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间看到书桌上平铺的纸张,柳庭璋突然想起了郡主夫子,他终于绷不住了,轻「啊」一声,坐定桌前提笔,从自己知道报名被驳回写起,几日间如何瞒着双亲辗转反侧,到方才娘亲讲身世不许改姓,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洋洋洒洒写给了郡主夫子看。
这般长篇大论,他甚至换了两次墨,用了三四页纸。
顾采薇那边一开始写出:「我在」。中间写了「别急」,便再没有打断徒弟倾诉。
柳庭璋力竭,将写不出字的秃笔掷到一边,颓然与释然交缠,看着纸上,顾采薇秀丽的字迹过了有一阵子才浮现,就像是等他倾诉完一般。
顾采薇写给他:“可以将你出身改到你生父家中。既然是官场中人,我帮你找,你用心读书即可。”
作者有话要说:
第87章
顾采薇很将徒弟的事情放在心上。
柳庭璋像是爆发一般给夫子写下很多字,事情本身与烦乱心绪犬牙交杂着。
他不愿意忤逆娘亲难得的坚持,因为事涉生父和改姓两重关节,他又没法子对继父秦秀才去询问去求助,因此陷入报名不成的僵局。
无奈之下,他甚至对夫子丧气地写到,只怕自己与务丰二十五年的会试无缘了,希冀待到三年后的礼部核验能够宽松些,自己才能上京赶考。
顾采薇看着满篇龙飞凤舞、一气呵成的字迹,顾不得细究徒弟愤懑之下有些颠三倒四的叙述、个别用词不谨等问题,只觉得心口泛起一丝微微涟漪,像是被丝线缠绕住那样的揪疼。
她自认为是对读书好苗子卡在报名关口的惋惜。
柳庭璋提到,他方才知晓自己生父曾任本地县令,离任后杳无音信。
凭她一介郡主来找个官场中人,至少比徒弟去找容易得多。
顾采薇未加思索便在纸上承诺,她负责找寻当年的柳县令,看看能不能帮柳庭璋改户到生父名下,以备科考,并软言软语劝慰柳庭璋静待下文,安心读书为要。
如何找寻呢?顾采薇首先想到求助于国子监的老师们,这些是她近期日日接触的人。
话说自从梦别三哥、见过二哥和柳庭璋以后,顾采薇心绪和行为上发生了很大变化。
她想要为自己好好活这一世,追寻教书育人的本心,将来开办书院广纳良才。
为此,顾采薇凭借着多年前皇伯伯信口说过的承诺,朝九晚五去国子监读书求学,日日如此,以备将来。
诚王太妃乐见其成,相当鼓励女儿与适龄的达官贵人家子弟做同窗,她的着眼点自然不是学问,而是女儿的婚事。
从中秋前回京到此时初冬十一月,顾采薇已经坚持上课三月有余。
之前她只是偶尔来国子监借阅书籍资料,对于任教老师总是看不太上,嫌他们迂腐可笑、言语古板,又对于儒家经义囫囵吞枣、半通不通。
但是如今想到这些官员都是科举出身,好歹粗通法家学说,顾采薇到底拿出几分敬意,有了尊师重道的架势。
人与人之间是相互影响的,老师们一开始并不愿意教授唯一的女学生。
但是顾采薇用功之处远超纨绔同窗。毕竟她不是来混日子、不是来镀金的。
老师们看在眼里,渐渐对幼薇郡主从敬而远之、表面敷衍暗地冷落,转化成认真教学,个比个地要倾囊相授。
顾采薇好像回到了前世在高中、大学师友相伴的时候,越来越如鱼得水,不断吸取营养,按照母妃、大嫂的话,就是薇薇越发鲜活灵动了。
至于顾传、顾采蓟,在他们眼中,妹妹一向是最好的。顾采蓟又忙于御林军务,见顾采薇等家人越发少了,没怎么发现妹妹变化。
虽然国子监现任老师们比不上赋闲在家的柳祭酒。但也有优点长处值得去学习,师生相处日益融洽。
因此柳庭璋之事,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求助于这些老师们,顾采薇试探着问了。
老师们说,要查多年前某县是谁去任了职,只能找吏部翻阅档案。
他们都是关在书斋里的一群呆子,平常不与别的部门打交道,吏部不会理睬这般请托。
因此他们对郡主爱莫能助,倒是告老的柳祭酒能有这般颜面打听出来。
顾采薇也不识得吏部官员,但是不知为何,虽然她依旧每半月到柳府拜访,求教学问、问候老师,此事却不想惊动柳老。
这时她想起了礼部程侍郎,一直惦记着郡主赠糕之谊的那位官员。
程侍郎是靠着郑国公才升迁上来的,可以说与二皇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过善于明哲保身,行事谨慎小心,在皇上眼中不算二皇子党罢了。
幼薇郡主有事请托到自己头上,程侍郎格外开心,一口应下。
当年他还在宦海沉浮、碌碌无为时,没有背景更没有攀上郑国公,到处受冷遇,那日因为陌不相识的少年郡主赠萝卜糕而温暖了心肠,再燃斗志,好歹如今混出个模样。
他一直向诚王一系释放善意,顾采薇也是领情的,这才托付程侍郎打听,再三道谢。
程侍郎作为礼部二把手,到吏部打听个不痛不痒的旧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他很快将当年柳县令的履历拿到了幼薇郡主面前。
幼薇郡主平易近人,以礼相待。
程侍郎听着少女甜美道谢声,也敢调侃几句:“听闻郡主是原先柳祭酒的得意门徒,怎么倒找下官打听起柳老的次子来了?说起这位曾经的柳县令,倒是当年京城的传奇人物,从云州息县回来没多久,就抛家舍业去出家云游了,下官当年也听过几耳朵呢。”
顾采薇心中惊骇万分,面上却八风不动。她与柳老师徒多年,但是君子之交,多聊学问,少谈家事。
她只知道,柳老二子一女,与夫人独居一府,他们与长子疏远,对长子家的四个孙子更是不亲近,次子早年出家为僧,次媳先归家后改嫁,并无子嗣,唯一的女儿就是二皇子生母柳妃了。
没想到,仿佛查无此人的柳老次子,竟是柳庭璋的生父!
