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卿在吴茗到金陵的那天就和大公主贾珠一起回京了。
安春坚持要留下,阮卿想了想,也就随她去了,吴茗就上书走了个形式,让郦芷给了她一个官职,然后就顺理成章的把安春留了下来。
阮卿刚回家第一时间就接到了来自自家小儿子牙齿漏风的关怀。
毕竟平时再怎么和贾母亲,将近一年没见母亲,肯定会有思念,围着她叽叽喳喳地问发生了什么。
虚岁九岁的宝玉正好换门牙,因为要保持仪态说话都扭扭捏捏的,问完阮卿后又红着脸停顿片刻,问阮卿道:“太太,不知林姑妈可安好?”
阮卿刚还沉浸在我崽好贴心谁说宝玉是个自我为中心的渣男,闻言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贾敏,其实隐晦在问黛玉。
阮卿:“……”她收回多余的感动,想了想,叹息道:“许是很忙,但再艰难也都过去了,在过一段时间,你林妹妹和晖弟弟应该就有时间了。”
林如海上任没多久,林母就去世了,他上书请求丁忧,郦芷也应允了。阮卿刚离开京城,黛玉就被贾敏接回了林家算算时间,也有半年了。
宝玉眼睛一亮,完全忽略了阮卿后面说的弟弟。道:“那妹妹还会住咱们家吗?”
阮卿心说关你什么事,但她也知道宝玉人情世故上有些欠缺,就循循善诱道:“妹妹应该只会来住几天,之后就要回家了,林府才是她的家,何况你林妹妹因祖母去世心情不是很好,你可不许闹她。”
宝玉茫然道:“去世……去世是什么意思,是去哪了吗?不能把她找回来吗?”
阮卿眉心一跳,想着这个年代应该没什么死亡和尊重生命的教育,酝酿了一就柔声道:“就是死去的意思,不能找回来了。像狗蛋,迟早都会死去,死去了,就再也见不到回不来了,不管是贵人、平民,乃至于花鸟鱼虫,这世间一切肉眼可见的一切,都只有在一件事上是平等的,那就是生命。命没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从小就泡在糖罐里被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乃至于几乎每个长辈都宠着的宝玉终于懵了。
他微微张了张嘴,有些呆愣,眼眶却是瞬间红了。
还从来没有人这么直白的跟他说过生死,就是狗蛋,房里的姑姑嬷嬷们也只是说它累了,老了,需要休息,以后会去很远的地方,但这么直白却是没有。
阮卿摸摸他的头,道:“所以生命本就该得到尊重,你想想,以后永远见不到你祖……见不到我,是什么心情,就能理解你妹妹了。”
宝玉触电一般抹了抹泪,拔高声音叫:“太太!”
听得出来他很慌张,阮卿叹了口气,道:“所以别催了,有些事只能当事人自己走出来。”
阮卿不知道他都想了什么,反正那之后他很少再问黛玉了,她确定宝玉现在不会再追着别人问黛玉后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而且她很快也没时间纠结这些了。
因为宫里传来消息,说查到安乐公主的行踪了。
这件事被皇帝交给了阮卿和大公主负责。太皇太后早就死去很多年了,这事不一定是好事,再加上阮卿和盛清竹在金陵立了不小的功,很多人一想到要给两个女人论功行赏就浑身不得劲,巴不得她们滚远点不要与自己这些高贵的男人为伍,因而也就没有人反对。
阮卿走时,先去宫里找谢贵妃谢恩,正好碰上谢贵妃接见命妇,就乖乖坐在偏房等待接见。
她进屋的时候好像错眼看到了穆宛云,看见对方正低眉顺眼的跟在一个身着郡主朝服雍容富贵的女女子身后,一派恭顺勤谨的样子。阮卿微微垂下眼叹息一声。
那女子她认得,是大皇子长女明珠郡主,身为嫡长女,她虽然没有封地,但是可以配备侍卫和郡主府的,又是容家宗妇,地位极高,可穆宛云曾经也是不亚于明珠郡主的县主,一个是皇家固定配置,一个是生父用战功换来的,说到底,两人的地位并没有差很多,有的时候,教育水平也是一样的,大可不必如此卑微。
倒不是说明珠郡主有多爱折腾人,主要是穆宛云自己站不稳没底气,阮卿曾经挺欣赏她,这是一个类似元春一样大方稳重的姑娘,可惜教育理念不同,穆宛云打心底不认为女子能自己建功立业,甚至认为元春大公主等人能有功名是因为家族,这其实也不能怪她,因为现在确实没有能自己出头的寒门女子,她是罪臣之女,还不如寒门呢。
听说容家查出了灵鸢和安亲王一系有关系,直接就带着首级去郦芷那请罪,郦芷只说不知者无罪,但容家主回去见容抉竟然为了个女人要死要活,为防不孝子拖累家族,直接打断了他的腿,灵鸢所出长子也记在了一个临时提上去的通房名下,交给穆宛云教导;容抉对她依旧冷淡,穆宛云的日子不好过。
阮卿叹了口气。
希望她能想明白,有才能的人,从来就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
她在客房喝了几杯茶就轮到了自己,赶紧整理好衣衫,做出端正肃穆的仪态进入殿内。
然后被笑吟吟迎出来的盛清竹全面打破:“快快快,贾太太快来,给父皇母妃谢过恩后我们就出发。”
谢贵妃本来还想跟阮卿说几句场面话,这下是彻底说不下去了,没好气地瞪了女儿一眼,挥挥手让两人赶紧走。
盛清竹嬉皮笑脸,毫不在意,直到出门后才收敛了笑意,忧心忡忡道:“不知姑祖母身体如何,愿不愿意跟我们回来。”
虽说回来就是享福,但是……很多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光是要面对的流言蜚语就是个问题,设身处地想想,如果是她,肯定不愿意回来的。
阮卿倒是没那么多纠结,她做了那么多任务,学会的最有用的东西就是尊重每个人的选择,回不回来都行,不影响什么,尽力劝劝就是了。
盛清竹纠结了许久,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扭头问阮卿道:“贾学士在家做什么呢?”
