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立刻给他们打招呼,请他们进屋里坐,但想着屋里的事,飞快地给他们搬出凳子,尤其是见着文大夫格外殷勤,眉眼弯弯笑成月牙了。
张氏听见院子里的动静,从屋里冲出来,拽住文大夫的手,就把人往屋里扯,“文大夫,你快看看我家老头怎么……”
文大夫拒绝和张氏进屋,指了一下阿宝说:“我要先给阿宝看病。”
“她哪有病!”张氏反驳道,凶狠地瞪了阿宝一眼,“她天生贱命,生病也死不了,不用看大夫,不用吃药,你去给我家老头和俊儿看看,老头他突然吐血倒地,昏迷不醒。”
文大夫听张氏说顾老汉吐血昏迷,有点犹豫,阿宝在一边帮腔,恳求道:“文大叔,你先给爹,还有相公看看。”
说着她打量了下自身,把袖子撸下去,盖住伤,避开文大夫打量的眼神,引着文大夫,往屋里去,转身后还对村老,顾氏族长等人表示歉意。
张氏催促着文大夫,对文大夫道:“你看阿宝身上哪有伤,这不好好的。”
“我好好的,”阿宝的声音忍不住带着点哽咽,对文大夫歉意道:“我好好的,我真的好好的,我,我怕相公有个三长两短……”
对上张氏警告的眼神,阿宝改口,怯怯道:“我担心爹,担心爹有什么……”
“行了,”张氏不满,背着文大夫在阿宝身上狠狠拧了下。
阿宝规规矩矩地落在两人后面。
文大夫叹息一声,摇摇头,进屋就瞧见顾老汉正躺在地上,赶紧上前把脉。
村老与顾氏族长把张氏所作所为看在眼里,使眼色让同村顾福家老大老二跟了进去,让他们护着点阿宝,其实也有心思,让未娶媳妇的顾老大捡漏的心思。
顾老大人高马大,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现在时不时抽风,倒在地上就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但对将来能娶上阿宝来说,还算可以,就是不知顾俊什么时候断气,听顾福家老婆子说,阿宝这样老实本分的媳妇,她不介意给顾老汉和张氏聘礼,守孝三年后成亲,不嫌弃。
顾老大与顾老二进来就遮了房门口大半的光,张氏转头就破口大骂,顾老大不管张氏骂什么,乐呵呵地喊她,“大伯娘,你吃晚饭了吗?”
听了这大傻子和疯婆子交锋,若不是不合时宜,阿宝会笑出声,没想到婆婆还有骂人落下乘的时候,此时只能憋住不笑,伸手扶住顾老汉,让文大夫方便把脉,关切问询道:“文大叔,我爹,我爹没什么事吧?”
文大夫看了一眼与顾老大拉扯起来的张氏,又瞧了一眼懂事的阿宝,对阿宝摇摇头,“……准备办后事吧。”
“爹,爹他……”阿宝问着,突然嚎啕大哭。
顾俊躺在床上做了很多光怪离奇的梦,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嚎啕大哭,有人悲愤地喊他的名字,有人哭丧,有敲锣打鼓,吹锁啦的声音,咒骂声,求饶声,痛骂声,三姑六婆吵闹的声音,又似撞见泼妇骂街,似有人在他耳边耳语,“你爹都死了,未何你还不死?”
爹?
他哪有爹?
顾俊坠入魔道,六亲不认,只有杀了有用,与杀了无用的分别。
在修仙界中躲躲藏藏,杀进杀出两千多年才修成元婴,脚下不知积了多少枯骨,最终没有被“正道”人士杀死,被天道清算了。
若再活一次,顾俊还是会选择那样快意恩仇,甚至比上一辈子更疯狂,杀尽所有算计陷害他的仇人,把他们扼杀在摇篮里,踩着枯骨,用他们的血肉,铺就长生之路。
待顾俊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熟悉的床顶,熟悉的屋子,闻到屋里充斥着浓浓的药味,夹杂着一种令人生理反胃的味道,转头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脑袋,铺在床边上,能看见那油腻腻的头发比马尾还脏。
那闻之令人作呕的味道,正是那颗脑袋上散发出来的。
顾俊闻着,忍了又忍,肚子饿得咕咕叫,想到借尸还魂后,床边的老妇人是这具肉身的母亲,是那个恶毒的泼妇张氏,最终闭上了眼睛,继续装睡。
只是肚子不争气,它饿得叫,叫得越来越大声。
听见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声音,张氏在浅眠中被惊醒,恰好她肚子也饿了,饿得饥肠辘辘,发出腹鸣。
张氏顶着熬得通红的眼睛,伸手揉了揉。
紧接着又响起一阵腹鸣声。
张氏先愣一下,反应过来,拉住顾俊的手惊喜道:“俊儿,俊儿,你饿了?”