也就是说,柳老是柳庭璋的亲祖父,二皇子顾珩是柳庭璋的姑表兄弟了。
直到她带着盈盈笑意将程侍郎送走,都没从这般奇妙的联系中回过神来。
顾采薇回忆起自己刻进骨髓的那次梦别,三哥顾值在介绍北斗七星渊源时提过,七星同气连枝,若是下凡历练处在同一时空,多少会沾亲带故,也算相互间的牵绊。
三哥听闻文曲星君投胎成为一个籍籍无名的穷小子时,还有些诧异,微嘲说,想必是因为文曲用一世功德换成联系摇光公主的异能,与天道相冲有所折损。
所以才出现了其余六星同为血脉相连的顾家人,文曲孤零零一个的局面。
顾采薇深感天道轮回的神奇莫测。如今看来,文曲投胎的柳庭璋与转世玉衡星顾珩存在血缘亲,七星还是相互勾连着的,天道不算为难他们,只是可怜徒弟幼时成长颇受磨难,小小年纪还当过跑腿学徒,饱尝辛苦。
未免弄错,顾采薇又细细问了徒弟关于他生父的事情。
柳庭璋只从娘亲那里听来生父姓名、其时官职。但是柳县令身家背景孟氏一无所知,她连这人的样貌都记不清楚了,只能说儒雅斯文、手不释卷等笼统特征,无济于事。
柳县令给孟氏母子留下的房产、钱财都无特殊之处,无法佐证。
多少知道些内情的乡邻们,曾经说过闲言碎语伤害母子,柳庭璋也不愿求他们作证自己娘亲作过县令外室。
事到如今,也就是柳县令当年亲手写下的幼儿信息纸张聊可一观。
柳县令写过「廷」字是家中子侄辈排行用字,顾采薇努力回忆柳老的四个孙子姓名,分别是廷城、廷坤、廷堪、廷埠,发现果然如此,柳庭璋的「庭」,与「廷」字音韵合辙。但是多了几笔,可能是柳县令起名时另有什么考量。
至于「璋」字,柳县令在纸上解释出自「弄璋」,顾采薇造访柳府时,装作不经意地问过柳老,他的孙子辈为何中字从廷,尾字从提土旁。
说起来,这也是柳老对长子不满乃至疏远的原因之一。柳家世代书香、自有风骨,在家谱上对于子孙名字早有约定,到了柳庭璋这一辈,尾字应当是斜玉旁,正如「璋」字。
但是皇上给他的三个皇子起名单字,正是斜玉旁,如顾瑾、顾珩。
柳老长子自作聪明要避讳,不顾父亲的反对,硬是给自家四个儿子改名为提土旁。
为这事连他亲妹柳妃都觉得大哥莫名其妙,像是拍皇上马屁却拍在马脚上,皇上对于臣子家如何给孩子起名毫无兴趣,当年听说柳祭酒被儿子气得够呛,还下旨给柳老长子申斥他不孝。
诸如此类事情不胜枚举。柳老才对长子心寒,但是次子出家是他意想不到的,确实是他心中半生隐痛,从此不在人前提及柳县令,就当没这个儿子。
顾采薇看着老人回忆起往事面色怅然,她也心下不忍,旁敲侧击了解到柳县令出家后与家人再无联系,如今无人知道他是生是死、身在何方,便没敢再细问了。
从名字上来看,柳县令给儿子起名确实是按照柳家家谱——柳祭酒家的家谱来的。
但是单凭一张纸、一个名字,再无旁证,就让柳老一家接受从天而降的一个孙子,顾采薇想想也觉得并无可能,更遑论将柳庭璋的户籍迁到京城清贵的柳家了。
她自然相信徒弟,但是这番打听周折下来,离会试报名截止日期越来越近,徒弟还是无法报名,她都替柳庭璋心急如焚了。
也许,让柳老亲自见见青年孙子,相处一二,再告诉他关于柳县令在息县的这笔风流债,柳老说不定会信,会发生什么转机?