贾珠靠这次军功升了官,如今是从五品的步军副尉和从四品的侍讲学士,身上还兼着几个职位,称得上是年少有为了,但是光交接就是个麻烦,他昨天才收拾完,阮卿想了一下,不确定道:“许是带着家里的弟弟妹妹玩呢。”
盛清竹道:“近来大家都忙,就他赋闲在家,那地儿荒芜,正好叫他陪我们去。”
阮卿很想说贾珠也是昨天才闲下来,但她看着盛清竹面无表情地吩咐宫人去叫贾珠,停顿了一下,还是很识相的没有吭声。
二人的马车刚到宫门口,正好见到了下车换乘暖轿的盛如月,阮卿愣了一下,忙行礼道:“二公主。”
她垂着头,没有去看对方身边跟着的两个容色极盛的男人。
盛清竹眉头微微皱起来,道:“后宫不得有外男出入。”
盛如月挥了挥手,混不在意:“这是我挑来送给安平姑母的,只在这等着,不会进宫。”
盛清竹松了口气,知道她有分寸,就道:“那行,我这边还有事,改日再聚。”
盛如月点点头,想了想又道:“你等廖晨死了之后再说吧,最近府上有点乱。”
阮卿:“……”
盛清竹面不改色,道:“有什么事别逞强,回去找大哥帮忙。”
阮卿本来还有些凌乱的心情瞬间平稳了,盛清竹不是极端护短的人,如果廖晨是无辜的,她不可能纵容,那没事了。
她开始想等二公主丧夫那天应该送什么礼物显得喜庆。
贾珠就是这个时候到的,他还是一身便服,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的,他牵了一匹马,恭恭敬敬地行礼,阮卿这段时间坐马车都坐烦了,毫不客气的牵走了他的马。
盛清竹也不想坐马车,马车本来是给阮卿准备的,见阮卿不要,牵起自己的马也跟了上去。
贾珠:“……”
盛如月先是见过了谢贵妃,这才去往容妃的宫殿。
容妃知道自家手握兵权不好出皇子,从盛如月出生后就松了口气,安安心心做富贵闲人了,没想到临了临了了,还要给女儿操心,听说盛如月将男人带到宫里来后先是骂了她一顿,然后让宫人都退下,神秘兮兮地掏出了个册子,摊开给她看:“这是我让你表哥挑的一些青年才俊,绝对比那个廖晨好得多,你大可以放心。”
盛如月愣了一下,好笑道:“母妃,驸马还没死呢。”
容妃道:“我知道,这不熟快了么。”
盛如月摇摇头,道:“算了吧,我可不想再嫁,没意思。”
容妃急了,忙道:“你爱玩我知道,可你也该收心了,你难不成还想生个父不详的孩子么?!”
盛如月却问:“我的公主府有上百护卫,上百的侍女嬷嬷,家产庄子加起来也约有三十万两银子,母妃觉得,有哪个侍女敢杀了我谋夺家产,或者哪个侍卫能强迫我,让我生下孩子么?”
容妃一想到这个可能就怒发冲冠:“竖子尔敢!”
盛如月道:“这便是了,我若不婚,没有哪个下人敢怠慢我,甚至他们还要盼着我活的久一些,但丈夫不同,母妃和表哥为我所选的都是青年才俊,我定不下来,岂不是耽误人家,可若对方品行有碍,我又该如何?要父皇一次又一次不顾大臣想法偏袒我吗?而我若死了,我的孩子、丈夫,可以理直气壮战占有我的家产,即使有公主府,我也很难安宁,说不定驸马因为我嫁过人心存芥蒂,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母妃也不必说什么传宗接代,那是男人的事,与我一个小小女子何干?盛家的宗和后代,有太子和兄弟们来传,容家的宗,那是表哥们的事,只要我不嫁人,就不需要什么传宗接代。”
容妃:“……”
容妃哑口无言。
她叹了口气,将精心准备的册子收了下去,道:“你总是有理。”
盛如月耸了耸肩,道:“我就知道母妃叫我来,八成是因为这个,本来府上还有事,一听母妃传召就什么都不顾的进宫了,还不够有诚意?”
