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梦这些年功力长进不少,看这梦境造得属实不赖。”陆判捏了块小贩售卖的玉佩,仔细摩挲一番,又拿到鼻前嗅嗅。最后发出这样的感叹。“这玉看着是秦玉。”
夆廖若胡乱点头应声。
走到一家名为“悦来”的客栈,店铺里的伙计把毛巾往肩上一甩,热情地将二人领进门。“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住店,两间上房!”陆判沉声。
“好嘞!”伙计应声,转头朝着老板喊,“贵客两位,天字房两间。”
“客官吃点什么?我们店卤牛肉一绝!”伙计说着笔了一个大拇指,夆廖若,“那便来一叠卤牛肉,其他你看着上几样。”她想了想,“要好吃的,另外你帮我去你家客栈左边第二个摊位买几个包子来。”
伙计颠了颠手里拿到的碎铜板子,嘴角要咧到耳旁,连连答应,像只兔子一般蹿了出去。
客栈的座位很是简洁,一张低矮的几,几个蒲团围着,夆廖若连着换了几个姿势都不舒服,索性盘腿坐着。“你倒是一幅很适应的样子。”她见陆判正襟危坐忍不住调侃。“嘘,听他们在说什么。”
夆廖若闭嘴,假装喝茶,耳朵却竖起来仔细听后面那桌壮汉的言论。
“看到王上颁布的法令了?我准备去参军。”
“要我说,我们赵国国力富硕,区区小子,居然挑衅我国!”那大汉猛饮一口酒,“我也去参军。”
有一文质彬彬的男子坐在一旁,并不说话,刚刚两人便嘲讽开口,“你又害怕了?杀鸡也不敢的小子。”
那人瞬间便涨红了脸,“谁说我不敢,我也去,我不能扛枪杀敌,就给你们做后勤保障,燕国那小儿,hetui! ”
两壮士一左一右给他胸口来了一拳,三人嘻嘻哈哈又开始饮酒吃肉。
夆廖若皱了皱眉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判也不甚了解,只说先按兵不动。
第二天,走出客栈时,两人明显感觉有什么不一样。
天色阴沉沉的,路上萧条极了,商贩小摊都在收拾东西往城外走,夆廖若拉住一个形色匆匆的路人,“大姐,您这急匆匆要往哪里去啊?”
那女子头发凌乱,面容憔悴,“姑娘,公子,快走吧,赵国兵败了,这里地处要塞,怕是很快有战乱。”
说完她脚步匆匆离开了。夆廖若陆判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明白彼此的意思,折回客栈。
客栈的伙计,把店门半开着,人靠在门边朝外张望。
“小哥,你还记得我们吗?”陆判张嘴问。
那伙计想了很久,正要摇头,见夆廖若从腰间的白色小荷包里掏出一枚币子,他又来回打量两人,“啊,一个月前住在我们客栈的两位贵客。”
他接过币子,神色极开心,过了一会儿,似是反应过来时局不一样了,这点钱估计也无法保命,又深深叹了口气。
“两位客官,你们怕是不知道,赵燕两国正在打仗,看形式赵国不敌对方,咱们这个城地处要塞,怕是……”小伙计话没说完,但意思分明就是让他二人赶紧跑。
夆廖若和陆判道谢跟着人流往城外走。
可以毫无留恋地离开大多不是城中人,商贩走卒往往第一时间撤离。
而土生土长的人大多留在此处,期待赵国国君能从大局考虑,多多加派人手,对抗外敌入侵。
城外二里地,杨柳飘飘的树荫里,有一个巨大的天然湖泊。远远看上去碧蓝碧蓝堪比海域。流民大多在那里休整逗留。
夆廖若和陆判此刻正挤在流民之中,摘了一片荷叶,从那清澈的湖中取水解渴。
夆廖若的手刚刚伸到水里,便感觉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整个人拉下水,她还没来得扭头喊陆判,人就栽进去了。
她已经做好落水的全部准备,却发现与她想的并不一样。
这里是第二个城。
水面瞬间反转,陆判所在的城成为水下城,而她所在的城成为水上城。低下头,她就看到陆判在水下四处张望,似在找她,夆廖若朝着水面反复呼喊陆判的名字,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她朝四处张望,眼前是和之前所见完全不同的场景,一时间她哑然到说不出话。
亭台还是那个亭台,楼榭还是那个楼榭,朱栏曲槛不改,青松翠柏不再。
漫天狼烟将天空熏得灰蒙蒙的,四处燃着火把,呛人的气味直往鼻子里冲,夆廖若从口袋里抽出湿纸巾掩着鼻子往里走。
如客栈伙计所说,这里地处要塞,背靠峡谷隘道,易守难攻。但难攻不代表无法攻,不攻城,封锁进出口,断水断粮,一个城能撑多久呢?
