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一起进了一家咖啡店,点单上了咖啡和甜点之后。我本应该按照计划在众目睽睽之下甩他两巴掌,然后痛斥渣男,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潇洒扬长而去,成为都市传说中又酷又飒的美女。
我应该这样做的。好奇怪,为什么身体却自己动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听过自己这样卑微的、哽咽的祈求声。那简直不像一向飞扬跋扈、我行我素的我了。
我隔着桌子拉住他的衣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杰……你回来吧……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
啊这,我怎么整得和悲情剧女主角似的,我不是拿的虐渣大女主剧本吗!
“好啊。”他很平淡地笑着说。
我怔了一瞬,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简单就答应。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喊我的名字:“你很优秀。”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他接着说:“所以……来为我效力吧?”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露出过往那种游刃有余地,诱惑我的温柔表情。摸了下我的手腕。
我拽住他袈裟衣袖的手一瞬间僵住,喉咙紧巴巴的。
那些我本以为听过就忘的,五条悟叨叨唠唠的话,忽然从我的记忆深处翻涌出来。关于“叛逃”,关于“诅咒师”,关于“弑父弑母和屠村”。
我说:“你要我也叛逃,去做诅咒师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这就是你要和我谈的事吗,杰?”
我以为,他至少会说很想我,对不起让我们担心了。
他的手指顺着我的手腕往上,一直探进我的衣袖里,他的身高比我高许多,手掌也自然大我许多,扎扎实实裹住我的手腕,那里隔着脆弱的薄薄的皮肤,纤细血管里流动着鲜血。是命脉。
他蹭了蹭,手指温暖,熟稔的动作,我感到手腕几乎麻痹。
“既然你这样喜欢我,那就来帮我创造只有咒术师的世界……”他轻柔地说,脸上居然还带着笑意,“为了我的大义,将你自己献给我吧。”
我猛地把手抽回来,他恍惚了一下,随即又温和地眯眼笑起来:“不愿意吗?”
“悟说,如果我是无咒力的普通人,你会毫不留情地杀了我,就像你杀掉伯父伯母一样。
“这是真的吗,杰,你真的会这样干吗?不是因为我是我,而单是通过有无咒力来评价一个人。”
“是。”他说。
“……”我的心咯噔凉了半截。
我站起来,椅子发出刺耳的声音,整个咖啡店的人都看过来,我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杯只喝了一口的咖啡,猛地泼到他脸上。
“死渣男,做你的美梦去吧!我们分手!”
在众人的目光中,我终于做了电视剧女主角会做的事,迈开步子扬长而去。只可惜今天没有穿高跟鞋,不然更飒。
走到一半,我忽然想起来,夏油杰今天只点了一份甜点,是为我点的。那是一只纯黑色巧克力球形外壳所罩的覆盆子冰淇淋。
是我很久以前一直缠着他说想吃咒灵操术收服的咒灵的样子。我却一口也没吃。
臭渣男不值得我为他浪费美味!
我忍不住回过头。隔着车水马龙看到坐在落地窗边的男人,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咖啡顺着刘海滴落,狼狈不堪。
半晌,夏油杰的右手三指指尖并拢,两指自然翘起,做出小狐狸的样子,在那杯我喝过的咖啡杯边缘点了一下。
亲亲。
——消气了没?
我永远也不会消气了,杰。
回去之后我和找了我半天的硝子跪地道歉,被她按在床上强迫入睡。我昏天黑地睡了一天一夜,睡眠质量无比好。
我饥肠辘辘起来,一边喝粥,一边对硝子说:夏油杰,我的前男友,我们就当他死了算了。
如果他早早死去,那至少活在我回忆中的男朋友,还算得上称职。
都说死会美化一个人的记忆,在夏油杰完成从“前男友”到“早死的前男友”的蜕变之后,我终于挑挑拣拣出了他的一些优点。
当然,可能是被我的记忆美化过的。
想着想着就觉得原谅夏油杰也不是特别难接受,反而还有点怪想他的。
甚至有时候都想出了幻觉,总觉得他还在和我们一起上课。当着夜蛾老师的面,五条悟在呼呼大睡,我给优等生夏油杰传纸条,纸条扔到一半,才发现那个座位上已经没有人了。
我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要变成精神病。
都说一醉解千愁,那之后我开始和硝子学喝酒。我和五条悟一样是甜食派,总是讨厌酒精的涩味,唯一能接受的只有蛋糕里的微弱朗姆酒味道。
我初时雄心壮志,喝了一口就上窜下跳,硝子面无表情看着我耍宝,最后扔给我一罐饮料,我一看酒精含量3%,聊胜于无,但好歹也算喝酒了嘛!
