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脸红耳赤的大皇子和他府中的一群下人,对比分明、强弱立见。
听到「父皇口谕」,大皇子心不甘情不愿侧身让开,对着御林军还算客气,让府中管事陪同配合,随军士搜检。
待最后一名御林军踏入府门,大皇子转头对上站在原处的顾珩等人,冷哼道:“你们并非是客,我就不请了。是非曲直,片刻后即知,我等着父皇还我公道。”说罢就甩袖进府,吩咐府丁关闭大门,给顾珩等人吃了闭门羹。
门外四人要等着御林军搜府结果,心系亲人,自然不会离去,索性将最大的诚王车架赶过来,齐齐上车等待。
车帘正对府门,大家能看清楚任何动向,其实也算是堵了大皇子府的门。
街角有不少达官显贵家的下人探头探脑,见状都知出了变故。
虽然不明具体情由,但是皇子王爷的脸孔总是认得清楚,纷纷各自回府禀告主人去。
端午正节,依照往年,大皇子府本该车马喧腾、人来人往,拜节贺庆的官商络绎不绝,今年今日,其门外却一片诡异的安静,只有马匹偶尔的嘶鸣声,以及车厢内传来的隐隐约约说话声。
事已至此,只能再等一阵子,四人先是齐齐盯着府门,稍后顾传发挥老好人性子,先寒暄道:“让二皇子为我家事费心了。”
顾采蓟忙忙问道:“是啊,珩哥,你昨日下午进宫,一整夜都没有出宫,我们好生焦急。你是怎么说服皇伯伯派军士来搜府的,好生厉害!”
顾采薇心细如发,看到了顾珩左脸红肿得老高,指痕宛然,应该是被人狠狠挥了一巴掌的样子。
方才听顾珩与顾瑾对峙,口齿有点含混,只怕是口腔内被咬破了导致的。
堂堂皇子,在宫廷之中,除了帝王,还有谁能打他?
顾采薇犹豫一下,还是点破给哥哥们听:“二堂哥,你的脸怎么了?”
顾珩回想起在宫中的情景,向着眼前三人苦笑一声,忍着疼痛,娓娓道来。
他昨日下午急匆匆入宫,请求父皇向大哥施压,问询顾值的下落。
一个是多年干政务任劳任怨、表现得兄友弟恭的长子,一个是好几年不见、面容都有点模糊的侄子,务丰帝在大皇子和顾值之间倾向于谁,不言而喻。
务丰帝训斥顾珩,不要给自己亲兄长泼脏水,想要就此揭过,还令顾珩入后宫给他母妃请安后再离宫,明日端午佳节携妇入宫赴宴。
顾珩再次陈言,重申请求,务丰帝生起气来,摔了个玉把件,呵令二子住口。顾珩坚持,叩首后在御书房内长跪不起,务丰帝甩袖儿去。
顾珩就真的跪了一整夜,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全凭一股子傲气撑着。
端午日,务丰帝早早醒来,听罢近侍回禀,直奔御书房,看着顾珩摇摇欲坠、眼皮打架、唇角干裂的样子,又气又急,冷声问儿子究竟想干什么。
顾珩只说了五个字:“搜府,找顾值。”声音微弱破碎。
务丰帝怒极反笑,连说三个「好」字,然后走到顾珩身边,待他谢父皇恩准、叩首起身后,还未站稳,就狠狠扇了二子一个耳光,扔下一个极重的评语:“忤逆君父。”
顾珩都顾不及请罪,硬生生受了巴掌,便带着父皇拨下的御林军出宫,直奔大皇子府而来。
他一身昨日衣服都没有更换,细看去衣角有尘土泥迹,算不得体面。
路上在车里随口吃了点东西,却因挨巴掌时忍痛没有出声咬破了内腮,没能吃多少。
听着堂兄弟妹们的道谢,顾珩说道:“这都不妨事,只要能找到阿值。”
顾采蓟也说了说昨日至今,他们诚王府做的搜寻动作,尤其是围绕大皇子府周边,已经可以肯定,顾值前日上午进府后再没有出来。
所以,顾值如今所在,只有大皇子府中,这一种可能了。他们四人都等着片刻后御林军解救出顾值的场景,顾采蓟甚至还悄声问顾采薇,大皇子为什么要这般折腾,来困住三哥。
顾采薇暂时没有心思回应四哥,只是摇了摇头。
她想起昨日上午,自己在教室匆匆写给柳庭璋的几个字:“府中有事,定后再联。”不知道徒弟会不会替她担心,甚至会不会去惊动二哥?
