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采薇知道,柳庭璋和他继父一同在私塾教书,并非闲人,自己见他一面的目的已经达到,就不宜让他滞留在此了。
“你想对你夫子说什么,告诉我也是一样,我转达给他。此时不是你们师徒见面时机,你明日回乡即可。”
柳庭璋有些失望,夫子不肯见他。不过他转念一想,夫子必然有其因由,听从便是了。
“不知小公子贵姓?是否能将与夫子的渊源透漏给在下?”他想多知道一些夫子的情况。
顾采薇想起,自己在纸上,将年纪加了四十岁,那么,说是孙辈应该很合理吧。“你夫子是我祖父,我家姓,嗯,姓卫。”
原来眼前人是卫夫子的孙女?柳庭璋自认明白了夫子的苦心,可能是高官隐退,不想见人,怕被认出,所以派晚辈出面吧?
一旦想通,他更加放心,便拱手施礼,请求道:“劳烦卫公子稍等,我带了些许薄礼,正放在客房中,想要麻烦阁下,帮我转交给夫子可否?”
顾采薇记得他家并不宽裕啊,买笔就很艰难,更是无钱买墨和纸,还给自己备下了礼物?一时之间,很是好奇,会收到什么东西呢?
柳庭璋得她点头应许,撩起袍角,起身离桌,大步上楼,踩着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消失在角落的一间客房里。
识书犹豫一下,走过来,倾身疑惑问:“郡,额,公子,那人怎么走了?”
话音未落,柳庭璋已经又出现,在楼梯上隔阶跨步,之后三步并作两步,几下子走到顾采薇这桌来,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动作轻柔地放在桌上,修长手指飞舞,将系起来的布结解开,露出其中的物件来。
第30章
识书没来得及避开,柳庭璋以为她们都是一起的,也没有刻意避讳,只顾着将自己准备的心意,一一展示给小姑娘看,希望她转给卫夫子。
他先拿出一封未封口的信,棕色信皮上写着,贺夫子知天命,学生柳庭璋。
顾采薇好奇地抽。出,发现是三页纸的贺文,雪白宣纸上用着上好墨汁,柳庭璋一笔字是灵魂所在。
据他说,是考中秀才后,将第一个月得到的米粮折价卖出,然后购买了纸笔,给卫夫子补的迟到的五十整寿祝福。
顾采薇有些震动,正待展开细看,柳庭璋又拿出下一样来。
一个成人掌心大小的水洗杂色拼布绸布袋,红色抽绳系口,鼓鼓囊囊,轻轻捏一捏,软乎乎的,里面仿佛是一个一个的小点点,透出顾采薇熟悉的桂花香气。
果然,柳庭璋说,知道夫子喜欢桂花,他去年秋天收集了大捧金桂,慢慢阴干存好。
他平日也给县里书铺抄书,赚些零用,平生第一次踏入布店,用几个铜板买了些边角料。然后自己手工缝制了这个桂香香囊。
顾采薇捏着质朴的香囊,看看针脚十分细密整齐,比自己的女红习作都要强些,忍不住调侃:“柳兄还会这手绣活儿?我都不知道呢,啊,不是,我都没听我祖父说过。”
柳庭璋有些不好意思,腼腆一笑,解释两句,是为了做香囊,跟娘亲孟氏学了几日针线,然后匆促缝成的。
简陋粗糙,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不过是表达对夫子的敬意而已,请卫小公子不要见笑。