就拉开拉环灌了一气。
“嗝,”我打着酒嗝,抱着硝子的肩膀望天外的明月星辰,“我已经喝醉了。”
硝子很无语地看着我和被捏扁的3%酒精含量饮料易拉罐。
“你说杰为什么还不来找我求复合呢,”我掰着指头数,“这都多久了……”
最初我想至少要杰道歉哄我三个月,我才肯考虑要不要原谅他,后来渐渐退让,缩减成三个星期,三天,三小时……不来哄我也没关系。至少来看看我嘛。
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你了,杰。
我好想你。
硝子看着我,叹了口气,忽然将一罐还冒着冷气的易拉罐贴上我的额头,我被冻得一激灵,后仰躲开。
“毕业快乐。”她说。
我眨了下眼睛,不知道怎么滚落几滴眼泪。我赶忙低下头,将它们融在夜色中,笑着说:“嗯,毕业快乐,硝子。”
悟,还有杰。
明天开始,我们就是大人了。
那之后好多年,也不是没有见过夏油杰。
甚至偶尔祓除咒灵时,还能察觉到是他的手笔。
遇到的时候他会挥着手和我打招呼,我在心里翻着白眼想,早死的前男友怎么死而复苏白日见鬼了呢。
我没好气地说:“滚啊!还好是我,要是碰到悟你就要被处刑了。”
“就是知道是你,我才亲自来的啊。”他笑着说。
“我想见你。”他深深看着我。
风吹过半长黑发,男人身影寂寥。
哦嚯,早死的前男友还挺会讲甜言蜜语蛊人的嘛。
可惜我早已断情绝爱,此生不愿再爱。
我对夏油杰比了个中指:“滚。诅咒师和咒术师是没有好结果的。”
“那你也成为诅咒师?”
我眯起眼睛,刚想说“夏油杰看把你能的,你怎么不回头做咒术师呢!”,却因为他的话顿住了。
“我有点想你,只看照片已经不行了,想见到你,”他低声说,我依稀看到他高专时的少年模样,他笑意清浅温柔,“我们已经好多年没见了,不给我一个拥抱吗?”
他张开双臂,袈裟层叠宽大,黑发垂至肩头,眼睛笑眯眯的。
我总有种错觉,在这些年我被痛苦折磨的漫长时光中,他也这样深刻地思念我,以至于明知道悟可能会出现,他也冒着危险过来了。
我差一点就扑进他的怀里了。
我后退一步,戒备地看着他,和四周任何可能出现咒灵的地方。夏油杰会咒灵操术,我一直知道这一点,以前我们俩经常相互喂招,我熟悉他,他熟悉我。
但他比我强太多。
一旦放松警惕,我可能会死在他手里。
他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落寞,眼睛里闪烁着什么湿润的东西,但还是温柔地笑着:“这样啊……”他收回双臂,叹息,“总抱着你会心软的期待,结果还是和我想的一样啊。”
我无语,这人想什么呢,我怎么会对前男友心软啊!谈恋爱这么多年,他还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女人吗?冷血无情,一心祓除咒灵,前男友影响我赚钱的速度。
直到最后,我也没敢接近他的周围。
那之后没几天,果然不出我所料,由夏油杰主导的“百鬼夜行”开始了。
在东京和新宿投放上千只咒灵,屠杀人类的恐怖行动。
啊,我有种尘埃落定的感叹,又觉得我现在才明白过来是不是有些太迟,他果然已经不是当年说着“咒术师是为了保护非术师而存在的”咒术师夏油杰了。
但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夏油杰在行动前,会想来见我,想要抱一抱我呢?
