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儒秀拉着司马光叫人坐在火炉一旁暖手,一边说着安慰话。
司马光听罢, 心里那股忧愤之气不降反升, 叹着气开口:“岁岁,你一向安逸惯了, 自然没看见外面那些乱象。”
这话叫张儒秀听了一愣, 难不成外面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乱子?
司马光既然开口提到了这事,她便想知道。
“你且展开说说。”
司马光闻言,神色立即正经起来,道:“你在夏县之内闯荡,夏县地方小, 一年到头还没一件大事发生。可夏县安逸平静, 不见得外面就安定。陕州那些大的县乡里, 家家都被上面给抢了一番。朝廷下定决心要添置弓手,地方照办, 遭殃的还是百姓。家家哀嚎声不断,弓手不愿从兵, 四处逃窜。衙里就抓这些人的妻与子做要挟, 逼人就范。衙里发旨悬赏逃窜弓手,悬赏的钱从何而出?都是受要挟的小家出的啊。衙里是用尽了法子添置弓手, 可闹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怎会不是乱象?”
一番长话听得张儒秀脑里乱哄哄的。先前她只知司马光所写的那份奏状被驳了回来, 并不知朝廷会强制百姓充军,甚至不惜牺牲百姓的利益。
“可那承诺弓手不充军从戎的敕榜还在城楼上高高挂着呢?地方怎么不顾敕榜强制征军呢?”张儒秀想不通这点,满是疑惑地问道。
“这就是朝廷号令失信。”司马光回道,“朝廷言行不一,前脚刚承诺百姓,后脚就火急火燎地抓人充军去了。我丁忧在家,这号令自然发不到我头上。可陕州旁的地方民不聊生,到处是变卖房产地产贿赂官兵的,到处是逃窜躲避朝廷的。百姓见了朝廷,恍如见了洪水猛兽一般,甚至有人跑到荒山野岭里去,冒着饿死的风险,也得逃出去。”
张儒秀确实不清楚这番乱象,诚如司马光所言,她一直待在夏县里,视野也受局限,看不到全局,总以为一处好各处都好。直至方才听了司马光一番话,才清楚她想的有多幼稚。
张儒秀颇感无力,嗳了声,“种地的老百姓本就不该当兵从军。兵刺面入军队中,得朝廷发的钱养活一家老小,从此不经手田地生产。那些只用种地的老百姓本就只要交税便可,本就不用再多担起官兵的事。如今朝廷要叫百姓也入军营之中,跟着旁人打仗。百姓手无缚鸡之力,岂能适应?”
司马光点头,附和道:“招兵便要养兵。养兵之财从何而出?莫不是用着收上来的赋税养着兵。赋税出自何处?都是收的老百姓的钱啊。老百姓种田,士兵在前线打仗,本就是各司其职的常事。可那些朝官京官以为,我朝连连败退,都是兵不够多。于是疯魔一般强制老百姓从军。百姓根本不知其中内情,百姓只在乎,为何先前官府给了他们承诺,后又出尔反尔继续征兵?百姓不信任朝廷,不想背离了老本分,才会闹起来,才生了一番乱象之景。”
在司马光一番埋怨之时,张儒秀思绪此处飘荡,蓦地想起先前听谁说过的一个故事。
“你可曾听过晁仲约的事?”张儒秀问道。
这话一出,司马光一脸不解。张儒秀叹口气,又变了话术:“你可知道九月即始的新政?”
司马光自然知道新政的事,听罢张儒秀的问话,心下一片了然,便点头说知道,继而又说了一番新政的情况。
“朝中因新政分了两派。一派是新政的主力,一派极力反对新政改革。新政要明黜陟、精贡举、抑侥幸、均公田、厚农桑等。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为了百姓,为了我朝官级制度更好发展。只是新政初行,涉及面又广,效果不甚明显。”
“的确如此。”张儒秀回道,“新政伊始,有一帮叛匪打到了高邮去。这晁仲约便是高邮的知军。高邮只有厢军与弓手,不敌叛匪。晁仲约不敢硬碰硬,便想了个法子,叫破财免灾,花了一笔钱,请走了叛匪。”
这故事是张儒秀插在汴京城里的某位眼线传来的。故事到这里,可后面的事张儒秀未同司马光说。
那位眼线跟朝里某位官又关系密切,自然知道更深一层的事。
晁仲约的事传到了改革派那处,范仲淹与富弼、欧阳修看法各不相同。富弼与欧阳修觉着晁知军此举违法,态度偏激,非要官家下令割了人头,以儆效尤。
范仲淹站在老百姓的角度看事,觉着知军做着好事,不该罚。改革派先前本就被夏竦一帮子人定为朋党,如今内部又有分歧,自然白白叫人看了笑话。
朝廷内部吵得不可开交,地方也在水深火热之中。
朝廷之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平定地方百姓的情绪,故而张儒秀隐去了后面的事,说道:“晁知军的事与新政相关,新政又是在战争之后着手做的。事各自独立,却又大有牵连。我也是见你方才一股脑地窜在一件事里出不来,才说着这故事,兴许能开拓你的思路。”
张儒秀话里的信息太多,司马光也是静默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反应过来。
过了半晌后,司马光才捋清了思绪,回道:“确实叫我想到了一位先人。”
张儒秀见他心里了然清明,也不多做过问。
既然想到了,下面的就是要把所想写出来,写成一篇文章,这是司马光一贯的作风。
晚间戌时,张儒秀听女使说,司马光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出来过,也不曾叫人进去添茶倒水。
“把茶水盏给我罢,我给他端过去。”
张儒秀接过女使手里端着的托盘,敲了三声门。
不待司马光回应,她便推门走了进来。
这一进来,就见屋里昏昏暗暗,那一盏灯烛堪堪照亮半片高桌。
司马光的面庞被葳蕤的灯火照得缱绻,垂眸低首,手中持笔,认真写着文章。
抬头见来人是张儒秀,司马光皱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