这里显然刚刚历经一场恶战,地上随处可见箭簇刀刃,兵士或仰躺,或俯卧倒在地上。铠甲头盔散了一地,分不出哪边是攻方,哪边是守方。那些伤口里淌出来的血液,浸在黄土沙地里,只留下一滩褐色的痕迹。
战场的残酷纵是夆廖若活了这许久年数,还是不太舒服地皱起眉头。她捻了一个隐身诀,进到城里。
城中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守城的将士分做两班,轮流守在城墙上,说是分作两班,实际上一人守卫,一人就在他的脚边休息,两人接替,确保每时每刻都有人盯着。赵国的将士大多已经疲累不堪,负伤严重。更不论城中已经没有食物供给了,大家紧巴巴地省着吃粮食。有些许余粮的都拿出来先给将士吃。
赵国主帅拂筑是个少年将领,他领赵国国君之命,应对燕国挑衅。战事前段明明胜券在握,不想秦国半路杀出,以救燕为名,两面夹击赵国,并派人暗算拂筑。主帅昏厥至今,赵国军队连连败北,退守晓城。
副将更是早早将困境联络给赵王。
信鸽带来盖着赵王掌印的文书,让众将士再坚持几日,粮草和援军不日抵达。
可是一日又一日,眼看着已经过了赵王所说的约定日期,粮草未至,援军不达。秦军时不时发起小规模的攻城,全体将士撑起精神,全力抵抗进攻。副将站在城楼上,看着底下的伤兵,眼睛潮湿了。
“报告副将,主帅醒了!”一个身材矮小的士兵接连跨上几个台阶,迫不及待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副将。
旁边的伤兵听到,很是振奋,大家用殷切的目光看向副将。副将也露出了多日来第一个笑容,“太好了,太好了,我去看看,你们守好!”
拂筑抚着胸前的箭伤,眼睛里还带着刚刚醒来的迷茫,“我这是怎么了?”
须眉白发的医者捻着胡子,“太好了将军,大家都等着你主持局势,为我们赢得生机!”
副将啪一声推开门,喘息着望向床上的人,这动静大得,屋里几人都看过来,拂筑笑着和副将对视,“辛苦你了,阿湘。”
那两滴城墙上没落下的泪,在拂筑轻声安慰下,顺着烟熏血渍的面庞滑落,副将的脸上清清楚楚两道泪水冲刷出的痕迹。拂筑轻声笑了起来,动作牵扯到伤口,他的嘴角又猛地抽动一下。
几人赶紧上前将他围住,他伸出手轻轻摆摆,“不碍事,说说现在的情况吧。”
夆廖若站在一旁,因为隐身的关系,她看得更分明,这几个将士,有明显的立场分歧。显然这个叫阿湘的副将是个姑娘,和主帅拂筑是一边的,而一开始就在屋里的另外两名副将,一个唯唯诺诺不怎么发言,一个一股子蛮劲莽撞冲动,唯一相同点都看不起身为副将的姑娘,认为阿湘做到副将的位置,完全是因为哥哥拂筑的原因。
拂筑昏迷期间,阿湘果然是非常不易的。夆廖若心中暗自揣度。她站着有些累,便就近坐到了拂筑的床头。
就在坐下的瞬间,拂筑突然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夆廖若一惊,甚至有自己隐身术失灵的错觉。
阿湘忙问:“哥哥,怎么了?”
拂筑摇头,“没事,可能是我的错觉。”
听着下面的汇报,拂筑的眉头越拧越紧,他心里一番盘算,口中不断下着命令,“阿湘,你去清点粮草,算一下还能撑多久。”他顿了顿,“根据目前情况每餐减少四分之一,能多撑多久?”
“周将军,清点一下武器,另外在城里分贴告示,让所有城民人手保留武器,备用的刀具全数提供给军队。”
“各位将军,秦国的战术就是想困死我们,如果国君的支援迟迟不来,怕是难以为继,我的想法,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我再整理一下详细计划,晚上沙盘推演。”
没有被点名的赵将军,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将军,我这边可以做什么?”
拂筑正对着地图仔细研究,“赵将军再往国君那送一封信吧,催促一下援军。”
赵将军作揖离开了。
屋里人都走完了,他长叹一口气,这场战不得不打,不得不胜。
第33章
秦军驻地就在城外不足十里,与城中守军情况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按照秦王一开始的意思,取胜阏与、轑阳、河间战绩已经不俗,若能拿下安阳晓城,赵国属地漳水流域将全然被秦拿下。
秦军将领汪茧是有名的智将,他与拂筑年纪相仿。在法家思想盛行的秦国境内,他是少有的主战但提出优待战俘的将领,这一点与拂筑不谋而合。如若不是分属两个阵营,两人能成为知交也不一定。
此刻,夜幕低垂,晚风送来一丝清凉,战争的燥热烟尘似乎也被带走。半轮圆月在大朵的云层后面,遮掩了光芒,营地静悄悄的。一队士兵有序地沿着固定线路逡巡,烛火隐隐绰绰,不甚分明。队伍最后忽地坠上一个尾巴,没过一会儿巡逻队伍换班,两队人员相互并不熟悉,只打了招呼便各自走开。
秦军大多身材魁梧,阿湘套着偷来的铠甲,看着略比秦军矮小一些,她打了一碗羊汤,蹲在火堆旁听秦国士兵聊天。羊汤鲜美,熬得半白,汤面上浮着一层油花,切得如一个小拇指节大小的葱花,翠绿绿点缀在上面。筷子往下一捞,还能夹出两块肥瘦相间的羊肉。秦人口味重,不知是虏了哪里的厨子,烧出这一锅滋味甚好的羊汤。火堆旁有一个小瓦罐,里面是磨成面的辣椒,红艳艳的,十分诱人。旁边一个大哥捞起罐子就往汤碗里加辣椒面,两大勺下去,瞬间白汤变红汤,他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长舒一口气,“舒服,还是咱秦地的小料有味道!”另一位立马说,“快了,很快就能攻下晓城,到时候咱也能回家了!”有人注意到阿湘,但没有发现她不是自己这边的人,只说这小子不会吃,给她加了一勺辣椒,才心满意足地继续和旁人说话。
“听说了吗?赵军拂筑醒了。”
“什么时候的事?好像没听说?”