一门之隔,他们几人信任御林军必然会尽心尽力地搜检,事实也是如此。
御林军首领富有经验、极善安排,连大皇子府的地下密室都找到了,打开门进去,隐隐能闻到血腥气。
但是室内干干净净、甚至干净得反常,像是日日打扫,或者刚刚彻底打扫过。
既然没发现直郡王,御林军也只是检视过又离开。
大皇子在殿内坐等,胸有成竹。
御林军到底不是一无所获,在极为偏僻的角落发现端倪,挖掘之后找到了埋藏极深的两具尸体,都是壮年男子,下人装束,死于非命。
大皇子听闻禀告,面上闪过一丝慌乱,眼珠子一转又迅速冷静下来。
大皇子府门终于打开,御林军首领于情于理上前告知了顾珩一声搜府情况。
两具尸体被搬抬出来,顾采蓟一眼认出:“这是三哥身边贴身小厮,他们俩前日和三哥一同来大皇子府的!”
众人看向随后跟出来的大皇子。
顾瑾得意洋洋地说:“事到如今,只好告诉你们。前日我好心邀请顾值回府,好茶好点心奉上,提前庆贺佳节。他这两个小厮却冒冒失失得罪了我,我一气之下令人杀了他们。
顾值与我生气了,自己一个人气哼哼地出府,我还觉得一肚子晦气呢。谁知还有你们不依不饶闹这么两日,坏了我过节的兴致。”
众人并不相信这番说法,顾采蓟叫嚷着让大皇子交出三哥来。
大皇子指着回宫复命远去的御林军背影,反而说:“御林军士为我作证,我多么清白,府中完全没有一丝直郡王的痕迹。对了,老二,你这般欺辱我,该算这笔账了。”
说罢,大皇子就整理收拾一番,当着这些人的面,施施然向着皇宫方向而去。
只找到小厮尸体却没发现顾值踪迹的结果,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
顾珩心底凉飕飕的,一方面是忧心好兄弟依然下落不明,一方面是有些畏惧父皇接下来的清算。
谢绝了诚王一系三人陪他进宫的提议,顾珩还是独自去找父皇,想要再请求发动官府力量,由京兆尹安排着撒网,继续找顾值。
顾传好歹顶着亲王头衔,在弟弟妹妹尤其是妹妹晓以利弊后,硬是随后进宫,只提请罪。
虽说宗令老头子是个摆设,顾采蓟、顾采薇还是专程去拜访请求,三哥怎么说都是顾家人,天子近亲,堂堂郡王,官府应当要管要找,宗令体系也不能装聋作哑。
皇上的发作来得极为迅疾,连节日午宴都没过,四散告知的旨意就分发各处。众臣私下怎么咂摸圣意就是另一回事了。
务丰帝认为长子遭了无妄之灾,厚加封赏,完全不提他无故打杀别家下人的事情。
对于二子顾珩,下旨申斥,用词极狠,仿佛顾珩起兵造反了一般。
而且理直气壮地令顾珩半年不得出二皇子府,闭门思过,顺势不让二子参与政事。
后来,因为淑妃不依不饶地为儿子申冤,二皇子岳家郑国公频频说情,务丰帝默许禁闭失效。但是就不松口,杜绝顾珩领职司、干实事。
对于诚王一系,务丰帝已经全无幼弟在世时的好感,对着请罪的顾传也是毫不客气、劈头盖脸一顿喝骂,说起顾值来,认为是这个侄子不好好在府守父孝才会失踪,自身品德不谨,不配为郡王,言辞之间,很有废了顾值头衔的意思。
幸好,听着顾传砰砰作响的磕头声、颤巍巍口称「皇伯伯」的哀求声,看着和长子一样大的这个侄子一身狼狈、头脸糊满血,务丰帝叹了口气,心软一瞬,咽下这个念头,只是意味深长地令顾传带着弟妹,安分守己、好自为之,离皇子们,都远一点。
