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柳庭璋自己别扭着,一板一眼地只向夫子求教学问,不再分享身边新闻趣事,自然将原本准备告知夫子,关于信先生到息县说书的热闹,一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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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月事来潮,将顾采薇折腾得死去活来。丫鬟们心疼地说,五六日下来,郡主脸都瘦了一圈。
顾采薇揽镜自照,左看右看没看出区别。不过她的面色苍白却是一目了然。
因此,今日自觉送走了月红,身体不再那般绵软、腰腹也不再酸胀,顾采薇才恢复正常生活,第一项就是去向几日未见的母妃请安。
她特地令丫鬟给自己敷了些胭脂,轻拍一二,看着肤色好看了些许,才迤逦出门。
如今十一月初,穿厚实些也能御寒,不过就因这次初潮,顾采薇院落日夜烧着银丝炭火,暖如盛春。
然而一进母妃房内,感觉到冰凉一片,顾采薇不由自主打个激灵。
诚王太妃见状,一把将顾采薇搂入怀中,上下摩挲,心疼女儿受了罪,殷殷垂询,听丫鬟回报郡主身子状况。
顾采薇紧紧靠着母妃,双手绕臂,撒娇弄痴,感受着母妃身上也不算暖和的体温。
想起当年父王过胖,总是怕热,父王母妃的院落总是全府最晚生炭盆的,如今父王过世两年多,母妃还沿袭着这个习惯,宁肯自己受冻,顾采薇心头涌起一股涩意,手下搂母妃搂得更紧,想要将自己的热度传送给母妃一些。
诚王太妃捏着顾采薇的手,絮絮说着以后每月都要注意的点滴细节,顾采薇乖巧点头,一一应下,就在这时,三哥顾值也来请安了。
母妃被转移了注意,询问顾值近日都在忙些什么,神出鬼没、行踪不定的。
顾值嬉皮笑脸,言语风趣,几句话下来,就把诚王太妃逗笑了,他还不忘朝顾采薇挤眉弄眼,打趣妹妹成了病美人。
诚王太妃话音一转,语重心长与顾值说起:“翻过年去你就十七了,等明年五月底你父王三周年一过,便挑个最近的日子给你与曹家姑娘成婚吧,现在就得准备起来了。你意下如何?”
第60章
顾值闻言一愣,他对与曹家的这门婚事抵触之意,就差写在脸上了。
诚王太妃只是在夫君死后不爱管事,然而犀利不减当年。
耐心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儿子接话,她缓缓推开顾采薇,不忘安抚性地拍拍女儿手背,然后坐得板直,绷起面孔冲着顾值发怒:“怎么,你还想悔婚?我把话搁在这里,只要你皇伯伯春秋鼎盛,你就是铁板钉钉的曹家女婿。你父王都不在了,你们若是再闯祸,真没有谁能去帮你们下跪、请罪、求情了。”
说到后来,勾起丧夫之痛,诚王太妃语近哽咽。
顾值欲言又止,看着妹妹跟他挤眉弄眼地频频暗示,只好沮丧应下:“全凭母妃做主。”
听到三哥醇厚声音的表态,顾采薇放下半颗心,连忙发挥她小棉袄的作用,笑嘻嘻地拍掌,出言缓颊道:“这样一来,母妃又要有事忙了?女儿是否还能帮忙一二啊?”
