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毛笔,他第一时间告诉了顾采薇,用手指细细抚摸着一根根兔毛,爱不释手。
顾采薇跟他两人,来来回回尝试了几番,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练字法子:
柳庭璋帮着熟识的木匠街坊打了一天刨花锯木的下手,要到了一块平整光滑的薄薄木板,与他的沙盘差不多大小,放在私塾桌上,刚好铺满整张桌子。
他又跟娘亲孟氏要了一大块从旧衣上裁下来的本色棉布,周周正正,比木板大出一圈来。
虽然布已经被用得能看到稀疏的经纬线,但是柳庭璋并不在意。
他将布蒙到木板上,用碎石头压住布的死角,就像是富贵人家用的镇纸一般,便用毛笔蘸了清水,在布上写起字来。
秦秀才见了,摇摇头说:“这法子不成的。我年轻时候也这么试过,水渍干得太快,根本看不清楚自己写得好坏如何。而且没有书法大师指导,毛笔字很难练出风骨来。璋儿,你还是先将炭笔字写好才行。”
柳庭璋恭恭敬敬地对秦秀才说道:“爹,孩儿想要先试试。”沙哑嗓音里蕴含着少年的意气风发。
秦秀才看看手握毛笔像是握着世上最锋利武器的继子,感叹一声:“初生牛犊子。”
便从柳庭璋处在最后一排的桌旁走开,转而去看别的蒙童抓着炭笔练习写字的情况,时不时弯腰给纠正一番。
秦秀才自然看不到,柳庭璋并不是在布上瞎比划。他是以顾采薇的字迹为底,做着描红的练习。
他们发现,只要顾采薇那里写完字不将纸张烧掉或撕毁,她所写下的字迹就能一直展现在木板上,像是拓印上去一般。
柳庭璋隔着布能清楚看到顾采薇的字迹,他不用墨汁而是清水所一笔一划描摹而成的字迹,顾采薇那边也能不差分毫地看清楚。
在水渍干透、字迹消失之前,顾采薇便能从字上推断出,柳庭璋落笔的笔锋在何处,点顿对或不对、写字先后笔画顺序等细节,然后有针对性地一一写出来改进意见,让柳庭璋下次注意。
这个法子一点儿都不费银两,柳庭璋只需要常常到厨房灶火旁烘干练字布便成。
柳庭璋练习得渐入佳境,进步神速,秦秀才直呼神奇,找不到原因,只能归结为柳庭璋能够触类旁通,在书法上有天赋。
孟氏听后,忍不住悄悄想着,说不定是璋儿他爹传给他的天赋吧。
别的蒙童年龄较小,本来就很佩服柳庭璋这个大哥哥,很听他的话。
如今又日日听秦夫子夸奖他写字好,更是觉得大哥哥了不得。
一个一个小萝卜头,常常拽着柳庭璋的衣袖衣角,求他传授练字诀窍。
夫子果然对世事洞察入微,居然能想出这等省墨的练字妙法。这是柳庭璋的想法。
第11章
当然这样的法子也只适用于他们俩之间特殊的情况而已。一是旁人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描红底子,书法大家写字肯定都是写在纸或者绢上的,要描要拓的话,如果像是柳庭璋这样用水在布上写字,下面不论是纸还是绢底,肯定会被氤湿,再用不成第二次。
第二点,像是柳庭璋这样以水写字,自己尚且不等看明白字体字形,便消失不见了,遑论等人来评点指教。自然不知深浅,不知改进方向,练也是无用功了。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是自己,一个穷小子,能有与夫子这场奇妙缘分,柳庭璋总是深深感激的。
他有时给夫子写下感谢感激之语,夫子会教导他说。既然当了师兄,就要有个师兄样子,尽早将毛笔字练好,将来手把手地教身边蒙童们写。按理来说,这样子应该比他们只能纸上交流写得更好才对。
柳庭璋自然应下。他有信心,在夫子指教下练字有个一年半载,必然会比秦秀才写得要好。到时候当个助教,指导师弟们,也是应当应分。
天气越来越冷,进了腊月,更是滴水成冰。他们一家三口,每日都要早早从家里出发,到了私塾院子里,先开窗换换空气,不过一刻钟立马关上,再生火暖屋。
授课正房,四角都支起了小小墩地的炉子,他们没钱采购上好的无烟银丝炭,买得都是碎柴碎炭,即使柳庭璋用上了当年在铺子里学到的手艺架设了烟囱,屋子里还是会有很重的烟气。
蒙童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袍,裹成了一个一个肉球。坐在屋子里,要不就是被炭火呛得一个劲咳嗽,眼睛流泪。
要是将炉子熄灭,又一个一个冷得打哆嗦,手指头都伸不展,衣物又限制着弯肘提臂,根本练不成字。
秦秀才带着大家伙背了十来日的文章,看着实在不成个样子,干脆提前放了假,约定元宵节后天气转暖,再开课业。
这样一来,柳庭璋除了每日过来检查检查房屋门窗,便再无事情。
他想练毛笔字也一样的不行,水盛在浅口大碗里,他蘸着写几个字,水面上就能浮起一层薄薄的碎冰。
用热水他又怕伤了毛笔,索性向纸上夫子告假,暂不练习毛笔字了。
顾采薇劝诫柳庭璋道,一旦开始练起软笔字,最好不要再去写硬笔,两者写字很是不同,怕他混淆,学成个四不像。
因此柳庭璋只好息了用沙盘练字的心思,也就每日中午,太阳尚有热乎气儿的时候,用毛笔划拉几个字,与夫子保持着交流。
其他时间他就用来背书。少年人记性好,他又格外用心用功,三更灯火五更鸡,说梦话都是「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再不然就是「鸣凤在竹,白驹食场」。这段时日倒是将秦秀才手里的所有蒙童书籍背得烂熟于心。
腊月里,二十三糖瓜沾,二十四磨豆腐。
柳庭璋全家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年各项事务,务丰十八年正月里,便能闲坐着吃汤圆。
这一日,在全家一同围坐桌前共用晚饭时,觑着秦秀才吃饱喝足放下碗筷,柳庭璋便紧跟着也停了用饭,深呼吸两下,端端正正、字正腔圆地开口请求道:“爹,我想要看《礼记》,您能否借书给我?”
