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采薇揉揉手腕,继续写道:
【会试报名还有二十天就要截止。你上京路上就要十来日,柳老如今状况不佳,我实在不看好,你能在七八日内得他认可,迁户入京。
你娘亲卧病在床,也需你尽孝。因此,夫子虽然不忍心,还是想劝你,珍惜至亲,会试还有下一次。】
但是顾采薇内心不是不沮丧的。
本以为,柳庭璋会借着认亲机会上京,她多少能再见见徒弟。
她先提议徒弟动身为会试资格努把力,又反劝柳庭璋等待三年后,自觉出尔反尔,又是羞窘又是无奈,脸上悄悄飞红,下笔写写停停,惹得伺候在教室的丫鬟识墨轻声问说是不是炭盆太热了。
——
柳庭璋一向信服郡主夫子所言,看了这篇入情入理的劝说,暗合自己心思,便很快决定,留下来陪伴娘亲。
只有他自己知晓,在看到生父是京城人士时,当时想到的却是自己能不能因此离夫子近些、更近些。
师徒二人在炎炎夏日的京外山庄分别时,约定来年会试时候京城再见。
随着柳庭璋报名失败,此约自然失效,分别影响了两边过年的心情。
柳庭璋这里倒还好说,因为孟氏缠绵反复的病情,他和继父秦秀才便草草过了正月,偶尔失神和皱眉叹气都被理解。
但是花骨朵儿一样的顾采薇,在举家欢腾的大好日子里提不起劲、怏怏的样子,惹得双胞胎哥哥顾采蓟十分费解。
半年多来,顾采蓟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一身利落武艺和毫无架子的做派让他在御林军中站稳脚跟,更加上他姓顾这个得天独厚的身份,没有心机反而没有破绽,得到了务丰帝难得的信任。
因此守卫宫廷忙得团团转,正月里也只能见缝插针回府待一阵子。
顾采蓟自以为轻声实则满屋子都能听见,他问道:“母妃,妹妹怎么了?难道又是身子不适么?”
诚王太妃也有心事,瞪了四子一眼,没有接话,幸好诚王妃张氏打了圆场。
不过诚王太妃打量着长媳的肚腹一片平坦,更觉烦闷,便让子女们各回各院,不要打着承欢膝下的名头碍她的眼。
顾采薇如梦初醒,走出来便缠着大嫂,问母妃因为何事烦忧,怎么正月里面还发这么大的脾气,顾采蓟也在一旁凑热闹要听。
顾传好脾气地抱着顾珍,邀请幼弟妹到自己院中坐坐,他先回去安顿女儿午睡。
很快大家就转移到顾传夫妇正房坐定,张氏看着小叔子、小姑子,两张青春正好的面庞,五官虽说底子像,但是各有英挺、柔美不同气质。
如今是正月,再有两个月,两人就双双满十五岁了。
男子尤可,女子尤其是贵族女子,正是该找人家的年纪了。
张氏也是有女儿的人,对于婆婆的烦恼感同身受。因为诚王太妃正是为顾采薇的亲事闹心。
要从去年说起了,自从先任诚王三年孝满,诚王太妃八月回京就开始为女儿暗地留心相看人家,更鼓励顾采薇去国子监接触同窗,毕竟身份年龄都相差不远。
虽说很快立了太子,诚王太妃以及帮婆婆打下手的诚王妃都没想到,这事还能波及到自家。
缘故说来可笑,四、五公主是双胞胎,生母身份低微又早逝,两人依附曹后,四公主更是嫁入了曹家。
三皇子成了太子,四公主自认曹家媳妇,也算有势可依,大大在京城贵妇圈抖起了威风。
她在顾采薇这里没讨着好,想起来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便屡屡在各种场合放话,她要为五公主挑选一门极相称的亲事,在五公主定亲前,其他贵女们谁要是先定亲抢了妹妹风头甚至准夫婿,她绝不善罢甘休。
曹家乐见公主儿媳在外立威,一家子迅速口径一致起来。甚至曹后在大正月里召见内外命妇的时候都这么暗示,一副为四、五公主撑腰的慈母做派。
