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念两遍,顾采薇对自己这篇习作不太满意,好像字句太浅显直白了,立意也不算上佳。
她准备毁去这篇,另起炉灶。就在顾采薇将墨迹已经干透的纸张,要揉成团的时候,看到纸面上浮出:
【夫子?】
哦,她忘记了,柳庭璋能看到。啊呀呀,这等游戏之作,为学生看到,顾采薇觉得有些丢脸。
再一个,她以后也要继续学习,精进学问,要是她的学习笔记、思索时随手的批注,不论怎么样都能被柳庭璋看到,夫子的尊严可怎么维护?
思绪一转,又到了这个新收的徒儿身上。顾采薇知道柳庭璋这阵子还在认字,她一时间倒是发挥不了什么引导的本事。
本想说说练字之事,不过她问过柳庭璋,知道他家境并不算富裕,他本人还日日在铺子里当学徒,读书认字时间只有靠挤。
至于练字,如今主要是用木枝在沙盘上写,再不然就是用炭笔在地上写,总之都是将就。
心神忽然发散,顾采薇想到穷苦学子,再推而广之想到如今的世道。
顾采薇胎穿来的是个叫做大熙朝的时代,并非她所知道的任何一个历史上的朝代。
几年生活加读书经历,顾采薇发现,历史在唐末之前与她所知都是一样的。唐末时没有出现五代十国,反而被个横空出世的奇人一统平乱。
奇人没有留下子嗣,他死后乱了十几年,直到一个姓顾的武将上位,有点点像是陈桥兵变的故事。
顾家坐了龙椅,一路到现在。汉族江山一脉传承至此。顾采薇估摸着,如今大概相当于真实历史上的北宋中期,不过比起那时,江山版图大多了,国家兵强马壮,百姓日子也还算安定。
朝廷之中,武将六成,文成四成。原先武将一直因为拳头硬、有兵马而有更强的话语权,不过天下承平日久,武将没有仗可打,便少了立功出头机会。
马上打江山,不可能马上治江山。太平年岁,文臣们便慢慢起来了,到了如今,虽然人数不占优,但是内阁六部体系掌握了大多权柄。
文臣中,一些是武将后人,因是有功之臣而获得当官资格。更多是通过科举而脱颖而出的学子。
士农工商,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谁能不想成为士人呢?科举之道成了天下读书人向往的登龙天阶,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不过书籍大多掌握在世家名门手中,知识便相当于被垄断。
贫家学子寒窗苦读,最好的也就是考中个举人,更多是考中秀才便止步了。所以满朝朱紫贵,不见懂农者。
长久以往,必然不利于国计民生。顾采薇是站在历史巨人肩膀上的,明白向广大百姓打开一定的上升通道,是历史的必然,是大势所趋。
顾采薇能够在现代时,跋山涉水去支教,也是出于类似的心理,想要帮助穷苦的人,以智识改变命运。在这个时代,因缘际会,更是萌生了做柳庭璋老师的念头。
此时倒是没有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乃至「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让顾采薇不屑的言论,不过社会常规还是男尊女卑,女子被轻视。
顾采薇既然想要真正教出一个得意门生,深感捂紧马甲是第一要务。
她日常写字总要想办法不被柳庭璋看到才行,不然总有露马脚的时候。
主意一定,顾采薇便在纸上回复说:
【不用在意方才的字眼。你是不论何时何地都能看到我的字么?】
对面回复了:
【是,在家中、铺子里都可以。】
顾采薇仔细想想自己,好像只在这间书房里会看到柳庭璋的字。当然可能因为她大多时候都待在书房里?
顾采薇决定试试她所处的地点对于两人纸上交流有没有影响。她吩咐识墨带着纸笔、识砚端着有墨汁的砚台,随她到别处走动。
一出书房,烈日当空,强烈的阳光晒得顾采薇眯起了眼睛。
她回头看看屋里的沙漏,估摸着眼下正是现代的中午一点左右,正是太阳肆虐之时呢。
柳庭璋应当是在铺子里吃过午饭,客流稀少,所以得空练字,正好看到她写下的贺文草稿了吧。
顾采薇先转到书房隔壁的空置客房之中,让丫鬟们将纸笔在干净的桌上铺陈开,她站着写下:
【一,你能看到这行字么?】
对面久久没有回音。
顾采薇转而走到自己日常起居的正房,坐在八仙桌旁,提笔落字:
【二,可看得到?】
还是没有回音。
顾采薇再去一处,写下【三,你看见否?】
识墨和识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小郡主在搞什么名堂,又不敢问,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
顾采薇回到书房,坐回最适合写字的书案旁,继续写:“四,你看见没有?”
这次很快,柳庭璋写过来:“夫子,要学生看什么?四是什么意思?”
