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好一阵子,身后丫鬟都轻声回禀说头发已擦干,小郡主可以就寝了,还等不到后续。
顾采薇知道「盈昃」对于幼童来说有些难了,说不定对面忘记了,她一时顽皮,提笔落下「盈昃」二字。然后扔下笔回房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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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庭璋一夜没睡踏实,他舍不得新得的沙盘。但是又对莫名出现的字心存疑虑,躺在床上直直盯着沙盘,直到不知不觉睡去。做了一整宿乱七八糟的怪梦。
第二日,隔壁家的大公鸡「喔喔」打鸣,柳庭璋从床上一跃而起,光脚跑到桌前看向沙盘,「盈昃」两字消失了,只留着他昨晚写的前十个字。
他晕晕乎乎出房,洗漱、吃饭、上工,午间随着其他伙计们一道吃了老板娘送来的饭菜。
趁着铺子暂时没有客人,柳庭璋拉起裤脚,蹲在铺后空地上,掏出新得的炭笔,温习自己刚学会的几个字。
柳庭璋深深呼吸了下,先写下「日月盈仄」。
等了一会儿,他又看到了神迹,就在他写的最后一个字上方,出现了个小小细巧的「日」字。
柳庭璋看着地面想了想,果然,昨晚看《千字文》,正确的字是「昃」,他少写了一部分,不知道对面是谁,给他把字补全了。
他心思漂浮,一时想着看来不只与沙盘有关,而是与我有关。
一时又想是不是遇到仙人指点了。一时再想为何是自己遇到这样的奇事。
可恨他会写的字太少,想表达自己意思都不行,咬牙发奋,要多认识些字,问问对面是哪路神仙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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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生辰那日到了八月中旬,连着五个月,顾采薇常常在早、午相对固定的时间,看到纸上莫名冒出字来。
她从一开始的惊惧到好奇,再到如今的习以为常,还能时不时帮着改改错字。
她曾经写过“神?鬼?人?”问对面。
对面过了一会儿,在「人」字上画了圈。顾采薇便再无顾虑,只要是人,以她小郡主的地位,没谁能伤害她的。
对面如果是个蒙童的话,肯定是个用心的孩子,先是写全了《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这几日开始写《幼学琼林》的句子了。
不知道为什么,顾采薇日日里见字如面,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胖乎乎、大脑门的三岁娃娃形象,就像是年画里面抱着鲤鱼的那种,可能眉心还点一抹红胭脂。
对面很是机灵,仿着她这三字写了一遍,只是字迹丑不忍睹。
顾采薇如实回复了「人」字,还画了个小小简笔笑脸,因为她对于对面的人很有好感。
她再写“你叫柳庭璋?”对面艰难地写了个「是」字,想来是这个字写得不熟惯。
对面仿写“你叫?”顾采薇却留了心眼,不想暴露自己,再度画了个笑脸。
对面跟画了更大的笑脸,顾采薇看着笑出声来。
第4章
虽然进了八月,京城依然在秋老虎的笼罩下,烈日像是不知疲倦一般炙烤着大地,顾采薇更是懒得出门,时时窝在房中,靠着冰山续命。
这日是八月十七,准大嫂张氏的生辰,哥哥们都去庆贺。父王和母妃去京外避暑了。
顾采薇前几日贪凉吃西瓜,吃坏了肚子,还没好全,只得留在王府里。
诚王六月中旬离京前,为了让女儿高兴,舍下老脸,请了国子监祭酒柳奉柳大人,每半月到王府来一次,教顾采薇进一步细致研读儒家经典。
为了显得没有那么厚此薄彼,也给小儿子顾采蓟请了教习武术的师傅,得到幼子幺女的欢呼拥抱,诚王暗自美在心中。
正午,顾采薇吃了些清粥小菜,以休养肠胃。之后她习惯性地走进书房,开始整理两日前柳祭酒讲过的内容。
她原本靠自己苦读,凭着天生聪慧去理解领悟儒家知识,却总有许多凝滞之处不解,觉得自己欠些火候。
听过柳祭酒梳理出的,圣人言语和后人释义的脉络,顾采薇常有融会贯通、恍然大悟之感。虽然接触次数还不算多,但她已是真心佩服这位先生。
柳祭酒确实是饱读经义之人,官居四品,一心办学,因材施教,学问人品备受朝野称赞。这些年国子监培养出了不少进士,都认他为座师。
柳老今年五十多岁,有两子一女。女儿就是二皇子的生母柳妃,长子如今在朝为五品实事官,次子好像与家族不合,当了几年官后来出家为僧了。
顾采薇心下感慨,柳老这样的人,正是现代的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用自己的一生耕耘换取桃李满天下。
可惜如今世道,自己作为宗室,受到的限制很多,而且还是个女子,更是难有作为,学了满肚子学识,只能自娱自乐。
不知不觉,顾采薇顿住了笔,好像在等待什么。
果然,不一会儿,面前纸张显现出《幼学琼林》里的字句:
【列缺乃电之神,望舒是月之……】
又到对面的蒙童柳庭璋习字之时了。
顾采薇好笑地想,这个孩子是不是被紧跟着的「御」字难住了,便提笔写了这个字。
对面仿写了一遍。
【御。多谢……】
跟着还画了个笔触简单的抱拳小人。
顾采薇忽然有所触动,自己想要教书育人,眼前不是正好有个现成的么?