顾采薇作如是想,便在寒冬腊月,烘烤着温暖的炭盆,斟酌着给柳庭璋写道:
【你生父一家正在京城,你可愿上京相处,以图相认?】
第88章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像息县今年反常的一场一场雪一样,柳庭璋对于赶赴会试从心急如焚到心灰意冷,默认自己无法上京赴考了。
这番触动后,他反倒心思沉静了下来,越发珍惜孝敬亲娘和继父,只想着再不提生父一事,惹娘亲垂泪伤心。
没想到,郡主夫子石破天惊地告诉他,找到了他的生父,就在京城!
情急之下,柳庭璋没注意到,顾采薇写的是「生父一家」,而非简单的「生父」二字。
他险些自己将自己绊个踉跄,奔进正房,急赤白脸地跟孟氏说:“娘亲,我的友人打听到了,当年的柳县令如今正在京城!”
趁着继父秦秀才不在家,柳庭璋与娘亲分享了这个天大的消息,说完微微气喘,胸口起伏不定,眼神含光地看着孟氏,等着孟氏的反应。
突然听闻到自己曾经托付身心之人的音信,孟氏只觉眼中突然盈泪,擦都擦不净,儿子的俊朗面孔都看不清楚了。她抖着嘴唇,声音颤颤巍巍:“真,真的么?他,他可好?有妻有子吧?”
柳庭璋这才发现,自己只看到郡主夫子写的一句话,他连生父如今具体处境都没问,就离席前来,被娘亲问了个哑口无言。
他有些羞愧,自己怎么如此沉不住气,像是毛头小子一般,一惊一乍的。
却不想,这本就是十七八青年应有的模样,平日的柳庭璋好像八风不动,实在太过老成。
待到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向郡主夫子详细请教后,柳庭璋自己将消息消化了好久。
原来生父已经出家了,无妻无子,生死不知,连他远在京城的家人都不提此人,个中缘由想必是一团乱麻。
他斟酌着将此事告诉了孟氏,吞吞吐吐说,自己想要近日上京。
秦秀才对于继子这个念头有些惊讶。按理说,柳庭璋要参加来年春天的会试,待到在息县过完正月再动身都不迟。
怎么突然想要在寒冬腊月上路?那样岂不是要在异地他乡独自一人过年了?
秦秀才不知道继子还没有报上名,从常规情理上劝了几句。
孟氏是知道内情的,明白儿子是想上京认亲,将自己户籍迁到生父家中以便赴考。
但是,真的要让柳县令家人知道他们母子么?会不会给柳县令抹黑丢脸?
若是柳县令生活如意,本人在京,也许孟氏还不会如此纠结,还会鼓励儿子去认亲爹。
但是一想到儿子要独自去面对听说非常清贵的一家人,孟氏只觉满腹惶恐,让她陪儿子一起,她更是不敢。
无巧不成书,孟氏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吓到,第二日就发热病倒了,满身滚烫,呓语不断,水米不进,吃什么吐什么。
父子二人找来医者,诊断是情志郁结,外邪入侵,只能慢慢调理。
秦秀才提前给私塾学生放了年假,在家照料妻子。
柳庭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求教于郡主夫子。
——
顾采薇没想到,柳庭璋娘亲被这个消息刺激病倒。顿时联想起自己父王,当年也是被突如其来的二子噩耗气死的。
因此,顾采薇是劝徒弟在床边侍疾的。她生怕万一孟氏这次有个什么好歹,柳庭璋一辈子良心难安,就像自苦的二哥信一样。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孟氏这一病,还因为,顾采薇给徒弟柳庭璋分析说:
【你我师徒知道,柳县令是你亲爹。但是他的家人,你的祖父柳老并不知晓,次子当年在外留有子嗣。
老人家年纪大了,想法固执,只怕轻易不肯认你,你生父留字可以说是别人仿写捏造,你的姓名可以说是巧合,证据实在薄弱。】
【我之前劝你上京,是要你在你祖父面前使出水磨工夫,才有进一步认亲可能。然而,情势变化实在是快,这几日,二皇子顾珩与其新婚不到一年的妻子发生了龃龉,劳动到柳老为外孙收拾残局,亲自登门郑国公府致歉,才将二皇子妃从娘家请回去。】
柳庭璋心思被牵动,知道自己生身祖父——曾任国子监祭酒的柳老已是七十多岁的古稀之年,还要为孙辈事务这般折腰,想想也是可怜可叹。
顾采薇看了徒弟心疼祖父的字句,颇感认同,毕竟她再去探望柳老,觉得老人家精神差了许多,本想为柳庭璋上京做些铺垫的言语硬是一句都没有说出口。
顾采薇喜欢柳庭璋的纯孝之心,又知顾珩与他们几人的渊源,倒是为二皇子辩解了几句:
【其实夫妻闹别扭,也不全是顾珩的错。想必你知道,他已被封为云王,年后就要到你们州府去坐镇了。
就是这样,都有人不放心,担心他抢太子位,挑拨手段层出不穷,这才闹出曹家广泛散播的夫妻笑话儿。】
言下之意,新任太子的舅家曹家,只怕在顾珩夫妻身上,没少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