识书伺候顾采薇多年,各式内造、奇珍异宝不知见识了多少,她自觉站在主子身后,好奇地跟着看陌生少年展示的东西。
第一样也就算了,她虽然认识几个字,但是不多,自然不懂这是否珍贵,心里倒是没有什么臧否。
但是看到第二样香囊,识书忍不住露出不屑的神色,这等玩意儿,她们这些有体面的丫鬟都不好意思带在身上,布料材质太跌份了,又大又粗苯。
一般香囊只有两个指节那般大小,像是眼前这个,根本不能称为香囊,叫做收花袋子都算抬举了,说不定收集了三四斤新鲜的米粒大小的桂花,才能攒出这个一袋。
识书觉得,可以想见,这个少年很可能只是听说过香囊这种东西,并没有真正见过,才望文生义做了这般物件出来。
让识书大大惊异的是,小郡主却动作轻柔地嗅闻了好几下,然后夸奖说桂花窨制得当,快一年了香味还在,不像新鲜时候那么浓烈,反倒隽永,说少年用心了。
郡主语气非常诚恳。识书看她有低头看腰间的动作,暗自猜想,如果郡主现在不是穿着小厮服饰,说不定当场就将香囊挂在身上都有可能。
识书自然大惑不解,不过称职的丫鬟绝不会拿自己疑问直通通的问到主子脸上,而要观察揣摩。因此,识书接下来看二人互动越发认真。
柳庭璋拿出的第三样,又是几页纸,纸张稍微差了些,应该是细麻纸,上面也是他的字迹。
顾采薇随意翻翻,看到有鲜肉粽、萝卜糕、蛋皮饺、炸盒子等五六样吃食的制作方法,原来这洋洋洒洒,都是云州息县特色饮食方子。
他们师徒纸笔交流时,顾采薇曾经说过自己闲暇时会捣鼓新鲜吃食,对柳庭璋提到的地方土产很有兴趣。但是并没尝过,并不晓得如何制作。
她写过也就算了,柳庭璋却默默走邻串户,找熟识的伯娘、婶子问到制作方法,一一写了出来,此时拿出,要呈送夫子。
紧接着,第四样是一串的木牌,每片都是两拃长、一拃宽,半寸厚,大约是个书签的意思。
材质是常见的普通木料,打磨得极为光滑,入手温润,附着薄薄清漆,依然是木色底子,柳庭璋在上面刻了字,用黑墨描过阴线。
顾采薇随手拿起一片,看到上面是四个字「日月盈昃」。她忍不住抬头看看柳庭璋,这是他们第一次知道彼此时的四个字,出自《千字文》,柳庭璋写到「日月」,便不会写后两个字,顾采薇一时兴起给他补上的。看来徒弟记得很清楚。
其他的各片字数不一,有的写着「大学之道」,有的写着「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有的写着「吾日三省吾身」,林林总总,都是顾采薇在教授柳庭璋四书五经时,曾经说过她喜欢的词句。
顾采薇一一数过,居然有二十片之多,她兴致勃勃翻来覆去,忽然从中挑出一片,递给柳庭璋,说道:“这片木牌,我代我祖父回赠给你了。古礼有收徒束脩回赠一分的讲究,咱们便如此行事吧。”
柳庭璋有些疑惑,不明白眼前的卫小公子怎么独独回赠他一片,直觉接到手中,发现上面是出自《诗经》的句子——「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他犹豫一瞬,还是提到:“夫子说,诗经之中,这句非常柔美,起兴手法特别,所以他很是喜欢。卫小公子,确实要将这片还回给我么?”