说不定他们俩能够隔空通过纸笔即时可触,就是上天给她安排的学生。就教这个柳庭璋,又有何不可?
她决定投石问路:
【柳庭璋,你有夫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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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过去,柳庭璋已经很习惯写字时,对面有个不知名的高人能看到,时不时给他提点一二了。
柳庭璋小小年纪就要操心家中生计,他原本给自己设想的人生,是先在铺子里学迎来送往,待出师了就当伙计,将来进一步学了本事去当掌柜,靠个好东家,养活娘亲和自己。
今年秦秀才搬进来,他看着继父有时候晒在太阳下的封皮破旧线装书,才发觉自己对于读书习字有着骨子里的渴望。
他觉得那些书组成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奇妙世界,就如同秦秀才有时候念叨的那样“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从小没有父亲的柳庭璋,不知不觉中将秦秀才视为值得模仿的长辈,日渐萌生考科举的想法。
他饱尝市井炎凉,对人对事的理解,比同龄人深刻许多,知道士农工商的含义,在「商」的铺子中打滚三年,对「士」这个阶层有着近乎崇拜的向往。
柳庭璋希望能如同继父一样当个秀才,出口成章,而且官府给发放米粮,能够糊口。
他自然知道寒窗苦读也未必能实现这个梦想。毕竟秦秀才在三十岁上才考中,四书五经很难背诵,秦秀才都不敢说自己对这些书籍理解得有多么透彻,只是死啃了下来。
但柳庭璋只觉得胸中像是有一团火,烧灼感让他求知若渴,书中点滴字句都像是救命甘露一样。
他用上了自己一切的空隙时间,早晨饭前、午间闲暇、夜间睡前都抓紧机会看书、练字。
后来娘亲担心他坏了眼睛,不许晚上用灯,他便只有早午的时间了。
秦秀才对他倾囊相授,逐字逐句地教。他感受到这份好,终于在娘亲期盼的目光中,改口叫了「爹」。
但他总觉得不够,想要学会更多本事、知道更多道理。
因缘际会,柳庭璋不论在沙盘里、在地上墙上,还是在娘亲买的粗麻纸上写字,都能被另一个人看到。那人还会指点他,给他接续后文,改正错字。
不知道为什么上天独独给了这份奇遇,柳庭璋一直心存感激。
对面的人应该出身很好,一笔字写得极为飘逸,对于启蒙书很熟悉。有一次还画出俏皮生动的人脸,看着是个笑模样。
今日八月十七,刚过了中秋,按说正该是杂货店生意兴隆之时,不过秋雨霏霏,连绵不断,看样子会下一整天。
街上没有行人,铺子里自然更没有客人,老板干脆决定提早关闭半日铺子,放他们这些伙计、学徒各自回家。
柳庭璋披着蓑衣一路急奔,到了家中,衣衫鞋袜依然都湿得透透的,抓起衣角一拧便是一小股水流。
孟氏没想到他此时回来,一时来不及准备饭菜,只好将前日邻里互送的月饼拿给他果腹。
柳庭璋换上干净衣衫,一袭发白发旧的靛蓝色布袍,将少年颀长的身躯包裹住,宽肩长腿,初显轮廓。
他向爹娘问了好,草草吃过午饭,便钻进自己房间,拿出沙盘和木枝来练字。
柳庭璋一边默念《幼学琼林》的句子,一边勾画。到了「御」字,对这字没什么把握,他停了手。
他知道,不用翻书,对面那人若是正在看,会给他补上的。
果然出现了日渐熟悉的漂亮字体,正是个「御」字。
今日一整个下午都是自己的时光,柳庭璋心情轻松,认真照猫画虎,写下这个「御」字。
他犹觉不足,抓抓脑袋,画了个抱拳小人表示谢意。
一般情形下,到这一步,对面就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了,柳庭璋准备默写下一句。
却看到对面问他有没有夫子?
柳庭璋听到过县城里的私塾,蒙童们管教书的秀才叫做夫子。秦秀才也教他认字读书,算是他的夫子么?