秦秀才大为诧异,仔仔细细看着眼前的继子。
第12章
柳庭璋穿着娘亲孟氏手缝的通身黑布棉袍,比他的身形略大些,这也是穷人家惯有的事情,为了第二年还能再穿。
他在腰上扎了条黑布腰带,将衣服收紧免得灌风,越发显得少年身形单薄瘦长。
他头发乌油油一束,用竹簪子挽出个最基础不过的书生髻。眉峰锐利,凤目明亮,双唇厚实,小小年纪已经有了英气勃勃之意。
秦秀才不惜自曝其短,劝告道:“璋儿,欲速则不达。我自谓钻研学问半生,但是对于四书五经,实际上也就是懂了个皮毛而已。开办私塾,只能给初初启蒙的孩童讲讲字形字义,句读断句等。再深一层的,我实在不敢开口,生恐误人子弟。”
“我确实有珍藏多年的《礼记》,保存完好。但是其中深意,我只是一知半解,根本给你讲不明白。你只能自己摸索着看。我担心你看不懂,读书热情会备受打击。你可真的想好了么?”
孟氏听了个半懂不懂,帮腔说道:“璋儿,听人劝。学好怎么走,再去学跑也不迟。你千万别急啊。”
柳庭璋心中有数,牢牢记得前几日纸上夫子告诫他的话。夫子一笔飘逸秀气的字体先写了读《礼记》的重要:
【国朝取士以儒学评断,因此要讲四书五经吃透。儒家核心是个「礼」字,先从《礼记》入手,真能揣摩明白其中真意的话,就像是开头理顺了,再去学其他经义,事半功倍。】
次之写明:
【《礼记》一书,我算是小有所得。看你资质不错,悟性极佳,应该能领你入门。不妨一试。】
柳庭璋向着爹娘点头,言道:“我想自己学学《礼记》,请爹成全。”
秦秀才沉吟良久,到底同意了。
柳庭璋捧着秦秀才从箱底翻出的宝贝《礼记》,如获至宝。
他轻轻摩挲着书的封皮,书不太厚,纸张有些泛黄,是种温润的色泽。不过边角已经起毛,说明秦秀才以前经常翻阅的。
庭璋试着捋平,不过他手指僵硬,指节上还长着红通通的冻疮,有些力不从心,只好作罢。
他屏息着,轻轻翻开书页,打眼扫去,有些字是在启蒙书籍里没有见过的,看着生僻。
秦秀才观其神色,自然明白柳庭璋所虑,他捻着胡须说道:“此书很难懂。我先将其中生字教会璋儿吧。”
柳庭璋自然谢过了继父,在娘亲的劝导下,今晚因着月色朦胧,灯火不亮,便待明日,开始随秦秀才先行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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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来是新年,平头百姓有普通人家的过法,皇亲国戚自然有他们的讲究。
务丰十八年如约而至,顾采薇随着家人进宫、赴宴,一刻不得闲,很是烦闷。
不过,皇家没有皇后,很多事务都不成体统,在正月宴会繁多时,尤其明显。因此过了元宵节一开印,奏请皇上立继后的奏表便多了起来。
诚王和家人们坐在一处吃酒吃茶、看戏放炮仗时,也顺嘴聊起了皇兄的家务事。
皇帝后宫美人众多,不过儿子只有三个,还比不上诚王家。
如今母家算是得力的妃嫔其实只有两位,一位是柳淑妃,生育了二公主和二皇子,一位是曹德妃,生育了三皇子。
至于大皇子,他是掖庭卑贱的女奴所生,生母也去世的早,按说父皇立继后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诚王家次子顾信都和他要好,为他担心,要是柳妃、曹妃上位,大皇子作为长子的优势就要败落在弟弟成为嫡出的正统身份下了,争太子位就处于下风了。
三子顾值、四子顾采蓟与二皇子顾瑾联系紧密,而且柳淑妃的口碑更好。因此言谈之间,很盼望皇伯伯立柳淑妃为继后。
诚王有些好奇,按说四子与三皇子年岁相当,三子也不比三皇子大多少,怎么自家四个儿子,没有一个喜欢三皇子的呢?