务丰二十四年的端午,对于诚王一系是难忘而餐厅的一天。愁云惨雾中,诚王太妃病倒了。
第75章
衣不解带照顾母妃四五日,顾采薇迅速消瘦,原先花朵一般的脸庞也失了光泽。
顾值行踪不明、生死未卜的事情,像是一团吸走了亲人们热闹劲儿和热乎气儿的乌云,沉甸甸笼罩在诚王府之上。
诚王妃张氏,本来在五月初就盘算着,月底出了公公的三年孝期,库房里沾红带彩的家具摆设都可以陆续拿出来使用,已经安排下人们整理晾晒。
结果变故突如其来,她来不及为三小叔伤痛,还要处理千头万绪的事务。
对上,要安排为母妃寻医问诊、托付小姑子床前伺候;
对夫君,要安抚他为皇上吓到的情绪,默许他关自己在小黑屋,完全不管女儿;
对四小叔,要防着他冲动上头去找谁麻烦,掰开揉碎对顾采蓟讲一顿,就差揪耳朵了,好歹劝服顾采蓟再去四处专心找寻三小叔。
其中安排府内运转、各项杂务更是繁杂,她只能一一撑下来。
对外,顾值留下数十间规模不一、各行各业的商铺,群龙无首,张氏当仁不让接过来。
她尽数梳理账目、安顿人心,尽力平稳过渡,一方面保证王府中收入不会骤减,另一方面心怀若有若无的希望。
万一某日顾值突然从什么地方回来了呢?到时候看到自己将他十来年的心血保存下来,也许会开心地再叫一声「大嫂」吧?
五月初九晚,顾采薇又一次出尽百宝,劝哄着母妃多少用了些白粥点心。
诚王太妃年岁不算大,不过自从夫君过世后,她迅速憔悴下来,不再注重保养,今年添了睡不好的毛病,身体底子自然发虚。
端午节前后,被三子失踪的相关事情刺激到,气怒攻心,在佳节当晚,毫无征兆地吐血晕死过去,让子女们好一阵担心。
调养了这么几日,诚王太妃算是缓过来了,除了情绪不佳、总是怏怏的,基本与她往常无异了,身体各种小毛病还在,只是她已习以为常。
看着床前乖巧坐在绣敦上的女儿,面目与自己年轻时候七分相似,又是金尊玉贵养起来的,艳色更胜,气质高华,举手投足都是韵味,诚王太妃心底叹了口气,先后入梦而生的五颗小星星,最小的都十四岁这般大了,自然难免想到二子、三子,一个生离,一个很可能是死别了。
顾采薇一双杏核妙目紧紧盯着母妃,自然不会错过母妃情绪低落,她心知肚明为何如此,刚要强打精神说几句话转移母妃注意,突然觉得肚腹酸疼发涨。
已经是日渐熟悉的感觉,很可能是葵水来了,自己又要生受五六日的罪了,提起裙角匆匆到净室查看确认后,顾采薇咬唇低声告知母妃。
诚王太妃摸摸女儿乌鸦鸦的秀发,再拢握住顾采薇的双手,心疼地说:“你与母妃同吃同宿好几日,喂药陪护,完全没休息好,眼圈都发青了。母妃没事了,还会继续为你们撑着,放心。你快回自己院落好生休息,让丫鬟熬了常备汤药来喝,多卧床,过了这几日就好。”
顾采薇依依不舍,担忧重重,到底在诚王太妃一再示意下告退,领着自己丫鬟识书、识理离去。
上弦月亮亮地挂在半空,省了灯笼照明,一离开诚王太妃妃院落,丫鬟们便一边一个搀扶住顾采薇,想帮郡主早点回床上休息。
走到自己院落口,顾采薇已经觉得裤子濡湿一片,却脚步微微一顿,侧头看了眼,紧邻的四哥院子里只有零散灯火,正房丝毫不亮,便知四哥还在外奔波找寻,心底悲凉一叹。
