转过脸来,看着顾采薇这桌。眼前分明是三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家,其中两人大些,估计二十岁上下,在市井中,应该是当娘的年纪了。
另外的一个小姑娘,气质文雅,举止优娴,坐在大堂长凳上,双脚脚尖刚刚及地,柳庭璋看着,肯定比自己还要小些。
柳庭璋肯定自己从未见过她们,不明白如何知道自己名姓。他疑惑不解的目光,正正好与顾采薇对上了。
第29章
柳庭璋看到顾采薇的一双眼,心下先喝了一声彩。
这位小姑娘眼睛瞳仁黑白分明,晶亮有神,如同养在上好的清透水中两丸黑水晶。
小姑娘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目光中隐约有欣慰之色?
柳庭璋不解,以为自己看错了,调开目光,随意扫视了一下姑娘面孔。
只见她肤色白皙莹润,杏眼弯眉,琼鼻菱唇,俏生生的少女姿态,是暗淡的小厮服、帽怎么都掩盖不住的。
柳庭璋清咳一声,向着顾采薇三人的方向行了一个书生拜礼,略带些不自在地问询道:“敢问是哪位要找在下?”
顾采薇终于看到了徒弟的正面样貌。
柳庭璋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大致是有棱有角的面相。他眉峰锐利,眼睛有丹凤之状,鼻挺唇厚,皮肤呈现蜜黄之色,说明不是终日窝在书斋里的书蠹。
就连他那暗沉嘶哑的声音,顾采薇也觉得别有一番特色。相信今后再听,能够单凭一耳朵,就将他从人群中认出来。
识书、识墨只知道要陪着郡主过来找人。但是具体做什么事,郡主并没有告诉她们。
她们自然也不敢问,此时就看着眼前陌生单薄的少年与自家郡主面面相觑。
识书与顾采薇更为熟惯,她自己也更胆大些,此时轻轻拽了拽顾采薇的袖口,打断了郡主无声的打量。
顾采薇回神,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一番,先回柳庭璋一个平辈礼节,然后落落大方走到柳庭璋所在的桌旁,说道:“柳兄,请了。”伸手示意坐下叙话。
柳庭璋听着小姑娘脆甜的声音,不由自主跟着坐定。他已经看出来者四人,小姑娘虽然年纪最小,但她才是主事之人,心下十分好奇她们的来意。
识书和识墨颇有眼色,拽着不明所以的小厮喜鹊坐回另一桌,拉着他东拉西扯。但是眼角余光一直盯着郡主那桌。
顾采薇随意起个话题,问道:“你在看《公羊传》?可能够看懂?”仿佛与柳庭璋认识已久的口气,相当家常。
柳庭璋看着眼前姑娘,莫名生出一股怜爱之情。他将桌上茶壶拎起来,却发现是空的,连忙招手叫店小二过来,续茶续水。
他不动声色摸摸腰间暗藏的钱袋,又嘱咐店小二上些酸梅、瓜子、杏仁、菱角等新鲜零嘴。
等待间隙,柳庭璋再次轻声问道:“让您见笑了,在下随意翻看而已。不知足下尊姓大名?找我何事?”
顾采薇也是坚持:“我看了你投到彭家的生辰拜帖,如今有秀才功名在身。但是《公羊传》深奥晦涩,可能够看懂?”
柳庭璋不忍两次不答,让小姑娘失望,便忽略不知来人来历这点,指指书皮,说道:“看来姑娘,啊,不,小公子是懂书之人。”
他不小心点破了小姑娘的伪装,面对瞪得溜圆的双眼,不知怎地,想起以前在杂货铺看到老板娘养的爱宠猫儿,受惊炸毛的样子与眼前姑娘十分神似。
柳庭璋自觉改口称小公子,虽然不知她为何扮作男装,还是依从她所展示出来的为好。
“此书确实不易读。不过在下有夫子指导,倒是能够入门,看出些趣味。”柳庭璋耐心解释,声音都放柔了。
顾采薇微微颔首,忽略被柳庭璋一眼认出女儿身的不自在,努力绷着矜持神态。
她心下还暗自欣喜,看来没有白教了他,去年纸笔讲授《春秋》,她可下了大功夫。
店小二此时端着大大木质托盘,将柳庭璋方才点的茶水和零嘴一一摆放到桌上,留下一句「请慢用」,乖觉退下。
柳庭璋伸手指指,请顾采薇随意用些。
她随手拈起一枚酸梅,黑褐色梅子衬得她的手指如同葱根般细长白嫩。
酸梅刚一入口,舌尖尝到一点点味道,顾采薇就立刻打个激灵,眉头皱起,她没想到这零食如此酸涩。
毕竟是小店所制,必然比不上顾采薇之前常吃的王府零食那般精致。
顾采薇好容易才等着那股子酸口劲儿过去,囫囵咽下去,连忙抿口茶水,换换嘴里味道。
看着这位小姑娘皱眉眯眼的表情,柳庭璋险些忍俊不禁,体贴出手,给她茶盏中续了些茶水,用手背贴着杯壁试试水温,不冷不热,便轻轻推到她手边。
见眼前人又喝了两口,柳庭璋开口说道:“可能酸了些。我平时不吃这些,也不知道什么好吃,真是抱歉。”
顾采薇摆摆手,让柳庭璋不用介意。到底是不再碰那些零食,免得吃坏肚子。
柳庭璋还在咀嚼眼前人方才的话,她说看到了自己的拜帖。莫非,此人与彭家有关?