顾俊睁开眼,对上一双布满血丝,满脸是疲惫,充满关切的眼睛,转头瞧了一眼抓住自己的女人的手,她的手瘦得皮包骨头,有点脏,轻轻地抓着他,怕抓疼了他似的,即紧张,又小心翼翼的凑上来,关心道:“俊儿,俊儿,你可是醒了。”
顾俊看了张氏一眼,手任她抓住,听她说着说着就哭了,哭了好半响,情绪才稳定下来。
不出意外,顾老汉像顾俊预料的那样,当天晚上没撑过就走了。而这具身体的主人,竟然叫顾俊,跟他同名同姓。
等张氏念叨完了,嘱咐顾俊躺好,她去把灶上温着的小米粥端来,顾俊才适时问了一句,“阿宝呢?”
第3章 第三章
借尸还魂,在修仙界被列为禁忌,达成条件严苛,实为逆天改命。
碰触顾家病秧子时,顾俊借尸还魂活了过来,也付出了非常沉重的代价。冥冥之中,顾俊就知道他这一辈子要承受顾家病秧子留下来的因果,比如孝敬他恶毒自私的娘,比如占有他的儿媳妇,不让外人占便宜,这是顾家病秧子刻入骨子里的一种执念。
还有就是,顾俊知道他这一辈子不找到回修仙界的方法,不只早死,活不过三十岁,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了,只有魂飞魄散,直接消失在这世上。
借尸还魂复活后,顾俊有短暂的清醒,除了骂那个傻妞“可怜虫”之外,顾俊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陷入昏迷,半醒半梦间感觉身边出了不得了的事,醒来后已是四五天后,从张氏口中得知,顾家病秧子和他同名同姓外,顾俊没有继承他任何记忆,只感受到了原主疯狂近乎歇斯底里的执念。
见外头下着瓢泼大雨,只有张氏一个人在眼前的时候,顾俊想起原主想占有阿宝为妻的执念,才在合适的时机问起阿宝去哪了。
“我让阿宝去你爹坟前忏悔赎罪了,”张氏说着放下手里盛小米粥的碗准备伸手扶顾俊起床喝粥,才发现顾俊自己慢慢支着半边身体从床上慢慢爬起来,靠着床架子开始坐起身,张氏愣了一下,赶紧给顾俊垫上枕头,声音嘶哑道:“老天爷有眼,我儿终于好起来了,只要我儿病好,我顾张氏愿意不杀生,不吃荤腥,初一十五都给菩萨点灯,求菩萨保佑我儿健康长寿。”
张氏说着双手合十对着门外就跪拜了下去。
顾俊靠着床坐着,用手捂着饿得咕噜噜叫的肚子,不至于失态,难堪。打量了一眼加了人参熬煮的粘稠软糯的小米粥,看了一眼求神拜佛的张氏,干脆闭上了眼睛。
作为曾经修仙界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顾俊什么苦没受过,什么事没遇上过,只要不死,总有出头之日。
所以张氏拜了菩萨听见床上一点声响都没有,抬头就看见顾俊闭目养神,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张氏起身伸手,颤抖着靠近顾俊,探探儿子是不是还有气。
正觉儿子还有气儿的张氏,不知道该骂儿子一顿,还是怪自己大惊小怪?在一惊一乍中还未缓过神来,顾俊突然睁眼,没头没尾的道:“娘,您继续让阿宝在爹坟前忏悔的话,你今日用不上给我准备棺材,半个月后,你把我们娘俩的棺材都准备好,黄泉路上,你我母子为伴不寂寞。”
即成了因果叫张氏一声娘,顾俊叫得亲切自然。这辈子刚刚复活,若没回到修仙界修成正果,再没来世,就彻底死亡。张氏作死,顾俊还不想跟她一起死,张氏也是个惜命的,想让她寿终正寝,只需要点破,张氏为活命自然会改正。
顾俊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天生体弱。张氏那时候为了生下他,差点要了张氏的命,血崩之后好不容易保住命,却不能再生育。
顾老汉走时,文大夫就说顾俊时日无多,张氏能理解,可儿子说半个月后就要把娘俩的棺材都准备好,张氏傻眼,问:“为什么?”
说完才觉不对,张氏又安慰顾俊道:“俊儿可不要再吓娘了,我们都要平平安安的,长命百岁。”
说着,张氏搅拌了下碗里的小米粥,舀了一勺递过去,示意顾俊张嘴,喂他喝粥。
顾俊听了张氏的话,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瞧了一眼张氏递过来的小米粥,可没忘记在半梦半醒之间的时候,听人说你爹都死了,为什么你还不死?向来只信自己的顾俊道:“我不喝。”
“是我让阿宝小火熬了一个多时辰的小米粥,又香又糯,还加了人参,”张氏说,“俊儿,你喝点。”
“我知道。”顾俊应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张氏。
张氏被顾军看得怪怪的,像自己向自己背着儿子做下那些缺德事儿都无所遁形一样,她避开顾俊的眼神,微微低头,把盛粥的勺子往顾俊面前递,顾俊说:“我不喝。”
张氏诧异。
抬头茫然地看着顾俊,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她想问出口,犹豫了下,还是放下了勺子,“要不我去给你换一些温的来?”