诚王太妃心气平顺不少,向兄妹两人说出自己的考虑:“确实要忙了。当年你们大哥成婚,足足准备了一年有余,也是母妃没经验、第一遭操办婚事的缘故。你们二哥婚事,那时,那时候,你们二嫂,唉,可惜了。”
母妃叹气,三哥低头,顾采薇眼见气氛又要变糟,轻轻一抿唇,接话道:“母妃,前阵子我刚收到二哥来信,他说,彭家见他这两年仿佛过得还算平稳,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个旁支姑娘,说是以前二嫂的堂妹,想给二哥当续弦。
二哥拿不定主意,还等您给把关呢。您方才说了大哥、二哥婚礼,继续说吧,我和三哥眼巴巴等着听呢。”
顾值打起精神,跟着宽慰道:“其实二哥生活还好,母妃放心。他虽孤身,钱财上面倒是不用担忧,反而能尽情说书讲故事,落得逍遥自在。
至于我这里,母妃也不要太过劳神,如今大嫂掌家,万事井井有条,母妃有事交代大嫂吧。媳妇我娶不娶的,等出了父孝再说呗。”
诚王太妃瞪了三子一眼,把方才未竟的话说完:“你以为,娶媳妇就是一抬轿子到曹家把人接来,就是万事齐备了么?你二哥当年娶妻仓促,是怕你父王有个好歹。所以赶着在三两个月里办完所有礼俗,比你大哥婚事简单省略了不知多少。”
恨铁不成钢一般,诚王太妃纤纤手指指着顾值,提点道:“你又不同,婚事一是皇上钦点,二是与皇后娘家结亲,多少人盯着呢。离你父王三周年不过大半年时光,正好开始着手准备,方才不耽误你。
届时你娶亲将是我们府首桩大事,一定要办得漂漂亮亮的,千万不能让人以为,没了你们父王,诚王府就散了、倒了。”
顾采薇就近,轻轻拍哄母妃,放软语气:“母妃放心,哥哥们和我,一定不会坠了父王威名。”
顾值跟着点头应和。
诚王太妃换副强硬口吻,一口气吩咐三子:“你都这么大了,好歹是经营铺子历练过的,这次休要推脱,好好将事情挑起来。结亲不是结仇,你以后要和曹家守望相助的,妻族仅次于母族,傻儿子,你到底懂不懂?还有不要什么事都推给你大嫂。你大嫂再能耐,还能越俎代庖替你娶了?”
受这一顿教训,顾值一点儿怨言都不敢吐露了。
他和顾采薇相互配合着彩衣娱亲,又讲笑话又自嘲,就差翻跟斗了,哄了母妃好一阵子,眼看着城王太妃转怒为喜、转嗔为赞,兄妹二人才结伴而出。
放着干净整洁的青石板路不走,顾值垂着头背着手,眼睛四处梭巡,特意去踩路边被下人清扫成堆的落叶,踩到嘎吱作响。
顾采薇明白三哥心事,不过她也无能为力,只好捡起别的话头:“三哥,上次你去大皇子府,正遇四哥,什么都没说清楚,白待了一整夜。最近呢?大皇子有再找你么?”
妹妹声音娇软,问话却难答。顾值更是愁眉不展,他叹息一声,避而不谈,只是向着顾采薇摆摆手,说自己能处理好。
一看这状况,顾采薇就懂了,只怕大皇子那里,还是难缠,对拉拢三哥尚未死心,不知道对三哥说什么、做什么了。
只是不知详情,顾采薇随着三哥走下正路,沿着顾直步伐一脚一脚踩过去,泛泛劝慰:“三哥,有事不要只自己扛着。母妃还等你娶妻呢,妹妹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给你出出主意还是可以的,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呐。”
换来的,是顾值回身,勉强扯开笑脸,揉揉妹妹的头顶,手下不自觉使了几分力道,将丫鬟们早上给顾采薇精心梳好的发髻弄得碎发散乱。
这样一来,在顾值眼中,一脸郑重神色的幼妹顿时看着稚嫩起来,像是连自己都照料不好的小孩子,即使被顾采薇娇嗔着「三哥」轻推一把,也是有趣的。