说来说去,还是曹德妃将三皇子看得如同眼珠子一样,生怕大皇子、二皇子、诚王家孩子们伤着碰着自己儿子,一见他们在一处玩,便想方设法将三皇子抱走。两次三次下来,谁也不是傻子,自然都不去亲近三皇子了。
但是,顾采薇和顾采蓟八岁生辰过后,三月底,皇上出乎意料地立了曹德妃为继后。
诚王和诚王妃听王府管事禀报了儿子们在府中说的牢骚话之后,专门找了一天,将孩子们都叫到正殿,要好好教教他们「祸从口出」的道理。
第13章
二儿子顾信,被封为信郡王,今年十四岁,身高腿长,人又性急,最先进屋,给王爷王妃行礼问安后,便毫不客气抱怨起爹娘来:“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把我们都招过来?传话的管事还一脸板正,像是要吃人一样。大好的春日,父王、母妃不说带我们出去逛庄子,怎么反倒要关在这屋里憋闷着?难道是日常我们来请安不够,父王、母妃想要好好看看我们?”
诚王哼一声反问:“你们几个浑小子,有什么好看的。”
三儿子顾值,今年十一岁,受封直郡王,正在窜个子,吃多少饭都不长肉,瘦的跟一根晾衣杆也似,正巧进房,接着二哥的话说:“二哥说的对。我还想赶紧去看看我那些铺子的账本呢,有事父王、母妃快些吩咐了也就完事。不过为什么这么神秘?难道是要给二哥定亲?”
变声期的公鸭嗓让诚王妃忍俊不禁,嗤笑出声:“你二哥的事情,你倒是惦记着。”
大儿子顾传,诚王世子,十七岁,和软面团一样的性子,见人总是笑。
与顾采薇不同,女童的笑让人看着心里舒服。顾传的笑,用诚王的话说,看着欠揍。
他年底就要迎娶媳妇了,更是笑不下脸,现下突然被父王、母妃召见,进房问安后坐定,神思明显不知道飘哪里去了,笑容可掬。
四儿子顾采蓟,被封为平郡王不久,院子紧靠着顾采薇的,他特地去约上妹妹一同前来,两人边走边嬉笑着打闹,来得最晚,进屋请安后坐定,听爹娘教诲。
诚王妃先起话头:“前几日,皇后娘娘补赐下采蓟和采薇生辰礼物,我怎么听着府里有人,还有牢骚呢?”说罢,眼神瞟向三子、四子,意有所指。
诚王有些头疼地念叨起来:“我这皇兄啊,像是养蛊一样,迟迟不立太子,由着三个儿子表现、争斗,他自以为稳坐钓鱼台。现在不晓得是不是自己也看不过去了,终于在上个月立了曹妃为后,给三皇子加上了嫡出身份这砝码。
这曹后野心不小,一心想拉拢咱们家。一个月来频频示好,给咱们府的赏赐没有五回,也有三回了吧?”
话音一转,诚王逐一扫视座下的四个儿子,音调沉下来:“我是不愿掺和天子家事的,你们怎么看?”
儿子们大了,各有心思了。世子还好,紧紧跟着自己为人处世的方略,跟皇子们不偏不倚,一心靠着皇上,这才是持久之计。
但是二子明显与大皇子交好,三子、四子与二皇子交好,这次立后,他们在王府里不是没有说过一些为皇子后妃们抱不平的牢骚话。
诚王简直想敲开他们的脑袋晃一晃,一个个都是铁板钉钉的郡王了,还想争拥立之功做什么。莫非从龙了,他们能飞升成王?
老二顾信自然明白父王所指,先行表态:“父王放心。我与大皇子是年岁相近,性情相投,才来往得多些。大皇子自知虽然占了个长子身份,但是掖庭奴婢出身的母妃实在是他身上的短板。
他之前还想过皇伯伯是不是对他寄有什么期望。但是他今年都十六了,和大哥同岁,但是皇伯伯迟迟不给他立妃,他就明白意思了,而今三皇子又成了嫡出,大皇子更是彻底没了争位的心思了。”
诚王不管大皇子是以退为进还是真的心灰意冷,听二子这么一说,倒是放下了半颗心。随即紧紧盯着老三,等他的意思。
老三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与二皇子同岁,两人要好到穿一条裤子一样,恨不得将天捅出个窟窿来。
此时,他梗着脖子,硬声硬气对全家放话:“我就是替二皇子委屈,怎么了?大皇子出身低微,人也不算聪颖,不去争位也算正常。可是二皇子自己从小就出挑,教皇子们的师傅总是单夸他一个。母家柳氏也是京里的名门望族,柳妃娘娘原先还隐隐压曹妃娘娘一头。”
“除了大皇子,论长论贵,明明二皇子才是更合适的人选。就是不知道皇伯伯怎么回事,时隔九年突然扶了继后,还立得是曹妃娘娘,跳过柳妃娘娘。朝臣们劝也不听,儿子前阵子去柳家串门,看他家几个公子,面上多有不平之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