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的瞬间,谢瑞心中不由的一沉,笑容渐收,“儿臣若说不是,父皇会信吗?”
“你倒是好大口气啊!但倘若朕不给,你又奈朕如何?”永庆帝的目光落在宣纸上,却迟迟没有动笔,一颗心早已经千疮万孔。这些年,对谢瑞管教是严厉些,却不曾想,他会如此叛逆。
“父皇后悔了?那当初又为何心慈手软?一次次地放过儿臣,父皇,您想让儿臣痛改前非,殊不知却是助纣为虐罢了!”谢瑞心中的得意已经全然写在了脸上,嘴角带着狂妄的笑意,双眸半分的温热,继而又道,“父皇放心,既然当初儿臣能在您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在青州暗中招兵买马,而父皇却舍不得同儿臣下手,这也是儿臣的本事。而今不过是旧事重温罢了。”
他记得清楚,自己亲眼瞧见父皇把那盏茶喝下去的,怎么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局?
他不甘心,亦悟不出其中的道理。
“你没想到的,朕也替你想到了。”永庆帝说着,将手中毛笔轻轻掷扔下,月白色的宣纸上走过一道漆黑的墨痕。
“父皇,您好狠的心啊!”谢瑞嘴角露出一丝灿烈的笑意,“儿臣输了,但儿臣不服!儿臣有今日,那也是您亲手教导出来的,言传身教,父皇好计谋啊!”
谢瑞只以为已经是□□无缝,怎么也没想到最终会是这样的下场,好在也算不上一败涂地,他冷笑道,“无妨,儿臣有解药,死不了,恐怕要叫父皇失望了。”
说罢,目光望向一旁的剑架,眼里有花光涌动,大不了就是同归于尽,他早已经想到了这样的结局,输了,也要父皇一起陪葬,皇上不算孤单。
只是他哪里还迈得开腿,身体早已经力不从心,从挪动一小步,就觉得浑身有无数把尖刀刺入,疼得他几乎要失去知觉,而在奋力挪动出力步之后,扑通一声狠狠地摔跪在地,再无力起身。
“那又如何,你以为还逃出朕的手掌心吗?,”永庆帝俯下身去,“还记得太子被废之时,朕说过那句话吗?下不为例。”
浅浅一句,宛如万箭穿心。
永庆帝直起身来,背过身去,不忍再看,轻轻挥了挥手,便有早早藏匿在暗处的御林军一拥而上,将他齐齐围住。
他双手沾满了漆黑的血迹,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永庆帝的背影,自嘲笑笑,“父皇,儿臣输了,但儿臣不后悔。”
言毕,两行热泪缓缓地流出了眼眶,神情绝望,却视死如归,可眼下,他连了结自己的力气也没有了,宛如一摊烂泥一般,趴在冰冷的地面上,远处那个明黄色的背影,朦朦胧胧,越来越遥远。
谢珩一直在殿外静静守候着,谢瑞进去好久也不曾有动静,又生怕出事,便想寻借口进殿查看,谢弋却拦住他的去路,声音轻浅,“九弟,还不是时候,三哥好容易才进一次宫,就让他好好同父皇说说话吧……”
“七哥,可是……”谢珩心中虽然有些担忧,却也不得不退回了步子,目光也渐渐收了回来。
“九弟,这里有我在,你还是先去照顾弟妹吧……”他的心思,谢弋自然十分清楚,且从昨日父皇许多怪异的举止中,也推断出来,有大事要发生。
苏木槿静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阳光热辣刺眼,她以手稍稍作挡,轻轻扶额,神情痛苦。若说方才那一摔,不痒不痛,定是假的,刚刚还无意中瞧见了腿上手上也有不少细微的擦伤,但她强忍痛苦,不想让谢珩担心。见他走近,忙装作若无其事,开口道,“阿珩,刚刚哥哥来了,可你一直在同宁王殿下说话,我便让他先领着公主走了,你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吧……”
谢珩轻轻挂了挂她的秀鼻,声音宛若春风微醺,“怎么会?槿儿想做什么,只管去做。只是这件事,为夫也要说句公道话,杳杳这般野蛮,就该让她多吃些苦头,也好收收她的脾性。你倒好,怎么还反过头帮着她说话,就不怕她哪里气在上来,又伤你一回?”
“还疼吗?”他问,一瞧见她额头上那块渗出来的血迹,就心疼不已,剑眉紧蹙,“为夫定饶不了她!”
她忙拉住他的袖子,柔声道,“一点小伤,不碍事的,她心里头苦,无人可诉,阿珩又何必如此苛责?说到底,倘若你能早点寻到法子,救她于深渊之中,她也不至于如此啊?”
“说到底,竟是为夫的不是了?”谢珩有些郁闷,看一看到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也舍不得说什么语气过重的话,只是轻浅一句,“你放心,为夫答应你的,何曾食言过?”