反而对大家暗地里嘲笑曹贵人风头比曹后更甚、侄女比姑姑还气派的笑话不闻不问。
这样一来,诚王太妃要为女儿相看便受了影响,不止她们府,别的主母们私下也没少咒骂四、五公主和曹家。
但是明面上,大家都按兵不动,仿佛不急着为女儿们定下乘龙快婿了。
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要看五公主何日择婿,嫁到什么人家呢。
顾采蓟和顾采薇听罢大嫂的话,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相对无言。
顾采蓟是没想到,妹妹这么快就可能要嫁人了。
顾采薇则是从未有过的排斥,不想要像小时候那般顺从,嫁给别人认为好的人家去了。
第89章
务丰二十五年三月,恰是三年一度的会试、殿试,俗称春闈,一旦考中便能授官,可谓鱼跃龙门的关键一关,天下士子和其亲眷无不关心。
京城更是万众瞩目,操办考试的礼部难得被放在放大镜下,一举一动备受关注,就连诚王一系龙凤胎平郡王顾采蓟和幼薇郡主顾采薇在三月十五举办了热闹气派的十五岁生辰大礼,都没盖过考试的风头。
那段时日,顾采薇着力在纸上劝慰徒弟,生怕柳庭璋因为错失会试资格而沮丧。
她甚至在脑中清晰勾勒出了青年举人沉默不言背后的黯然神态,自己也跟着怏怏的,化解之法就是常去柳老家拜访。
她尽量不着痕迹地提及柳老次子,惊喜地从柳老夫人处听到了不少此人生平,回府一一转述给柳庭璋,多少分散分散他的心神,也令生父形象在他心中日渐鲜明。
然而峰回路转,这次春闈居然成了务丰朝末年最大的污点,发生了震惊朝野的科场舞弊案。
毕竟纸包不住火,这样大的案子在街传巷闻中经久不息,顾采蓟又是御林军中人,守在皇上近侧,回府给妹妹绘声绘色描绘事发当场。因此顾采薇对来龙去脉知之甚详。
她念及这次会试取中的五十名进士,不论是否有真才实学,不论是否参与了考场舞弊。
因为皇上盛怒一声令下,而一律被革除了功名重回白身,又对徒弟错过这次科考有些逃过一劫的庆幸,果然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柳庭璋自然对其中细节颇感兴趣,顾采薇化身说书人,拿出偶尔给二哥写话本子的劲头,在纸上向徒弟娓娓道来。
据说是四月初殿试当场出的岔子。那是一个钦天监算出来极吉利的好日子,然而当日,天阴沉沉的,乌云重重压城,寒风时不时刮上一阵,仿佛呼号着说:倒春寒来了。
皇上年过五旬,身子差了,好容易风寒初愈。为了主持殿试,他硬撑着支离病体,穿着与节气不符的厚厚大氅,大多时间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看着殿中人——主要是五十名新科进士,时不时咳嗽着亲自问询。
复盘之时,顾采薇很惊讶于舞弊之人胆大包天,竟敢选出一堆草包来皇上面前现眼。
还是柳庭璋身在事外点得透彻,殿试其实并不是选拔性考试,而是象征性考试,为的是将进士从礼部选拔转化为天子门生,凸显皇恩浩荡,一般只排名不黜落,为进一步授官定品定调子。
其中最为民众津津乐道的就是前三甲,这三人也是殿试后打马游街的焦点所在。
殿试本就无规可循,皇上事前又一直称病,柳庭璋猜想,犯事之人应该是心存侥幸,想着皇上要不就不出现,要不就露露面便罢,委托礼部尚书或者新任太子来主持殿试都有可能,那样子就能蒙混过关了。
然而没成想,务丰帝到底亲自到场了,也许是想着为儿子新朝新官好好把关?