顾采薇含笑点头,只是说你收好,并没有多做解释。她喜欢这句诗,因为有她的名字采薇啊。
所以看着用心的徒弟,突发奇想,要让写着自己名字的书签陪在柳庭璋身边。
第五样,柳庭璋居然拿出了一块小小的石头。识书先小小惊呼“石头?”随后发觉自己失礼,向两人匆匆一福,然后低头不语。
柳庭璋自己有些窘迫的样子,怕卫小公子觉得他敷衍,细细解释说:“夫子曾经说过,他书桌上的笔架华而不实,放上毛笔就容易翻倒,墨汁污浊了桌面。这块石头恰好有两个浅窝,能够架住笔,我试过了,底子很稳,拿放毛笔都不会晃荡。因此我将它好好洗过晾干,砂纸磨过,也许,能让夫子当个笔架一用。”
顾采薇这才明白石头的用意,拿到手中把玩。果然如此,石头形状大有玄机,仔细看有些像个山字,凹处架笔,难为柳庭璋怎么想到,还能就地取材。
第六样、第七样、第八样……柳庭璋从他手边的包袱里陆陆续续拿出八样物件,并没有特别值钱的。
但是每一份都体现着,他将夫子的话牢牢记在心上,认真准备相应的物件。
顾采薇让识书帮忙,将每一样都妥善收好,她领了徒弟的这份心意,郑重道谢,虽然用的还是祖父名义。
识墨在另一桌应付着小厮喜鹊,始终咬死不说小姑娘身份。
但是焦急之色已经挂在脸上,她们出来有好一阵子了,她频频冲着识书使眼色。
识书自然明白,咬咬唇,委婉提醒主子:“外头的雨,好像小多了。”
确实如此,雨势已经过了最大的那一拨,如今像是尾声,偶尔洒一两点,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甚至有人连伞都不撑着,放任微雨润衣衫了。
顾采薇款款起身,不忘再次叮嘱柳庭璋:“你今晚在客栈等着,我祖父有些书籍要送你,我托人拿来。其他无事,你明日便启程动身回息县吧。”
她边说边往外走,三个下人随之跟上,神态各异。顾采薇看着小厮喜鹊,猜他一定回去就会告诉二哥的,为免节外生枝,让柳庭璋明日返程自然是稳妥的。
柳庭璋跟随着,要送顾采薇,毕竟心知肚明她是个小姑娘,怎么可能安坐客栈内呢?
户外的空气十分清凉,天色还算明亮。顾采薇和柳庭璋在前并肩而行,识书在顾采薇另一侧帮忙撑着伞。
沿着客栈外的大路走了几步,顾采薇头顶伞边的雨水,恰好落到柳庭璋肩上。不过一盏茶功夫,他这侧的肩头衣衫颜色变深变暗,明显湿透。
顾采薇心下不忍,便让柳庭璋不要再送,他们一行四人,安全无虞。而且她要回彭府,并不是十分想要徒弟知道自己去处。
没想到,她只顾着转头与柳庭璋说话,没有看到眼前几步远处有个小水洼。
柳庭璋轻轻拉扯顾采薇衣袖,想要提醒她。不料顾采薇一双妙目专注看着他,等待回话,并没有感觉到。
眼看她就要一脚踏入水里,必会脏湿鞋袜,一时顾不得什么,柳庭璋握住顾采薇这一侧的手腕,将她拉稳站定。
顾采薇这才注意到眼前水坑,不自觉吐了吐粉嫩舌尖,道声「多谢」,然后小心翼翼绕过去。识书紧紧跟随。
走到街边拐角,顾采薇一再坚持,识书又像是护雏的母鸡一般照顾妥帖,柳庭璋便从善如流,在此站住,遥遥目送顾采薇一行远去,直到看不见四人身影,他才返身回客栈。
顾采薇顺利见到徒弟,心情雀跃,再遇水洼时便蹦跳几步,十分俏皮,背影都透出高兴劲儿来。
小厮喜鹊跟了这半晌,早就有了猜想。他此时看着前方俏丽的少女身影,越想一路的情形,越觉得,这位正是小郡主。
他居然在不知情中带小郡主溜出来玩了一遭?要是信郡王甚至王妃知道了,会不会迁怒于他,打他板子?