送顾采薇到她院落门口,顾值留下一句「薇薇就放心你三哥吧」然后转身离去。
顾采薇未及挽留,实在忧心忡忡,站在原地想了一阵,便过门不入,直接去隔壁院落找四哥顾采蓟,拜托四哥多注意着些三哥动向,尤其是大皇子是否派人为难,一旦发现能够及时帮衬着些。
得到顾采蓟满口子的保证后,顾采薇终于回屋,丫鬟识书才上来为她整理发髻。
顾采薇这才想起,自己是顶着一头被揉散的发型去找了四哥,真是丢人。
幸好是四哥,一向大大咧咧,可能压根没注意到,总之没有提起。
“今日不出门了,干脆拆掉、编成一根大辫子好了。”顾采薇怀着满腹心事,轻声吩咐丫鬟。
再换上自己指挥绣娘改良过的宽松睡袍风格的家常衣裳,顾采薇看上去闲适无比,仿佛下一刻就要就寝了。
然而实际上,她端着一杯热乎乎的红枣茶,一头扎进书房里的文章山海中。
这些是存档绝密的进士考卷文章,本来说好借阅三日就归还国子监的,顾采薇却在前几日因身子不适耽搁了,早过了约定的日子。
虽然国子监并未派人催问讨要,柳祭酒半月之期没到也没上门,顾采薇自觉心虚,顾不上一篇一篇研读了,先亲力亲为抄写出来,归还了原卷方才心安。
连着三四日挑灯夜战,顾采薇笔耕不辍,终于誊写完成,长舒了一口气。
这项任务大大挤占了她待在教室的时光,与徒弟柳庭璋不过每日往来寥寥几笔,并未深谈,连徒弟暗暗跟自己闹情绪都没发现,自然不知晓徒弟新交了朋友,正是她的二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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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本身对柳庭璋就带着星宿下凡的先入好感,待到登门做客,更觉这家人情味足,身处其间如沐春风。
十一月中旬,天气不算太好,阴沉沉地不见日头,冷嗖嗖地风钻衣袍。
信这日犹豫一下,还是带着京城时兴的文房四宝做礼物,按照柳庭璋之前留给他的地址,去了柳家小院。
虽然对于秦秀才和柳庭璋并非同姓有些诧异,不过民间寡妇再嫁也是有的,像是柳庭璋这种俗称「拖油瓶」,信这几年长了见识,自然不会没眼色地问起别人私事。
叩门之后,信很快被请到正房,全家陪他落座,一碗冒着热气的冲蛋花端过来,孟氏请他喝几口暖暖身子驱驱寒气。
正房被打理地整洁清爽,家具虽然不名贵却摆放有序,映入眼帘十分舒服,坐下来隐约能闻到院里晾晒的衣物上的皂角香气,听着秦秀才努力靠近官话的口音,正面对柳庭璋这等俊秀人物,信初次登门的拘束感一扫而空。
秦秀才虽然久试不第,然而漂泊多年见多识广,为人亲善,颇有长者之风,对待信热切而不谄媚,清谈几句陪客到位了,便将主场给继子柳庭璋,分寸拿捏得将将好。
孟氏半老徐娘,风韵犹存,与柳庭璋眉眼间能看出相似之处,接待信时,有几分面对生人的腼腆,多以微笑替代言语,唯独在留客用饭上坚持得很。
午间太阳透过重重云层羞羞探出头脸,不多的阳光更显珍贵温暖。
信好久没吃过家常饭菜,自然动心,半推半就后,与秦秀才、柳庭璋一桌用了午饭。
菜肴并非京城风味,然而荤素搭配、咸淡适口,信与他们父子二人边吃边聊,被殷勤劝菜,居然不知不觉吃了个十分饱。
饭后,秦秀才告罪回房午休,孟氏躲在灶房收拾,柳庭璋终于和信单独相处交流。
柳庭璋倒是没有午后倦意,精神奕奕,陪着信聊了一阵子文章故事、野史志怪等等大而化之的话题,起了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两人年岁相差无几,言谈相投,说着说着谈到家人亲朋,信感慨说:“柳举人与在下三弟同岁,可惜我已经许久未见亲人。”然后满脸黯然,久久不语。