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有五弟,他能有今日的下场,这一切皆拜父皇您所赐啊!若不是您对此事闭口不提,他也不会如此迫切地想知道当年的真相?您以为的保护,实则却是更大的伤害,父皇聪明一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到头来会弄巧成拙吧?”
第83章
暑邪入侵,谢珩只觉得头昏脑胀,像是要裂开一般,一想到刚刚发生的那一幕,更是疼得不行,见她上前,忙轻轻拉住她的手,摇摇头,“为夫没事,咱们还是先回府吧……”
“这哪行?天气太热了,再缓缓吧……”她说着转而朝四周大喊道,“来人,快传御医……”
谢珩本想阻止,但身子发沉,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再睁眼开时,已经身处凉爽的寝殿内,额头上传来一股凉意,身子已经轻盈了不少,先前的头昏脑胀,皆烟消云散,鼻翼之下,传来一股淡淡的薄荷香。
而苏木槿见了他这般神情,忙上前搀扶去他,用手轻触他的额头,如此炎热的长夏,却没有一丝汗水,怕是早已内伤暑湿。
“阿珩,你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头很晕?”她神色紧张,目光死死地盯着谢珩的神情,不曾有片刻掉以轻心。
“槿儿?”他一眼就瞧见了端坐在让打盹的小身影,轻唤了一声,起身下榻,走到她的身旁。
她睡着迷迷糊糊,只觉身旁有人在靠近,本能地从梦中惊醒过来,一抬头却见谢珩深情款款地凝视着自己,顿时脸颊绯红,“阿珩,你醒了?现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好点?”
谢珩不解,继续追问道,“所以,父皇并没有喝下那盏茶,三哥却说是因为我,可我并不知晓他会用这样的手段去对付父皇,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说。”
谢弋没有回答,只是笑笑,轻轻挥手,叫宫人们推着四轮车,缓缓消失在宫门处。
心里的烦闷让他险些喘不过来气,一想到谢瑞那般憎恶的神情,就越发想知道其中的诡异与蹊跷。
谢珩刚想说什么,一旁静静站着的徐贵妃忙上前,悄声道,“阿珩,你们就先回去吧。”
谢弋缓缓来到他的身前,轻声道,“九弟,我们走吧。”
“拿下!”永定帝浑厚的声音在殿内响起,而后神色平淡地步入众人的视线。
谢珩见此情形,同样是一头雾水,走上前去,细细端详着永庆帝,见他精气神十足,丝毫没有半分病态,欣喜万分,“父皇,您没事了?”
谢珩缓缓上前,剑眉微蹙,一脸茫然道,“七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弋还没来得及开口,谢瑞就像受到了什么刺激,茫然的目光中露出一丝狰狞,宛若困兽一般,疾走几步,上前揪住谢珩的衣襟,咬牙咧齿道,“是你,这一切都是干的,对不对?九弟我自认与你无冤无仇,可你为何要处处与我作对?而今却又在这里暗中陷害于我?”
谈话间,只听见身后大殿的门缓缓被打了开来,谢瑞头发散乱,神色落魄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的是手持利剑的御林军,剑刃就架在他的脖子上,已经划割出一道道血痕,鲜血顺着剑脊缓缓而下,令人不寒而栗。
看着不远处被御林军死死擒拿住的谢瑞,永庆帝眼里的痛苦一闪而过,微微颔首,“朕没事,都先散了吧,朕想一个人好好静静。”
虽然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多少有些定数,谢珩在原地呆愣了许久,又忙不迭地追上前去,“七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孙御医才说过,父皇的病情已是无力回天……还有三哥他……”
谢弋轻轻摇开手中的折扇,轻浅一句,“父皇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都过去了。”
谢弋小叹一口气,“三哥在父皇的茶里下毒,想致父皇于死地……”
“什么?!”谢珩脸色一白,全然没有想到自己这个哥哥,竟然执迷不悟到了这种地步,心中很不是滋味,“七哥,父皇曾一次又一次地放过他,可他却……”
谢珩冷笑,也实不知道他在胡说些什么,脸色阴沉道,“三哥在说什么?我并不知晓,但我知道,但这一切,皆是三哥你咎由自取,自食其果,早知又今日,就该想想当初,想想阿琛,他又做错了什么?竟叫你这般对他!”
“九弟,一切都结束了,你也该满意了,”谢瑞忽而缓缓松来手,眼里泪光斑驳,转而仰天大笑,“可我谢瑞没有输!”
她伸出手去试图去抚摸他的额头,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柔声道,“好多了,为夫没事,倒是你,受了伤还要照顾这么一个不中用的人,为夫心里怎能过意地去?”
“若夫君觉得心中有愧,便先把这盏凉茶喝了吧,祛祛体内的暑湿。”她借此机会抽回手,把凉茶端到他的面前,像哄孩子一般,甜甜道,“快些喝吧……”
谢珩捧起凉茶一饮而尽,看着空空的茶碗,转而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不由变得凝重起来,“槿儿,三嫂她可还在宫中?”