也许是惦记着行使好选人用人的权力?后来还是身处内宫的柳妃给儿子云王顾珩写信,点明皇上其实有现场择婿配给五公主的意思,大家才恍然大悟。
当时,务丰帝发现五十名新科进士中,好多个表现极差,前言不搭后语,形容猥琐难言,已是不喜,问的问题一再简化,还有十数人答不上来,明显有猫腻。
皇上心存疑虑,索性一一检视手边众人会试卷子,令那十来人背诵他们在会试中所做的文章,即使会试和殿试只相隔十日,这些人都背不囫囵、结结巴巴,情理上根本说不通。
务丰帝本就是强撑着病体来选摘栋梁之材的,看着眼前一殿支支吾吾的歪瓜裂枣,一腔热情被泼了极大的冷水。
他再瞄瞄陪立一旁的礼部尚书,他是会试主事人,明显抖如筛糠,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
皇上当庭大怒,发了好大脾气,冷硬的怒吼声连殿外值守的顾采蓟都听着一清二楚。
接连几道皇令发出,皇上先令顾采蓟等御林军将五十名进士全部羁押,又传唤有司诸臣审理会试案,要求从速从严,一定查出个子丑寅卯来,并叱令负责会试的礼部尚书停职居家待查。
感受着务丰帝的雷霆之怒,有司不敢怠慢,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勘察。
这一查不要紧,他们确实查到,会试中存在集体舞弊。多位考中的进士出自大富之家,并无足够学问功底,会试当场竟然是他人替考,做出的文章并非出于己手,自然一被问就露馅。
然而替考手法实在粗糙,以至于其他考生里,不少聪明人看出了不妥,有的反而帮忙遮掩想要混点好处,有的心态失衡导致殿试表现失常。
总之这一届新科进士,就没有一个完全无辜、让务丰帝愿意再见一面去判定其才的学子。
替考之人多是怀才不遇的举人、秀才,这下子跟着被罚,春闈成了大大的笑话,考中的、替考的全军覆没,轻则革名,重则下狱。
问题来了,会试进场查验何其严苛,皇上一向重视,不断调整优化,已经形成了多道关卡,怎么会让明显并非本人的考生入场呢?
顺藤摸瓜,礼部尚书跑不了干系,只有他能安插指挥下面层层的官员和老吏共谋作案。
这样一扯就扯出一大串,礼部上下,几乎在牢狱中全聚。
眼看就要荣休归老的礼部尚书,一世为官清名毁于一旦,他先是承认自己收受了贿赂,以替考为手段安排富商家子弟中举。
皇上却不信他这个谨慎一辈子的臣子胆大妄为至此。毕竟礼部尚书在位多年,经手的会试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一向稳妥,如何会突发奇想借会试捞钱,严令继续审查。
在牢中坚持多日后,礼部尚书终于颤颤巍巍供出了撺掇指使之人,竟然是太子亲舅——曹承恩伯。
原因也简单到可笑,曹承恩伯自认是下一任天子背后之人,即将执掌无上权势,在外面一点都不收敛,自然有人请托朝廷大事,首当其冲的就是官员任免。
曹国舅才不管什么长远大计,只将脑筋动到了会试上。
曹家依仗皇后、太子、四公主这三重幌子调动资源,对着礼部尚书使劲,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一样都不少。
恰好务丰帝开年就生病,数月不理朝政,礼部尚书求告无门,一时判断错了形势,想着新君甚于旧君,终于向太子近亲低了头,他们到底将老臣子拉下了水。
更过分的是,打着孝敬太子的名头,贿赂收到的大部分银两流到了曹家,礼部尚书空惹一身骚。
务丰帝看着呈供到自己御案前的调查结论,气到脸黑无言。