回到自己温暖的绣房里,在丫鬟们团团围住、各司其职的巧手服侍下,顾采薇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咕嘟嘟地喝了一大碗苦巴巴的暖宫汤药。
本来下一步就该移步上床,顾采薇像是被什么牵引着,随口说道:“我要去趟教室。”
丫鬟们将夜明珠落地灯罩拿走,稍微调整下,教室里就明光大亮起来。
顾采薇苍白着脸,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药力发散,发边晶莹细汗隐约可见。
她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搭在识墨肩头,一步一挪走到书案旁,险些没踩稳最后一步,带些狼狈地坐到圈椅上。
狠狠喘了两口气,顾采薇才定睛去看桌上铺好的大张宣纸。
第一行,是她五月初四上午写下的【府中有事,定后再联。】八个字,当时她心急如焚,只记得要给徒弟留个音信,笔迹潦草,龙飞凤舞,连柳庭璋的回复都等不得,留言后就离开这间教室。
之后她甚至都没回自己院落,要不就是跟随兄长出府找人,要不就是留在母妃身边照料,直到今晚。
偌大纸张,长达两尺,宽近一尺,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只有顾采薇能看到的话语,都是柳庭璋所留。
这么多字,远超顾采薇预期。
细细分辨,徒弟一开始写得还是恭敬有礼:
【庭璋知晓,夫子尽管去忙。学生自会用功读书,顺预祝夫子端午安康。】
【五月初四晚,新月在空,朦胧清辉,夫子安好?明日的粽子可备好了?夫子是嗜食甜粽,然否?】
【佳节如期而至,息县热闹至极,可惜信二哥有事不能同来过节。夫子还在忙碌么?】
【端午至晚,学生这一整日忙于应酬,在文会上碍于情面,喝下不少酒水,头晕目眩,完全不如前人酒后发诗兴的本领。夫子与家人,持素茶而聚了么?】
之后,柳庭璋有些发急起来:
【宿醉而醒,恍若梦中得见夫子,然而实则夫子两日没有音信了。府中事好事坏?夫子身体可安么?】
【五月初六午间,学生拜问夫子,可在?】
【五月初六夜,夫子遇到如何棘手之事了么?可有学生能出力之处?】
【五月初七,只要夫子一句话,学生可立刻赶往京城,任凭夫子差遣。】
……
【五月初九夜,学生隔山望水,心急如焚,祈盼夫子安好。府中是遇大事了么?是否需要学生告知信二哥?】
极为难得,顾采薇露出了一丝笑意,被人记挂在心的感觉如同甘泉,清透滋润,又如同炉火,温暖舒适。
她直觉之下,就想落笔,请柳庭璋就此上京见一面,她有好多话想跟他说。
识墨早就研好了墨条,砚台里一汪黑得发亮的墨汁,饱满平静。顾采薇提笔轻沾,在砚边缓刮笔锋,到底收了冲动念头。
长出一口气,顾采薇在另一张雪雪白的纸上写道:
【庭璋,我三哥,你知晓的,正月里生辰那位,这几日失踪了。】
鬼使神差,她紧接着写:
【我好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