到了彭府,又是喜鹊带头,众人鱼贯从府邸侧门顺利进去。
一旦进门,彭府家丁看不到他们了,喜鹊便不再硬装从容,战战兢兢地将三位送回彭府安排的午休院落。
然后他在院门口,听到留守的识砚声音隐约传来「郡主总算回来」,终于确认了自己猜想,身子一软,险些坐倒在地。
第31章
之后,喜鹊一溜烟爬起,飞快跑走,主动找主子信郡王禀报此事,重点说了自己带出去时不知情。
那边,顾信与彭姑娘聊了好一会儿,直到他惊觉,自己一个翩翩佳公子的形象,不能毁于话多,免得被姑娘腹诽八哥儿,就像父王骂他的那样,才意犹未尽的结束话题。
毕竟是青年未婚男女,能接触到这程度就很不错了,彭家主母带女儿告退。
细雨迷蒙,想着今日初见的合意姑娘已经心满意足,在这里别无它事了,顾信想要告辞,派下人去看看顾采薇情况。
得到回禀说,小郡主的身边丫鬟出来传话,郡主还在休息。
顾信有些诧异,嘟囔着“下雨天倒是好睡,薇薇在家都不一定睡这么久吧?”
倒是一时不好提脚就走了,顾信总要等妹妹才是。彭家家主又将他请到外院,欣赏家里的收藏,他又天南海北侃了一顿。
再过一阵子,顾信看到自己身边消失了一整个午后的小厮喜鹊,对着他又是挤眼又是抹脖子,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他心下存疑,用了个托辞,暂辞彭家家主走出来,就在雨后初晴的院子里,招手叫喜鹊过来,眼神打量着四周,嘴里轻声问“怎么了?”
听罢始末,顾信倒是没觉得妹妹这举止有什么不妥,只是遗憾,自己没跟着去看看文曲星,又有点气恼妹妹不等自己一起。
不过,顾信还是知道,妹妹这番举动在外人看来,可能还是跳脱了些。他嘱咐喜鹊保密,若是郡主再有什么吩咐,先禀告了自己再说。
紧跟着,识砚来向顾信禀告,小郡主酣眠起身。
顾信便携妹告辞,与送行的彭姑娘眼神交汇了一番,才登上马车,返回孟王府。
顾信坚持与顾采薇同乘一车。等马车开始行进,顾信便瘫倒在软毯上,直呼道,时刻提醒自己少说话,要装样真是好累。
不等顾采薇调侃他,顾信转头直视妹妹,问道“薇薇,见到文曲星了?”
顾采薇料到瞒不了二哥太久,毕竟用了他的小厮。
看着哥哥面色只有好奇,而非责备的意味,顾采薇彻底放心,看来她对二哥的了解是对的。
她点点头,又娇嗔着“是啊,哥哥眼里只有彭姑娘,只怕和我的约定早就抛到脑后了。我只好自己去见,又不认路,便支使了你的人,谢过二哥。”
顾信翻身坐起,展臂环住妹妹肩膀,兴致勃勃地用下巴点点顾采薇肩窝又顺势靠住,要妹妹说说经过。
顾采薇尽力轻描淡写,就说一个乡下穷小子,并无特点,丝毫看不出文曲星的样子,她如今怀疑是否梦错了。
顾信反倒为她分析,说是星宿下凡,一概抹去记忆,为人性格与神仙时期很可能不同。如是投身贫苦人家,行为举止让妹妹看不上,也算正常。
而且妹妹从未听说过此人,居然能知道他有拜帖在彭家,知他姓名来历,除了梦中神仙告知,再无其他可能,何谈出错。
顾信越说越起劲,甚至想让马车直接去客栈,让他一睹真容。
顾采薇自己都披着马甲,没有暴露郡主身份,又怎么会让哥哥愣头愣脑的出现呢?
她好说歹说,才劝得顾信答应,今日先回孟王府向母妃禀告,与彭家相处情景,明日再会柳庭璋。
回到孟王府,顾采薇悄悄将自己准备的一小箱子书,托付给识书和识墨,让她们送给今天下午见到的那位秀才,吩咐她们放下书就行,其余一个字不许问、一个字不许说。
不过,她担心柳庭璋明日撞上二哥,又手书一封短短信函,说是自己听孙辈讲述了见面经过,很欣慰,再次叮嘱柳庭璋次日即返。
两个丫鬟领命,顺利完成任务。顾采薇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