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坐在地毯上, 一手撑在他躺着的榻上睡了。
额间湛蓝的坠子微微倾斜, 额饰之下,她的一张小脸清丽绝尘, 莹莹如夜间月光, 瞬间照亮了他。
毡帐外,夜虫唧唧。他记得自己是早晨见到她后晕过去的,现在居然已经到了夜间。
想起还有那么多事情未做,还有他部下的那些兄弟,他徐徐伸手, 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
韫欢昨夜忙着赶路, 今晨赶回后又碰到景晖因疫病倒下了, 她也不敢熟睡。男人掀开被子的微微动静惊醒了她,她瞬间睁开眼, 见一袭素白中衣的他正打算下床,她两只手便抵在他滚烫的胸膛前, 将他按了回去。
“阿晖, 你得好好躺着。”
抵在自己胸前的一双手如往常般纤小,带着舒适的冰凉感, 触着自己, 令他觉得痘症带来的灼热也退了几分。
还未享受够这样柔和的触碰, 她的一双手已经缩了回去,转而将被子盖在了他面前。
“我热。”景晖推开了被子,捉住她一只小手,抵在自己汗渍湿透了的胸前。
触着他那里,她面颊微红,却顾不得缩回自己的手,双眉微蹙,对他道:“热也不行,你盖上被子,出出汗会好些。”
她按着他,迫他躺下,又拧了一把热毛巾,搭在了他的额头。
躺在榻上的景晖觉得呼吸顺畅了些,他心里装着许多事,无奈地幽声叹息:“不知营中兄弟是否都已经种痘,也不知我派出去的那些人找到车前草没有。”
韫欢给他换了一块毛巾,放到他额上,听他这般放不下军营事务,她也跟着蹙眉:“阿晖,今日白天你晕着时,桑伽大人已经照着我二哥哥的法子给我们营中的兄弟种过痘了,目前他们一切安好。他也将这方法送到了你们的大汗那边,要不了几日,便能保住科布多这边尚未染病之人。至于车前草……”
她见他耐心听着,湛蓝眸子目光殷殷,也不愿瞒着他,直接道出:“他们目前还没找到,但是今日那些染上疫病的兄弟们都还好,只是和你一样发热,有些挠破了脸,丹济拉也没事。”
没有听到死亡讯息,景晖微微松了一口气,自己伸手拿掉了额上覆着的毛巾,起身靠在了榻上:“看来,非得去一趟伊宁不可了。只是那里如今被策旺占领着。”
韫欢眸光潋滟,含着些许怒意:“阿晖,你能不能别操心这些事了,你先好好躺着行吗?你担心他们,可我担心你啊。”
景晖微微眯眼笑了:“他们都是我的兄弟,我不能抛下他们。”
韫欢缓了一口气,悠声道:“你放心,我已经和桑伽说过了,他会禀告你们的大汗,那人好歹是你们绰罗斯的王,你该让他想办法去。”
景晖凄凉一笑:“他是有办法,但是他从来只会考虑自己的利益。平时他会装出一副爱戴子民的模样,博得大家拥护,所以之前赛布焚烧那些尚有气息的兄弟,他会当着众人的面鞭笞他。但若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他会做得比他的儿子更决绝。”
韫欢目光漫上来:“其实清和绰罗斯的征战,也都是因为他一人的野心。你既然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为何还要留在他身边,带着自己的兄弟们,为他征战?为他卖命?”
后面的话被她咽了回去,她其实更想问他,为何不取而代之,然后像噶尔丹的父兄那样,与大清修复关系。
景晖听了缓缓点头,不由得怆然一笑:“从斗兽场里出来的那一刻,我太想证明自己,所以一直靠打战为他卖命,赢得了他以及绰罗斯人的尊重。
喀尔喀之战后,我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了战场,即便得胜我心里也不痛快。而且那次,我还杀了一个小女孩,她抱着我的腿,希望我放过她怀有身孕的额吉,可我……我犹豫间被喀尔喀蒙古的士兵射到了胳膊,我一怒之下拔出那枚箭扔了回去,她居然冲在了士兵的面前,挡住了那枚箭。后来,她的额吉也当着我的面自杀了。
她估计也才七八岁,和你一样,眼神清澈,不染纤尘,可是却死在了我手下。从那之后,我便厌倦了征伐。所以乌兰布通战场上,我选择刺杀你的父亲,只希望早点结束战争,我不愿再看到有人流血、有人牺牲,有人因拼命厮杀而杀红了眼,迷失了最基本的人性。”
韫欢淡淡垂眸,睫毛在那微弱的光影间轻轻颤动,她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若是你想,你便可以取而代之,然后结束这无休止的征战,你会比之前的珲台吉和僧格台吉更得民心。”
她算是说中了他心里一直潜藏着的想法。他想登上那个位置,不为证明自己的本事,不为争权夺利,他只想将那人拉下来,还绰罗斯和清两地真正的和平。
他撇撇嘴,淡淡一笑:“你果然懂我。”
韫欢点头:“因为我和你一样,我们都期盼清和绰罗斯和睦相处,还两地太平。”
韫欢侧身,靠在他肩膀上,知晓他兴许没力气让自己依靠,她也只是轻轻贴着他宽阔的肩膀,不敢用力,继续鼓励他:“所以,阿晖,你一定得好起来,为了我,也为了我们两地的子民。”
景晖泛白的嘴唇漾开一抹笑容,坚韧道:“我说过,为了完整地拥有你,我也会康复。”
韫欢水眸微转,面带红霞,垂下头去。
景晖搂过她的肩膀,让她贴得离自己更紧了些:“韫欢,还好有你陪着我。”
韫欢温言道:“我会陪你一辈子。”
她不会想着完成这边世界的任务了,也不忧心她在这边还有几年寿命。剩下的时光,无论前方路途是荆棘遮蔽还是清风拂面,她都会陪着他。
景晖四肢无力,拥着她的胳膊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