柳庭璋回道:“我对先生所知不多,但是感佩先生从逆境中站起来的毅力。山水有相逢,只要活着,总是有再见面的希望。先生是否愿意到我房中观览一二,尚有些书籍可供悦目。”
信欣然从命,进去柳庭璋那窄小的一目了然的房内,随意走到最显眼的书桌前,看到了一枚木质书签,边缘被人摩挲得润滑包浆,上面刻着的阴线字墨已经被擦掉不少,但是字迹还算能够辨识。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信边看这书签,边低声念了出来。
第61章
柳庭璋随手整理桌面散乱的纸张、书籍,归架,头也不抬地回应道:“信先生好眼力。这是我三四年前随意练手刻的书签子,字迹多有磨损,不好辨认了。”
信将小木牌放下,先为自己没经主人同意而拿起致歉,再说道:“看得出,柳举人很喜欢这书签,常常使用把玩。就不知为何要刻这句「采薇」,出自《诗经》,好像并非出名的诗句。”
柳庭璋摆摆手,示意信先生在他房中随意,不知想起什么而微笑起来,信恰好看到少年右侧深深的酒窝,大为惊奇,追问道:“柳举人是为何如此开怀?”
“是因为信先生提到的「采薇」诗句,这是我,嗯,一位对我有大恩的长者喜欢的句子。”
柳庭璋自知嗓音嘶哑难听,总是压低声音说话,也很少说长句子。
但是方才提到所谓「长者」,语调提高,音色难得发亮,他对这位「长者」的感情从话语中可见一斑。
信自认对这位新科举人还算了解。虽然有位秀才功名的继父,然而并未听闻在他周遭还有什么名师长者,柳庭璋仿佛自学成才、天赋异禀一般,十六岁就考中了百里挑一的举人,虽然不算空前也是少有。
他自然是官场中人、各层读书人议论的焦点,不少人好奇他是受了什么点拨还是宿慧在身、先天有灵智,信游走其间,听了不少猜测,越发明白柳庭璋中举的难得之处,他自己的好奇之心也蠢蠢欲动。
“长者?恕我冒昧,可有幸听柳举人细讲讲?”信决定试着问问看。
“先生见谅。我这位长者隐世多年,不喜被人知晓。”
“也罢,是我唐突。我是对柳举人提到的长者喜欢「采薇」诗句,而感到好奇。说回采薇一句,你们喜欢,可能是觉得其中有风雅比兴的意味而精妙之类,我是俗人不懂这些个,觉得凑巧之处,是家中幼妹,闺名采薇。”
聊着聊着,信想起当年听小厮禀告,妹妹独自带着下人去见过柳庭璋,详情自己却不清楚。那么,柳庭璋知道妹妹名字么?
柳庭璋不太明白,还算初识的信先生,怎么好端端地与自己说起来姑娘的闺名。姑且认为是信思念家人,无时无之挂在心上吧。
“晚生听闻,信先生幼妹受封幼薇郡主,是不也是?说起来,信先生几年前去过孟州吧,其时晚生也羁留当地,有幸见识过贵府车架。”
对于那次随着街头百姓向诚王一系的车架俯首一事,柳庭璋印象深刻。
不过涉及信的过往,柳庭璋把不准信如今的心态,边说边观察信的神色,随时准备切换话题。
不料,信接下来的话,让柳庭璋大吃一惊:“不错,就在那次,我知道了你,云州息县柳庭璋。可惜咱俩缘悭一面,七月初六,是这日子不?我记不清爽了。我很早就跑去客栈找你,你刚退房离城。”
那时候,自己不过一个穷秀才,信还是京城里来的郡王,听其言,居然还曾主动找自己?
为什么呢?柳庭璋十分迷惑。信当年从何处知道自己,还纡尊降贵出马?
柳庭璋一时之间,不知从何问起。
信忽然起了顽皮之心:“你很好奇,我当年为何找你,对不对?都写在你脸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