昨日赴宴一无所获,他本想今日再去彭家看看。
不过听客栈嘴碎的人说,诚王妃一行到彭府做客,想来不方便再招待他人。
又逢下雨天,阴雨连绵,像是裹着一层湿布在身,他一时懒怠动弹,用过午饭,便在大堂看书,图个宽敞透亮,没想到忽然见到这么一位小客人,表情生动,言语自然,简直有些如逢旧友的意味。
柳庭璋试探问:“小公子,为何看我拜帖?您是彭府中人么?”
顾采薇噗嗤一笑,故意提醒:“我与彭家没什么瓜葛,是找人去要到你拜帖的。与我有渊源的人,你方才可是提到了呢。”
她这遭不准备爆马,却想要若隐若现,漏一丝口风给徒弟。
柳庭璋心想,自己方才总共没说几句话,提到的人?是夫子?他心下一动。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试探,柳庭璋斟酌着言语道:“我能侥幸,考中个秀才,全因巧遇恩师一路教授,可惜一直未曾谋面,不能为恩师效犬马之劳,实为心中之憾。小公子怎么看?”
一串话说下来,柳庭璋心底有些惴惴,这等不合常理之事,听者会如何呢?他忍不住用余光打量小姑娘的反应。
顾采薇闻言,俏皮地弯起唇角,之前在纸上也看到过柳庭璋称呼她「恩师」,此时当面听到,感觉自然不同,心底很是满足。
虽然她心底明白,柳庭璋并不知道,眼前之人正是他口中恩师,顾采薇还是在心底暗暗应声:“诶,好徒弟,争气用功的好徒弟。”
顾采薇看着柳庭璋诚恳的神态,险些想要自揭身份,幸好理智回笼,既然捏造了高人马甲,最好一直用下去,对彼此都好。那么她自己身份,该如何解释呢?
高高在上的幼薇郡主私下见少年秀才,柳庭璋只怕受不得这个刺激吧。
她看着识书、识墨和小厮离得还算远,应该听不清楚他们交谈。
便暗自一咬牙,凑近了柳庭璋,到他耳边说:“不错。我与你夫子颇有渊源。就是他嘱咐我,来探望你一二。我一来便见你手不释卷,待我回头告诉他,想必他也欣慰。”
果然如此?“小公子知道我夫子?那敢问,您可知我们师徒如何沟通?”
柳庭璋很是诧异,虽然有些猜想,但是没想到这么娇俏可人的小姑娘,代替他印象里年满半百的夫子出现,忍不住想要确认。
顾采薇做了个写字的手势:“纸笔相连,是不是?”
柳庭璋闻言大喜,没错,来人确实知晓夫子与他的秘事,他见到夫子身边人了!
一时间,他只觉门外雨声淅沥,都成了仙乐一般,他自己手足无措,心思激荡,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稍稍定了神,柳庭璋才发现眼前小姑娘正单手托腮,面色粉光盈盈,笑吟吟地看着他。
柳庭璋虽然不知前因后果,还是学着小姑娘方才样子,凑近低声问:“夫子在哪里?我能去拜见么?”
但是,他眼角余光看到,远处和小姑娘一同前来的两个大姑娘死死盯着自己,突然意识到,也许一不小心,他离小姑娘太近了,能清楚看到她根根分明的浓密眼睫,显然失态。
虽说他心无旁骛,毕竟男女有别。柳庭璋不着痕迹地坐直,拉开距离,等着答复。
然后,他耳根处,悄悄染上了些微许薄红,若不是顾采薇细细地在观察这个徒弟,必然发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