“就今天下午。”说话那人努努嘴,朝主帐那瞥了一眼,“赵军封锁了消息,看来拂筑会有一些动作。”
一边马上有人附和,“怪不得今天一直说让我们加倍留心巡逻,原来是这个原因。”
阿湘心里一个咯噔,喝汤的动作停了半瞬。
有一个看上去年纪很小的士兵,天真地发问,“拂筑和我们将军,谁更厉害?”这一番发言倒是把大家都惹笑了,“你小子,要不说你傻呢?”
“你以为那拂筑为什么昏迷那么久,暗算他的箭上有毒,不过即便他现在醒了,赵军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阿湘刻意压低嗓子问,“我们将军这么厉害,还有什么后招吗?”
还是那个表情很多的士兵笑嘻嘻地说:“你还不知道吗?拂筑与秦王往来的消息已经传到赵王的耳朵里啦!”
“可是,可是,拂筑不是一直昏迷着吗?哪来的与秦王往来?”阿湘干涩地发问,她大概知道了为什么到了约定的时间,而赵王的支援还没到。
那人又饮一口汤,轻飘飘地“要不怎么说秦国智将汪茧!”
“赵军拂筑有心无力,拂湘有勇无谋,周彼冲动易怒,至于那个赵副将……呵呵”他抿了抿嘴,把吞进嘴里的一口葱花吐到旁边地上。
阿湘一时悲从中来,她放下碗往营地后面跑,“你跑什么?”那圈士兵喊她,“我突然肚子疼,我去后边解决一下。”她半弓着腰,捂着肚子,匆匆往后走,秦国士兵哄然大笑。
拂筑的计划没有告诉任何人,表面上阿湘接到的任务是清点粮草,实际是夜探秦军。
一方面查探秦军实力,另外一方面是配合明天的计划,先行下药。她的手里有足以迷晕秦军的药,和让人脱力的巴豆。
刚刚加汤时,巴豆粉已经从她袖管里倒进盛着辣椒的小罐。秦人有三支巡逻小队,每两个时辰换一班岗,在换岗间隙伙房会备简单的汤食让士兵提神,厨子估摸着是赵国的厨子,善做清淡菜肴,秦人吃不惯便会自行加料。正好这班士兵明天是寅时巡逻。是众人最好眠的时间,也是拂筑计划里发起进攻的时间。
明日白天不出意外秦军还会突袭晓城,如计划明天守城将士将佯败,保存实力夜袭秦军。而明天又是秦人传统节日祈佑节,是需要饮桑叶酒的。秦人重仪式,必然或多或少饮上些许酒以示庆祝。
存放酒坛的地方在伙房不远,阿湘将所有蒙汗药都下进去了。她看向不远处的粮草营帐,那里的马匹都油光水滑,分外矫健有力。
夆廖若看着拂筑披衣推演沙盘,这计划她算是听得明明白白,兵者,诡道也。
她看着他,突然想起了陆之渊,差不多的年纪,一个背负着家国命运,一个承载着众多希望。也不知道他烧退了没有,夆廖若心想。
她伸出手,红色绳串,白底小石子,红色纹路的手串松松地落在她的腕骨上。
夆廖若轻轻摇了摇手腕,小石子在一片烛火的照映下发出微微的荧光。对面的拂筑轻咳两声,似是伤口疼痛,纤长的手指捂在伤处,白色里衣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雪白胳膊,手腕处搭着一条红色绳串,一颗红色小石子,白色炊烟样纹路镶嵌其中。
“这,这不是陆之渊的手串?”夆廖若冲上前去,紧紧盯着拂筑的手。
夆廖若不隐身了,也不管拂筑会不会被突然现身的她吓到,她伸手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腕,“你的手串,怎么来的?陆之渊在哪里?”
显然拂筑受到了惊吓,但他隐藏得很好,如果不是他的眼瞳瞬间放大,夆廖若差点也被糊弄过去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手串?你这女子擅自闯进军营重地,按军法当自领十杖。”
夆廖若轻笑一声,“笑话,能打得了我夆廖若的人,上下五千年,还没出生。”她这样说着眼睛看得分明,刚刚悬着的手串确实不见踪迹,她还不至于老眼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