容妃:“……算了你走吧。”
盛如月意料之中,拿着各宫主位拿给的赏赐美滋滋出宫了。
这一趟不亏。
她刚回到府上,就听下人来报,说秦舟夫妻求见。
盛如月眉头一挑,喃喃自语说:“今儿的好事真是一个接一个,想来廖晨也很快就能死了吧。”
侍女们都垂着眼,不敢应答。
盛如月扬唇一笑,道:“请进来,备茶。”
很快,面容憔悴惨白,身形单薄枯瘦的一对夫妻相互扶持着走来。
盛如月让人都下去,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的两人,笑道:“想通了?”
秦舟神色木然,跪下来叩首道:“公主大恩……”
盛如月道:“好了,你就说,你想不想留下这个孩子。”
她声音微微发沉,带着几分笑意,道:“你甘心就这样成为一个身份不详的人,不得见光,不得为父报仇,还要战战兢兢生怕旁人发现自己身份,就为一个廖晨吗?”
“还有你。”她看向一脸麻木的廖清,道:“若廖晨有为你想过半分,就不会任由你嫁给秦舟,他明知道女子艰难,你嫁给秦舟就等于毁了一辈子,他还是默认了,甚至不顾你,不顾秦舟还是男人身份就与她苟合有孕,但凡他为你们想过半分,就不会任由你们落入如此尴尬的境地,而你竟然只因为我怠慢廖晨就憎恨我……”
盛如月压低了声音,带了几分诱人的蛊惑意味,柔声道:“可说到底,不是廖晨的错么?他明知道秦舟是女子,明明他可以选择立刻退婚,即使退婚不好听,也强过流产、丧夫,甚至兄妹□□这些流言……”
最后,她道:“我不与你们为难,出了这道门,你们继续做那些男人的好娇妻好妹妹,我自可以逍遥自在,横竖浑浑噩噩度过半生的不是我。””男人可不需要你们心疼,他们最会心疼自己了,你们的牺牲,不过就是个笑话。”
盛如月看着她们难看的脸色,笑了起来。
人生犹如一场大梦,曾几何时,她也像这样迷茫绝望,可梦醒之后,又觉得一切不过如此。
人啊,还是先爱自己来的实在。
第105章 【105】
阮卿下了马,跺了跺颠的发麻的双腿,感受到脚下软烂的触感,有些嫌弃地往后退了退。
这里是一条烂泥路,水泥路虽然已经普及到京城和许多城市,到还有很多边角是修不了的,像这种地方,还保持着最原始的模样。
贾珠伸出手扶了扶她,一脸无奈:“太太何苦现在下来,让人打扰好再去就是了。”
阮卿推开她的手,满脸的不耐烦,“少扯,这路你还能修成天路不成,公主就在里面,金枝玉叶都没嫌弃,我反倒嫌弃上了么?”
她刚跳下来就糊了一鞋底的泥印,微微皱了皱眉,面不改色地整理了一下衣摆,便径直走过去。
盛清竹从贾珠身边路过,没什么表情地看过来,轻轻哼了一声:“哪那么多讲究。”
贾珠:“……”
一条路上枯叶杂草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不明生物的排泄物,现在京城里都没能普及厕所,更别提偏远之地,看着就一言难尽,等阮卿来到这座矮小甚至还没贾珠高的屋子时,脸都被树枝划破了皮。
她深吸一口气,和盛清竹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矮下身子推门进去,那装饰一样的木门摇摇欲坠,只有几根黑漆漆的草绳捆在上面,一摸就稀里哗啦往下掉渣,看得人心惊肉跳。
推门进去,更是不堪入目,小木屋整个是灰沉破旧的,连木板都被虫子蛀空几根,掰在上面嘎吱嘎吱的,到处可见阴森森的蜘蛛网,不知从哪捡来的破碗里,看似饮用水的底下甚至沉淀了一层泥沙。
只见那小屋中央坐着一个鬓发皆白的老妇人,瘦瘦小小,看着手腕甚至不如八岁的宝玉强壮,脸上有一块骇人的疤痕,然她端坐于地,神色平静,并不见太多落魄。她身边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惊恐地看着她们,随后又慌乱地叩拜行礼道:“草民……叩见、叩见贵人!”
盛清竹当即眼眶就是一红。
倒不是有多共情,只是突然想到了自己临终前还在惦记女儿的曾祖母。
她打小就住在宫里,别说这样的环境,就是一处污渍都看不到,后来住在军营,条件差了许多,但也是单独的营帐,简约却干净,水也是常常温热,再不济也是干净的,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安乐长公主本该是天之骄女,太皇太后嫡女,皇帝都要尊称一声姑母,却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生活了几十年……
她连忙上前去扶,那妇人却摇摇头自己站了起来,含笑道:“见过公主殿下,贾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