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她从自己的怀里轻轻扶正,仔细去瞧她那梨花带雨的脸庞,从未见过她这般伤心,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被撕碎了,轻轻吻去她脸颊的泪痕,“乖,不哭。”
“都怨你,为什么那么狠心,就剩最后一面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她说着,豆大的泪珠子再次落了下来,无数下粉拳落在他的心口,渐渐地,她也累了,只是瘫倒在他的怀里,重复着一句话,“都怪你,都怨你。”
“是为夫的错,为夫让槿儿受委屈了。”他轻轻说道,同样心如刀绞。
许久之后,怀里的人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他微微泛红的眼眶,伸手轻轻触碰上他的脸颊,“阿珩,我都知道的,她也是你的三皇嫂,你心里的苦痛,不会比我少,若是难受,就哭出来吧,这里没有外人,不丢脸。”
这一句话,引得他忍不住浅笑出来,神情却颇为心酸,“为夫哪里有槿儿想得这般脆弱?倒也不是嫌丢人,为夫若是哭了,槿儿怕是又要跟着伤心不已,如此一来,不成了千古罪人了吗?”
她点点头,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同样紧紧地拥抱住他。
若说谢瑞的下场是罪有应得,但裴素的结局,让许多人赶到惋惜和遗憾。总会好的,时间会磨平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不甘和痴心妄想。谢瑞到头来,也没有坐上他日思夜想的储君之位,人生不过大梦,潦草收场。
时隔三月,永庆帝才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与谢琛不同,他的心底实则也一直深爱着这个皇子,但谢瑞最终还是辜负了他的厚望,连着全尸也曾留下,亦入不了皇陵。他辜负了寄厚望与自己的父皇,亦辜负了他的结发之妻裴素。而依照永定帝的旨意,史官执笔,将其名姓,统统划去,就好像,他从来不曾来过这世间。
因此风波,谢杳送去魏国和亲的事,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耽搁下来,等备好嫁妆,前往和亲之路的时候,时值深秋,落叶枯黄,凄凉地落了一地。出行前的一晚,苏元青久久伫立在谢杳的窗子前,用尽他毕生的勇气,磕磕巴巴拧出一句话来,“杳杳,我想再见你一面,同你说说话,我是真的舍不得你。”
房中没有动静,秋意微凉,他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回音。鼓起勇气走到门前,轻轻叩响,“杳杳,此去魏国山高水远,恐怕往后再无相见之日,我是来同你告别的。”
话音刚落,门突然哗啦一声被打开,谢杳一身红衣,两只眼睛水肿地厉害,神情却格外平静,“苏元青,你若胆敢再说一句不舍之言,我便叫父皇要了你的性命!”
苏元青在她开门的瞬间,已经早早地低下头去,不敢去看谢杳的神情,自然也看不到她有多少伤心,又听闻此言,便默默转身离开,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谢杳见他这般模样,也气得狠狠摔门进屋,心中暗骂,“苏元青,你这个胆小鬼,就不能再勇敢一点吗?哪怕将我劫出这皇宫,父皇又能奈我们如何?还是说,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苏元青失魂落魄地离去,却在半路上,去谢珩撞了个满怀。原是因为苏木槿实在放心不下自己这个哥哥,便催了谢珩进宫瞧看,才一来便撞见了这一幕。
“微臣见过晋王殿下。”他依旧神情恍惚,行了礼,也不等谢珩说什么,只是呆呆地往前走。
谢珩拦住他的去路,看着他一副失落的模样,强压心头的怒气,追问道,“苏云青,先前说的那些话,你到底有没有亲口告诉杳杳,你知道她在等什么,你现在又算什么?仅仅因为父皇一句话,就要放弃吗?”
苏元青自嘲般笑笑,答道,“殿下,违抗圣旨是要杀头的,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不顾我侯府上下三百多口人命。殿下可以为所欲为,我却不能。失陪了。”
“苏元青,你根本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行不通?”谢珩简直要被他这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给气疯,自己之所以这么说,更是因为先前试探过父皇的口风。哪里来的什么违抗圣旨,不过只要勇敢一点点,事情并不是没有转机。
谢珩拦不住他的去路,只是看着他寻了几坛酒,把自己灌了个烂醉如泥,继而沉沉昏睡,不省人事。见他这般模样,谢珩也曾想方设法,让速速醒酒,但几番努力之下,只能以失败告终。索性也没了脾气,只能任由他去。
翌日清早的时候,苏元青仍在睡梦中的时候,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他只以为是妹妹找来的人,催自己去送公主一程,便也懒得起身,心中烦躁不已,怒道,“你们不要白费心机了,我不会去送她的,除非皇上下旨。”
话音刚落,门外稍稍安静了一会儿,继而又想起越发清晰的叩门声,“大公子,是宫里的圣旨来了。”
苏元青瞬间清醒了过来,翻身下榻,出门去庭院中接旨。来的是永庆帝身旁的宣旨太监刘公公,在看到混混沌沌的苏元青之后,也不由地皱起了眉头,清了清嗓子道,“传皇上口谕,特封苏元青为右将军,送耀阳公主前往魏国和亲。”
这话一出,苏元青只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刘公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赶忙谢了恩,又追问道,“敢问刘公公,不知皇上为何突然下此决断,还是说先前护送的将军有什么别的原因,不能出行?”