苏木槿见他突然这么发问,也有些茫然道,“夫君可是想到了什么?我问过宁王身边的人,原本是昨日就该回宁王府的,可身子一直不适,便没有回去,眼下应该还是在宫里的。”
“槿儿,为夫想她见一面,有些事想当面问个清楚。”他按耐不住,忙不迭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她赶忙上前拦住他的去路,并不明白他的用意,只以为是先前裴素满身是伤的事,于是劝解道,“阿珩,现在宁王殿下已经被收押在天牢里,她自然也就安然无恙了,所以更不用急于一时,倒是你,先歇息一阵子,等身上的暑气散尽,再去也不迟啊……”
“槿儿,为夫是想……”他看着她一脸茫然的样子,有些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任由她将自己轻轻拽回屋子。
“夫君,虽然她是咱们的三皇嫂,但毕竟身为男子,就这么去,难免有些不妥,况且才出了这样的事她定然心神不宁,还是再等等吧,若实在等不及,不如就让我替夫君去问吧……”她眼底满是热忱的渴望和忧虑,希望能在这个时候,替他化解燃眉之急。
但谢珩也知道,不能告诉她。
不能告诉她,自己想去见裴素是因为,想过问父皇中毒一事,除了她,再无旁人能知晓谢瑞的阴谋,除了她,再无旁人会想方设法,救自己的夫君于阿鼻地狱,这样心善的女子,又怎忍心见到天下黎民百姓受此劫难?
说出来,怕她又回徒添忧心,便想了借口,面带笑容,委婉道,“是为夫一时糊涂了,那就听槿儿的,再等等。”
“只是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她缓缓道,神情有些落寞,“我想去见她的,但又怕让她想起那些伤心事。更何况眼下宁王殿下又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她要是知道了又该多伤心,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
谢珩听她这么说,也好半天没有回话,只是觉得心情沉重,柔柔安抚道,“槿儿,想来父皇对今日之事,早有预料。他必然也会顾虑到那尚未出世的皇孙,多少会念及旧情,倒也不必太担心,等过阵子,为夫陪你一起去瞧瞧她,可好?”
“好,”她轻轻点头,可一想到生辰宴上,裴素绝望的神情,心中难免隐隐作痛,暇想间又不由地皱了皱眉头,生生将那才结痂的伤口又扯了开了,疼得她浑身一激灵,忍不住出声来。
明明先前伤口也没有那么疼,偏偏这会子就开始疼了,疼得她几乎掉泪,伸手轻轻害住额头,又不敢随意触碰。
谢珩见了她这副模样,心中也很不是滋味,一想到谢杳那副不识好人心的模样,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怒道,“真是越发不像话了,为夫倒觉得,让她嫁去魏国也好,收收这嚣张的脾性,身在福中不知福,白费他人的一片苦心。”
她又怎会不知他说得气话,忙抚了抚他的心口,浅浅一笑,“好了,杳杳毕竟年纪还小,等长大些,自然会明白夫君的良苦用心,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叫人听见,岂不是被笑话了去,堂堂一个王爷,怎么跟个孩子似的,从前也不曾见你,喜怒形于色啊?难不成,是装给我一个人瞧的罢……”
谢珩又好气又好笑,轻轻勾起她的下巴,目光落在她的樱桃小嘴上,“你这张小嘴,生得好看,偏偏就没有一次肯轻易放过为夫……看来总要等额前留了伤疤,才会长记性。”
她微微撅起小嘴,一脸不满,“如此说来,我可不就成了丑八怪了……”
“可不是吧,你槿儿变成什么样子,为夫都喜欢。”他轻轻拥她入怀,目光却飘向了夕阳西下,彩霞满天的殿外,再有苦痛的心思,也要在她的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他怎能舍得让她一起难过?
殊不知过了多久,她贴靠在他的怀里,沉沉地进入了梦乡,呼吸浅淡均匀,酣睡香甜,他试着轻轻唤她了一声,见她毫无反应,这才将她抱回到榻上,又在香炉里点上了熏香,轻合殿门退了出去。
门外邢谦已经久候多时,见谢珩从里头出来,忙迎上前,神色凝重道,“殿下,方才末将瞧见沈归辞,往天牢的去了。”
“沈归辞?”谢珩不由地轻念了一声他的名字,神色大变道,“不好,速去天牢。”
“殿下,您不能去,皇上已经下令,死守天牢,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半步,”邢谦急忙拦住他的去路,稍作犹豫之后,缓缓说道,“虽说沈归辞曾是宁王的手下,可纵然他有天大的本事,也决不能将其从戒备森严的天牢救出去,殿下不必如此担忧的。”
谢珩摇摇头道,“本王倒不是担心他此番前来是为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