顾采薇追问:
【一、二、三你都没看到么?】
对面确认:
【是的,夫子。】
果然如此,不知柳庭璋那里为何会不受地点限制,在她这里,只有顾采薇在书房时,她写的字能被对面看到,她也能看到对面的字。
顾采薇对纸上连通之事本就不明白缘由,再有什么延伸的限定也都只能一股脑接受。
这样子正合她心意。顾采薇灵机一动,以后这间书房,就拿来当自己教授柳庭璋的教室好了。自己完全可以在别的地方学习,两不耽误。
她开始给徒弟柳庭璋立规矩:
【一、你我师徒之事保密。二、要保证每日早、午各两刻钟的学习时间。三、手边有什么书,写出书名来。四、字要练好,基础很重要。五、尊师重道。】
第9章
柳庭璋听着铺子里伙计招呼客人的声音,知道他宝贵的午歇时光到此结束了,需要到铺面上帮忙。
他匆匆写下:
【是,夫子,晚上再向您详谈,此时要上工。】
顾采薇看后,怅然若失,唉,半工半读的孩子,真是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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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庭璋一直记挂着午间夫子的留言,尤其是最后那一条,他不认识第一个字,不断想着,什么师重道?
好容易熬到铺子关门,他和其他伙计吃罢东家提供的晚饭,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家。
柳庭璋发现秦秀才比他还晚,此时还未到家,于是先将夫子问询的手边书籍,名字一一写在沙盘上。
【夫子,您中午说了五条,学生现下回禀。保密和时间之事,学生能做到。手边有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幼学琼林、对韵书。
我爹那里书很多,以后可以借我看。第四条练字,应该如何进行?第五条第一个字,学生不认识。】
晚间饭后,闲来无事,顾采薇进了她现在的书房,也就是新命名的教室,看着丫鬟们将一些东西搬出来,她要用另一间房当书房。
恰好看到柳庭璋一大段的回复,她知道启蒙读物还算是齐全,放下了一半的心。她提笔,随意扯过一张纸来写道:
【最后一条,意思是你要如同敬重长辈一样敬重我,「尊」这个字你可以请教你爹,读音是祖昆切,有重、贵之意。
至于练字,基础的是写字的动作,我这里看不到你,无法详细指教,练字时身体姿势、手腕用力方向、落笔轻重走势都是有讲究的,你还需请教你爹才是。字帖,你能看到字,可以印着写,做描红。】
柳庭璋看着夫子对那个陌生字眼的解释,似懂非懂。看来认字,还是要靠继父为主啊。
描红倒是让柳庭璋眼前一亮,继父手里有一本字帖,宝贝的很,直说等他认字够多,自己书写有了一些心得之后,才肯借给他。
用夫子的话打底不是更好?柳庭璋虽然不懂书法,也知道夫子这笔字是俊秀飘逸的,比匆匆一瞥的字帖中字迹更加灵动自如,更比继父的板正字体强好几番。
正在这时听到院中有动静,是秦秀才与娘亲答对的声音,原来是继父回来了。
柳庭璋将自己不认识的那个字,一笔一划描到手边珍贵的粗麻纸上。
然后快步出屋,到了秦秀才和娘亲房门外,敲门之后,得到应许,推门而入,向后爹请教。
秦秀才正大口灌茶,见了柳庭璋,放下茶壶,擦擦嘴角和胡须,接过麻纸,将这个「尊」字细细地解释了少年听。
祖昆切?秦秀才有些讶异柳庭璋知道这一点,又将标记字音的反切读法大致讲了讲,柳庭璋听得目光发亮,读书真是太有意思了。
听到继子问「尊师重道」的意思,秦秀才讲起天地君亲师,师长排位仅次于父母双亲,要像对待父母那样的尊重。
秦秀才还随口问柳庭璋:“这字是在哪里看到的?”