“这个嘛,”刘公公的眼珠子微微转了转,一脸神秘道,“奴家哪里能猜透皇上的心思,若将军好奇,不如亲自去问。将军还是快些动身吧,要是误了吉时,那可就不好了。”
看着刘公公转身离去的背影,苏元青只觉自己身处于梦中,一切皆为荒诞,不符实际。可细想了想,心中难免失落,本以为能躲开这样的离别,没想到还是逃不掉。
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尽量和谢杳保持合适的距离,少说话或者不说话,忍忍总能过去的。
苏元青赶到的时候,谢杳还不曾上马车,见到他出现,心情倒还不错,像是昨夜发生的所有不痛快皆烟消云散,话语间也与从前一般,调皮灵动,“那就有劳苏将军扶本公主上马车吧!”
“公主,怕是于理不合,”见到她的第一眼,苏元青就被她身上穿着的火红嫁衣给惊艳到了,从前只是觉得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却不曾想,她已经长大了,已经有了亭亭玉立的玲珑身姿。才一眼,他就觉得两颊滚烫不已,不敢多看,又听她这么说,忙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
“那我偏要呢!”谢杳说着往他的身边迈出一大步去,看着他那极其不自然的神情,稍稍歪着头,追问道,“苏将军你的脸颊怎么红了?”
苏云青只觉一颗心呯呯呯地很快就要跳出胸口,胡乱解释道,“回公主的话,这是末将酣睡时的压痕。”
这话也就骗骗鬼了,谢杳自然不信。倒也懒得搭理,只是又接着道,“苏将军,我这一身嫁衣,好不好看?”
“好……好看……”他依旧躲躲闪闪,不敢去直视谢杳的神情,心中暗想,今日的谢杳好似变了个人似的,但愿她不会是强颜欢笑,把苦痛都闷在心里。
遐想间,一旁的礼部侍郎走上前,小声说道,“公主殿下,时候不早,该启程了。”
听闻此言,谢杳不得不收起了笑容,目光依旧没有离开过苏云青,冷着面孔道,“知道了。”
见她终于安分地上了轿,苏元青才得以如释重负般地松了一口气,骑上高头大马,紧紧地行走在马车的右侧,时不时地转头看向车帘,眼里闪过一丝落寞和忧伤。
真是可笑,竟然要亲自送她和亲,想到此处,苏元青冷不住嘲笑自己的懦弱和无能。
马车行了一路,很快就出了长安城,途经一客栈的时候,天色已晚,众人不得不暂时在此歇脚。苏元青的心境从一开始的平静,渐渐变得不甘,坐在客栈里独自一个人喝闷酒,抬头一眼,便瞧见了阁楼上身穿火红嫁衣的谢杳,而她也正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短短一瞬,宛如惊鸿一瞥,再无法自拔。
他慌忙低下头去,几杯烈酒下肚,一股苦涩翻涌到舌尖,着实难受。一旁同行的礼部侍郎瞧见他这副模样,轻轻拽下他手里的酒壶,放回到桌案上,颇有些意味深长道,“借酒浇愁愁更愁,酒虽好,却也不能多喝。”
苏元青轻咬牙,低声道,“我没事,谢大人关心。”
谈话间,却见有几个身穿魏国衣饰的男子从外头走了进来,寻店小二要了一壶温酒和几碟小菜,便坐下谈笑风生。本也不是什么惹人注目的大人物,苏云青并未在意,但这几人酒兴上头,一时失言道出‘公主’二字的时候,还是把他给吸引了过去。
却见其中一个穿着深蓝色粗布的男子,咧着满嘴的金牙,神情诡异道,“要我说,这和亲的公主也是命苦,千里迢迢地嫁去这么远的地方,这万一要是嫁了一个又丑又凶的驸马,那该怎么办?”
另一个青衣男子附和道,“可不是吗?这公主就是红颜薄命,是为了两国止戈的牺牲品啊!还不如那宫里的三千佳丽了,要是在外头受了委屈,只能哭爹喊娘的份了。”
“我道听途说,咱们魏国的太子,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弑兄夺妻,这双手上还不知道沾染了多少条人命呢!”坐上的另一黑衣男子神秘兮兮地附和道。
“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是要掉脑袋的!”深蓝色粗布男子显然胆子怂了许多,又四周打量了一切,抱紧酒杯,“咱们还是别聊这些了,这又是卫国境内,别给自己找麻烦!”
青衣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此卫非彼魏,瞧你那胆小样,一提到这事就吓得屁滚尿流!我告诉你,就算现在这卫国公主就站在这里,爷爷我也照样说,保证她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听闻此言,众人皆哄堂大笑,苏云青脸色阴暗,抓住剑身的手微微颤抖,正欲起身,却被一旁的礼部侍郎死死按住,“切莫意气用事。”
苏云青心中窝着一团气,哪里还忍得住?一把推开礼部侍郎,站起身来,长剑才出鞘,便听见谢杳清甜的嗓音,“你们好大的口气啊!竟敢在卫国的底盘议论公主的是非,看样子是要把你们的舌头统统割掉,才能够乖乖听话!”