“你换了,我也不吃。”顾俊说。
顾俊拒绝得非常干脆,张氏总算明白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顾俊面前总是矮了一头,于是低头小声说道:“你要怎么样才能吃?”
顾俊摇了摇头,闭上眼,坐在床上,一声不吭。
张氏遇到这事很为难。
转念一想,张氏哄着顾俊说,“我去把阿宝叫回来,让他重新给你做,好不好?”
顾俊闭上眼睛,听着屋外面下的唰唰的雨声,想起那可怜虫在大雨中可怜兮兮的悲催模样,意外地点了点头。
等反应过来,那可怜虫可怜关我什么事啊,顾俊睁眼看了一眼张氏,瞧她不觉意外,就没开口。
不催张氏去叫阿宝回来,也不开口说不让阿宝回来。
张氏把小米粥放在床头柜子上,放在顾俊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给顾俊捏了捏被角,张氏嘱咐了顾俊两句,叹息一声,才慢慢走了出去。
从始至终,张氏与顾俊的眼神对上就会立刻转开眼。
顾俊发现张氏在躲避自己。
不过,他不甚在意。
命运由他掌握。
想起这些年在武周得到的信息和自己冥冥中的感应,权力越大成事可能性越高,而在武周想要掠夺权势,一是,在战场上杀敌立功,二是,参加科举考取功名,三是,做女帝的男人。
第一条,原主天生体弱多病,风一吹就倒的身子骨,绝了这条路,被顾俊划掉。而第二条,顾俊识文断字可以,但要达到科举一举成名,还有些差距,再说,成为状元郎,不能保证仕途一帆风顺,其间充满变数,但值得努力。即第三条,成为女帝的男人,只要得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是问题,只可惜当今女帝在位十七年才三十多岁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对现在的顾俊来说年龄有点老了,对过去顾俊来说还未到零头。
综合考虑,顾俊决定了结因果的同时,为科举努力,为将来做女帝的男人准备,至于做了女帝的男人是否,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示情况而定……
顾俊眼睛微眯,乍一看以为他眼里藏着笑意,了解他的修士都知道,大魔头是一个能在捅刀取你性命之时,给你讲笑话的人,幸运的话在你临死之前会收到他一颗糖。
用大魔头的话说,糖甜的,吃了不苦。
他身上每一颗糖都是除了他生命之外最宝贝的东西,是送出的最贵重礼物。
是他认定该属于自己,唯一愿意送出去的礼物。
他在对手临死之前,心中高兴,压抑不住兴奋,才会送出一颗糖。
数了数,算了算,顾俊已经记不清之前送出去多少颗糖了。
屋外正好传来张氏责骂阿宝的声音,大致怪她熬的小米粥不合顾俊胃口,浪费了人参云云,连大雨都湮灭不了张氏刻薄恶毒的咒骂声。
之后听见有人推门,要进屋的声音,接着是张氏在门口咒骂,推搡着阿宝,拒绝她进屋换衣服,把人赶进了厨房,听见张氏关上门落锁的声音,责令阿宝在里面做饭,没做好饭不准出来,不合顾俊胃口不准出来,浪费粮食更不准出来。
顾俊睁眼看了一眼门口的位置,道:“要吃糖。”
确定这声音能让张氏听到。
张氏确实听到了这话,只是儿子突然说要吃糖,屋外又下着大雨,以为自己听错了,高声问,“俊儿,要吃糖啊?”
“是。”顾俊应了声。
张氏这下听清楚了,儿子是要吃糖。
文大夫断定儿子时日无多,可眼见着儿子病情稳定,还要吃糖,张氏心中有几分欢喜,大声应道:“等着,娘屋里还有几块元宝糖,去给你拿。”
很快,张氏捧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进了房间,才把帕子展开露出里面包裹的油纸,去了一层又一层油纸,层层叠叠展开的油纸像花瓣一样簇拥着中间三四块元宝糖,有一斤的样子。
张氏看顾俊盯着那几块元宝糖看,有些得意,嘴里道:“这是娘为你攒下,将来走亲家的时候,送老丈人家的礼物。”
“唉,”张氏叹了口气,“这可是稀罕物,顾家村里,就我们家有你这样长期的药罐子,还能攒下这样的东西。”
张氏说着感受到顾俊如刀子一样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定睛一看,又发现儿子没有不高兴,但也看不出欢喜。
顾俊就那么看了她一眼,就转开了眼,张氏却觉得儿子的眼神跟刮骨刀似的,落在身上吓得一哆嗦,还觉得难受。
好久缓过神来,张氏安慰自己,男人死了,还怕起儿子来了,男人死了正该她当家做主扬眉吐气的时候,却下意识对顾俊好言好语哄着道:“儿子,娘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顾俊坐在床上突然动了一下,就是左手摸了摸右手上那细微的疤痕而已。
张氏吓了一跳,话也被打断了,好久之后,发现儿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并没有看她,才捡起话头道:“这些糖都是你的,你看是放在你床里面拿方便?还是娘给你一块,剩下的娘给你保管,放柜子里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