此时已经到了五月中旬,端午刚过不久,空气中还若有若无飘着雄黄的气味,务丰帝只觉气急气闷,硬是颤声吩咐下首听命的臣子继续查下去,将曹家查个明白,就又晕倒在龙椅上。
皇上倒下了,有司却坚定地一查到底,将曹家的恶行恶状列明十数条,诸如强抢民田民宅、调戏霸占民妻臣女、随口妄议宗亲皇室等等,一一公告于天下,引发朝野上下对曹家的抗议,并且很快剑指太子,也不过寥寥三个月时间,刚到酷暑七月而已。
其中背地里如何角力,是唾骂曹家的朴素百姓所不可知的,连气怒弹劾曹家的官吏们也只是惊讶于查案同僚的刚直不阿。
其实,云王顾珩联合云州势力和京城旧故暗暗施压,才是搅动这摊浑水的幕后之手,是他们为有司撑腰,力促详查,才推动曹家罪状浮出水面。
到了这一步,后续已经没什么悬念,瘦弱太子被曹后逼迫着,终究现于人前,涕泪交加,到皇上殿前为舅家长跪求情,却打动不了见也不肯见自己儿子一面的父皇。
务丰帝只吩咐内侍给太子传了一句话:“好好想想你姓顾还是姓曹。”
顾采蓟恰在值守,他在殿前荫蔽处,亲眼看到不远处,如同火烤一般的七月烈日下,太子软倒在地,泣不成声,很快被人扶持回太子内宫。
顾采蓟夜里回府,在残月的朦胧月色下,借酒装醉向妹妹顾采薇倾吐心事说,当时他不知怎地想起,当年为自己三哥去向请求搜府的堂兄顾珩,听说也是在这同一个地方跪求皇上,比太子跪的时间长多了,一时间心下滋味难言。
太子出马都无济于事,曾经的三皇子党更是无人出声,京城众人眼睁睁看着曹家被抄家夺爵,曹国舅和他的三个儿子被判斩首示众,其余男丁入狱,女眷罚没掖庭。
曹后被幽禁起来,任何人都见不到。曹贵人悄然泯灭在后宫,查无此人。
至于紧邻的中秋大节,是由柳妃出面主持宫宴的,众命妇再不敢如同正月觐见曹后一样私下嚼舌,个个比鹌鹑都乖顺,一口一个「柳妃娘娘」「淑妃娘娘」,说穿了,怕的正是必将崛起的云王。
也就是诚王太妃带着长媳、幼女一同赴宴,一家子都仪态万千、落落大方,与柳妃言笑晏晏,被众人瞩目。
四公主被父皇下令和离,回宫当了居士清修,成为皇家第一个出家人。
借着太子之势张扬威风不到一年的曹家,灰飞烟灭。
十五岁的太子顿时成为了光杆,连皇上指婚的未婚妻家都流露出悔婚的意思,独自凄惨度过了中秋佳节,此时再没人提及,这位太子是皇后梦日而生,天降吉兆了。
顾采薇和柳庭璋正是云王顾珩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参与之人。
第90章
一切要从二皇子顾珩受封云州说起。
立太子、封云王几乎同步,务丰二十四年秋日,皇上将云州出身的礼部二把手程侍郎派到云州州府,让他督建云王府,等着迎接二子来年正月入住,以全自己一片慈父心意。
程侍郎临行前,想起幼薇郡主会做云州风味小食,特地前往诚王府辞别,殷勤询问郡主在云州可有故人需要照拂。
不得不说,程侍郎猜测人心果然精准,这正是他多年为官、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本能。
幼薇郡主沉吟半晌,到底向他吐露说,请他稍加关照息县举人柳庭璋。
至于两人如何识得,顾采薇没有解释,程侍郎自然不会追问,只是牢牢记住这个人名。
程侍郎到了当地州府,与曾是官场旧识的府台寒暄过后,三言两语间迅速确认,彼此都是有意于扶持云王以博取从龙之功的主儿,两人自然更加亲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