柳庭璋对于对面之人心存敬意,不愿随意敷衍,他沿着屋檐走进正房,找到秦秀才。
秦秀才正半躺半坐在摇椅上,微眯着眼睛,听窗外雨声滴答,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
柳庭璋站在门边,犹豫一番,还是试探着打扰:“爹,我想向您请教一事。”低沉的少年声音几乎被骤然加急的雨声盖过去。
秦秀才闻言睁眼,招手叫继子来跟前坐下,笑问何事。
柳庭璋咬唇,然后不安地出言:“爹,您算是我的夫子么?”
第5章
秦秀才疑惑他为何有此一问。
柳庭璋左思右想,还是没有将自己能够与另一人隔空以字勾连的事情说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是个难得的秘密,说不定一旦告诉别人,上天会收回这段缘分。
“爹,您这段日子以来,教我好几本书了,就像私塾先生一般。我听私塾里,学生都是叫人夫子的。所以感觉您也算是我的夫子,不知道对不对?”踌躇了一下,柳庭璋顺势将自己心底的疑惑问出。
秦秀才叹了口气,捻着颔下三缕短须,缓缓道来:“璋儿,你还学得浅,待日后有机会,学学一篇叫做《师说》的文章。那里面说的好,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迎着柳庭璋似懂非懂的目光,秦秀才进一步解释:“现在的私塾,往往是像我这样考举人落第的落魄秀才开办的,自己都没学明白儒家经典,能教的不过是刚启蒙的幼童,四五岁、五六岁,教什么呢?就是字怎么念、怎么写,书中文字怎么断句,所谓句读之师。其实是侮辱了夫子这个称呼。”
“真正的夫子,应该是能够将知识深入浅出地讲给学生听,传递格物致知的道理,解答学生的疑惑,像是天上指路的北斗星一样,坚定、明亮、给人希望。因此我不敢妄称任何人的夫子。”
柳庭璋若有所思,追问:“爹,秀才和举人,有什么差别呢?”
秦秀才索性拿出纸笔,边写画勾勒,边给柳庭璋讲解朝廷取士的层层筛选制度。
此时科举考试,共分四阶,分别是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
院试由各县自行组织,往往两年一次,主考帖试,就是四书五经范围内的填空题,加上长官面试作为复试,考中了得到秀才身份,踏入士的门槛。
这一层,说是考记忆力并不为,要求的是对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
然后是各州府组织的乡试,三年一办,往往在八或者九月秋收前,因此被称为「秋闱」。
秀才们才有资格赴籍贯所在地的州府去考试。要连考两日,一日一场。
两日里,考生都在吃住在一人一间的号房之中。
第一场是从四书中选一句话,要求考生围绕这句进行阐述释义,写出一篇言之成理的文章来。
第二场从五经里出题,规定文体,从诏、判、表、诰中限定一种体裁,考生需得在一日内写成。
乡试考中的被称为举人,有了捐钱做散官的资格,也有了参加更高一层的会试资格。
会试和殿试都在京城举办,也是三年一次,紧紧相连,称为「春闱」。考中的称为进士,可以授官,前三甲是状元、榜眼、探花。
秦秀才感慨着,乡试就难住了绝大多数的贫民子弟。所以平头百姓供养出个秀才还算可行,但是举人往往就是出自名门了。
一来单单背书还算容易,但是如果没有老师指点,看着满篇之乎者也,断句可能都断得不对,更谈不上明白其中深意了。举人所必须有的理解经典这一要求,卡住了大部分自学之人。
二来乡试提到的所谓诏表等文体,说来不难,但是总要知道它长成什么样子,多见过几篇,才能照猫画虎。
一般人,除了县衙贴出的告示之外,哪里能见到什么官场行文呢。自然觉得难学难下笔了。
秦秀才自己是在乡试里受过多番挫折的,将其中难处给柳庭璋讲得一清二楚。
这段时日过来,他自然看出了继子想要求学的渴切,也发现柳庭璋是个天分超然、一点就透的好读书苗子。
但是贫寒子弟在科举路上分外艰难,缺少大儒教导,往往能考中秀才就算到顶了。
秦秀才想要将话说在前面,让少年有个心理准备。
柳庭璋听了一耳朵的艰难,谢过继父,回到自己房间。
他乍闻「士」的道路如此险阻,心情万分激荡,匆匆整理思绪,提笔回复对面之人:
【高人,我爹教我读书认字,但他说自己不能算作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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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采薇十分奇怪,她写下问题后,对面久久没有回应,难道关于夫子之事问不得么?
她窝在圈椅中,等了好一阵子,直到有些扫兴地站起身来,准备就此作罢,回眼看到纸上显出了柳庭璋的答复。
顾采薇没有太看明白,也想顺便先做做学生情况调查,详细问道:
【柳庭璋,你是哪里人士,多大年纪?习字多久?那么你认为,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夫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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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庭璋看着高人一连串的问题,隐约感觉,眼下正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像是杂货铺子里卖货一般,感兴趣、想购买的客人才会一问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