柳庭璋心想,将对面夫子像是尊敬秦秀才一样的尊敬,这是自然之理。
没有他们,自己只是睁眼瞎,是他们改变了自己对于人生、对于未来的向往。
不过夫子要求自己保密,他自然不能告诉旁人。柳庭璋对秦秀才答说:“偶然在书铺前招牌看到的。”秦秀才点点头,不知信了没有。
柳庭璋再向秦秀才开口,请求教他练字。秦秀才从善如流,随后在教他认字之外,又着重板正他的下笔动作。
第二日,秦秀才专门买回来崭崭新的木制黑色长条戒尺,指导柳庭璋练字,嘴里念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这戒尺一尺来长,两指宽,极为薄,要是使用得法,不费力就能在学生手心抽出一道红痕,此时的柳庭璋还没想到,它会在自己身上留下不少印子。
秦秀才一改往日的慈祥长辈形象,板着面孔看柳庭璋站在桌前写字。对他笔下字迹毫不客气地批评一番,再详细讲解了字意字形。
柳庭璋翘起的肩头被戒尺重重敲了,他忙将双肩放平。弯身太过,背心被狠狠一戳,柳庭璋打起精神,竖直上身。
秦秀才调整好少年的整体姿势,又去细看落笔,脑海中冒出「轻浮无力,笔势飘忽」的评语来。但是他并未开口,依然用戒尺传意。
戒尺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在柳庭璋右手手肘到手腕一段连击三下,柳庭璋顺着指点调整高度。
戒尺轻轻点了手腕关节,乃至握笔几个手指指节,柳庭璋随之放松用力,终于将握笔姿势学到了位。
这个过程大约费了大半个时辰。不知不觉,柳庭璋已经出了满头大汗,秦秀才方才开口:“璋儿,记住这个姿势和感觉,这样写字才对。”柳庭璋重重点头。
秦秀才让柳庭璋放下木枝,站到一旁活动手腕,看他示范。柳庭璋一放松,才觉得肌肉紧疼,想来是刚才绷得太用力了。
木枝虽硬,没有毛笔那样顺手,秦秀才握住之后,文人风范自然出现,他稍稍适应了一下,在沙盘上写下「庭璋」二字,让少年看他运笔落笔。
柳庭璋不自觉在心中对比不知名夫子和后爹的字迹。他不懂书法,说不出什么门道,只觉秦秀才字体板正,横平竖直,不如夫子的字那么好看精妙。
如是十余日,柳庭璋在练字一事上,从门外汉变得有模有样了起来。夫子也在纸上说他大有进步。
九月底的一个晚上,月亮被云彩遮着不露头。秦秀才又是风尘仆仆,很晚才到家。
一进家门,他将孟氏与柳庭璋叫到正房,严肃地说道:“我本想残生就靠着官府贴补,不再另谋生计了。但是前一阵子,璋儿说要考科举,实在让我触动,我既然被叫一声爹,总要为儿子出点力才行。”
他摆摆手,示意准备开口的柳庭璋先不要说话,待他说完:“实话与你们母子说罢,最近我早出晚归,正是为了寻个生计,让璋儿能够不用再当学徒,可以专心读书。
我想租个院子,开个私塾,招些蒙童教书启蒙,也算为家里赚些嚼用。我虽然学问不深,总不至于误人子弟。”
柳庭璋忍不住插话:“爹,您不是很不屑私塾先生么?”
秦秀才慢慢说道:“在教你认字练字的过程中,我也算多少想通了。即使不能做大儒名师,便做启蒙老师,其实也是好的,何必计较夫子这个名称是不是当得起呢?我眼下已经大致看好了一处,位置离家也还算近,大小合适,就是不晓得能不能将私塾开起来。”
柳庭璋只觉得满腹感动和惊喜,没想到继父好像与世无争、不事生产的样子,其实也在为这个家而奔波操劳。千言万语,他只能微颤着声音叫一声“爹。”
孟氏自然更是知道好歹,她是秦秀才的枕边人,近期,每日都要洗涮夫君沾满灰尘的衣衫鞋袜,夜里能听到夫君累到打呼的声音。
原来他不声不响是在谋划这样的大事。孟氏心中五味杂陈,掩饰般的侧身,不想被家里两个亲人看到自己不知不觉流下的眼泪。
秦秀才微微一笑,先后拍拍母子二人放在桌上的手背,再补充说道:“我本想等开办起来,再告诉你们的。毕竟我怕自己白忙一场,徒劳无功。今日我终于跟中人交了院子租金,实在是觉得自己办成了一件事情,得意难止,便吐露出口了。而且,也想让璋儿就此辞了铺子学徒的差事,就到私塾来读书习字吧。”
三人兴致勃勃,就整理院子、开办私塾的各项细节又聊了许久。
第10章
院子已经租妥当了,租赁手续在官府备了案。柳庭璋在秦秀才的一再要求下,辞了铺子那份学徒工,今后就在私塾里一面读书,一面帮秦秀才打理些杂务。
这些日子,全家都要去整修布置院子,尽量亲力亲为,减少雇工费用,估摸要忙碌十好几天。
为了庆贺秦秀才开办私塾,孟氏咬牙买了半斤羊肉,正在厨下炖煮,肉香气飘得满院子都是。柳庭璋深吸一口,怀着愉悦的心情,向纸上夫子说明情由,告了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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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采薇看到,很替柳庭璋高兴,叮嘱他闲暇时将启蒙书背熟,最好再让父母给他买支毛笔,便宜的就行,而且不用买墨和砚,她琢磨出了省钱的练字法子,等他安顿下来就可以尝试。
说起来,顾采薇还是从现代,公园里常见的大爷大妈提着小桶,装着清水,在地上用粗头毛笔写大字得到的灵感,就是不知道由柳庭璋用出来,她进行字形的指点,能不能奏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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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旬,秦秀才的私塾开课,收了六七个小萝卜头,柳庭璋作为半个师兄,与大家一道听课。
柳庭璋到底还是忍着不好意思,跟爹娘开了口,央求他们给买了一支笔锋不算很好的兔毛毛笔。一支小小的木杆子毛笔就耗费了孟氏半个月的买菜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