“你一个黄毛丫头,大人说话,插什么嘴!滚一边去!”青衣男子气焰十分嚣张,龇牙咧嘴地朝谢杳奔走了过来。
这样突如其来的进犯,也把谢杳吓了一跳,到底是在皇宫生养的公主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本能地往苏元青的身后躲去。那青衣男子见她害怕了,便越发猖狂了,又瞧她容貌姣好,便挽起袖子,起了淫|欲之心,欲上前调戏,“这小妞姿色倒不错,不如让小爷好好玩玩!弟兄们一起啊!”
只是还未近前,那青衣男子突然重重地栽倒在地。乍一看,脖子上有一道清晰的血痕,正往外喷涌着鲜血,吓得人魂不附体。而那同行的几个人,见此情形,一时间也慌乱了手脚,皆纷纷向外头逃窜。再快,自然也躲不过剑刃,刹那间,统统奔赴黄泉。
苏元青神色平静地将长剑收回到剑鞘之中,木讷道,“末将救驾来迟,公主受惊了!”
再寻不到比这还贴切的话,来形容这一刻。在旁的礼部侍郎见了眼前的鲜血四溅,被惊得目瞪口呆,“苏将军,你这怕是不妥吧?”
还没出国都呢,就出了这样的事,恐怕有些不吉利吧!
“保护公主的安危,是末将的职责。大人有何疑义?”他淡淡发问,眼角余光察觉到了谢杳的神情,多了一点点的欢欣。
“你……”礼部侍郎憋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句话来回应他,只得甩袖离去,命人速速收拾残局。
客栈里的人们早已纷纷四处跳窜,眼下只剩下他二人,谢杳看着他杀气腾腾的面容,这才缓缓地松开了他的衣袖,朗声道,“苏元青,我只是让你把他们的舌头割下来,你怎么把他们都给杀了,大卫国有严明的律法,你这不叫护卫有功,而是叫滥杀无辜,是要受责罚的。”
“杳杳。”他一直低着头,看着衣袖上的那只纤纤玉手,一时间走神,恍恍惚惚地唤了一句。
“嗯?”声音不大,谢杳也不曾听得清楚,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疑虑地望着他。
“公主,你不能嫁给卫国太子。”苏云青见她望着自己,脸上杀气渐收,露出一丝少有的温柔,但话语依旧是淡淡的。
“为什么啊?是因为你听了方才那几个人说的一番话,所以害怕了?心疼了?”谢杳心中闪过一丝欢喜,追问道。
“没有,还望公主不要随意揣测。”苏元青依旧在回避她的目光。
“我倒觉得没什么,他们说得也未必是真的,就算是真的,那也挺有趣的,等成了亲,本公主倒要好好同他切磋切磋。”谢杳一面说着,一面偷偷去查看苏元青的神情。
果然,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剑眉紧蹙,怒不可遏,“你难道没有听清楚吗?魏国太子是多么残暴的一个人,他杀兄夺妻,有多少无辜的性命葬送在他的手下,你嫁给她,只会被他活活折磨致死,你明白吗?总之,我不许你嫁给他!”
谢杳被他这幅恼羞成怒的样子给逗乐了,微微点头,浅笑道,“我无所谓啊!我偏要嫁给他,你又能奈我如何?还是说要把你带我回宫里,向父皇求情,收回这道圣旨,让他把我许配给你!”
“还请公主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天底下大好男儿数不胜数,末将不过是粗人,配不上的公主的才德。”苏元青看着她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心中的更是意难平,却不得不收敛了火气,毅然而然地作了答。
“那不就是了,你既然觉得配不上我,那你有什么资格来干涉我的喜好,我嫁鸡也好,嫁狗也罢,又与你有什么干系?”谢杳这下子算是彻底失望了,刚刚还瞧见他为了自己挺身而出的模样,怎么说变就变,一点男人气骨都没有。
言毕,头也不回地转身上了楼,只留苏元青一人呆愣在原地,许久之后,取过桌上的酒壶,一饮而尽。
夜里的时候,苏云青在客栈的四周巡逻查看,以保证安全。时逢秋高气爽,圆月当空,凉风微习,一抬头,便瞧见楼阁上小轩窗内的一抹红色,搅得他心神不宁,目光不知何处可安放。
每每想起谢杳同自己说的那些话,和那些失望的神情,他的心里就越发痛恨自己。
遐想间,只听见阁楼内传来一声惊呼,很是凄厉。苏云青本能地朝那间屋子飞奔过去,情急之下,一脚将那木门踹飞,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眼红心跳,不知所措。
屋子里水雾氤氲,香气弥漫,谢杳端坐在浴桶之中,双手死死地抱住胸口,惊慌地看着破门而入的苏元青,“苏元青,谁让你的进来的?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