简直就像是,像是……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是明知将死,试图完成遗愿清单一样。
都是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前男友了,还摆出这副余情未了的深情样子给谁看啊。我轻嗤,矫情。
为了保护普通人的平静生活,在这次“百鬼夜行”中,几乎所有咒术师都出动了。我也不例外。
收到行动结束的通知之后,我累得几乎瘫倒在地,浑身上下都痛。辅助监督一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只能等。不知道抱着咒具靠着墙喘息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一个高挑的阴影。
我抬起头去,白发蓝眼,高挑修长,是五条悟。
身为最强,他几乎毫发无伤,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浓烈的悲伤从他的身上弥散。
我站起来,挤兑他道:“悟,你还没死就喘口气笑一笑,伤春悲秋不适合你。”
“夏油杰死了,”他看着我,平常地吐出几个字,“我亲手杀的。”
我足足过了一刻钟,才完全理解这几个字。
“……”
我闭了下眼睛,张开口。
我记得自己是想笑着说“啊,我那早死的前男友又怎么了?”。
可是五条悟却脸色一变,抓着我倒下来的肩,说着什么。我一点儿也听不到,就连他焦急的脸在眼中也是模糊摇晃的。整个世界都颠倒摇摆起来。
我又喘了一下,站直身体,好半天才意识到我吐了自己满身的血。湿淋淋黏腻的。
我抓住五条悟,只是问:“他人呢?”
“你要见他?”
“呸,”我说,“我要在他尸体前问他和我这样的绝世美少女分手,这生后不后悔。”
我就这样带着满衣襟的血去了,五条悟在我身后说:“你换身衣服吧,杰不会想见到你这样。”
我才不,我就要这样去见他。看看夏油杰会不会心疼。
到了地方,我没有找到夏油杰。那条小巷只有大量喷射出来的黑红血液,看起来可怖异常。
我怎么也没能找到他,一肚子沸腾的骂句找不到宣泄口,憋闷极了。只得颓丧地坐下来,把脸贴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黑红色的血迹轻轻磨蹭,感受早已冰凉的温度。
夏油杰不在这里,他逃走了。
原来最强五条悟也有失手的时候,我躺在血泊里吃吃笑起来,感到自己满身都是黏腻的血,夏油杰的和我的。
我躺在夏油杰刚刚躺过的地方,我们的血混杂在一起,谁也不能让我们分开,这想法让我的心脏暖洋洋的。
五条悟啊五条悟,我幸灾乐祸地想,你亲自动手也能让夏油杰跑了,等明日我一定要拿来嘲笑你。
我想了半天要怎么让五条悟吃瘪,拿捏他的把柄给我和硝子做牛做马,想到几乎快要睡过去,最后才勉强想起一下夏油杰。
夏油杰……我早死的前男友,这次跑去哪里了?
一年后,我知道了。
原来他跑去涩谷了。
这年我已经快二十九岁,算一算日子,夏油杰应该也二十八岁了。我们两个老大不小的后青春期叛逆前情侣,到底还在暗自较劲什么呢?
这一年间,许是夏油杰在躲五条悟,我一次也没有遇到过他。
倒是昏天黑地地出任务,出到硝子都看不下去,说你再这样发疯似的接任务,在如你所愿在任务里遇到夏油杰之前,你就先垮了。硝子把我拎回高专疗养,偶尔兼职授课,教一教今年新来的三个一年级。闲暇时背着硝子偷偷跑任务,被抓了个正着。
我蔫巴巴地跟着硝子回了高专。
硝子眼下一粒泪痣风情万种,一针见血说:“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鬼样子。难道你还想着遇到杰?就连上层都已经许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
我说:“硝子,空调温度好高,你想喝冰镇啤酒吗?”
我殷勤地跑出去给硝子买啤酒,虽然比不上最强,可我好歹也是挂牌上岗的优秀咒术师,体能远超常人,一手提一扎啤酒没在怕的。
我走在林荫道上,一步踩一个光斑,人一旦到了这个年纪,年少时做的事拿出来说或多或少会有些幼稚。可我从小就喜欢在树下踩着光斑走路,小时候路的那头有爸爸妈妈温暖的怀抱和香香的吻,后来是奶奶身上洗衣粉的香气。
再后来,夏油杰会在道路另一头含笑看着我,我跳到最后一个光斑,再蹦起来,恰好能扑进他的怀里,被抱个满怀。然后我只是看着他抿嘴笑,不说话。
——即使是浑身缺点如我,也能拥有会稳稳接住我的安心信赖之人。
夏油杰总是了解我的一举一动,了解到我本人都有些毛骨悚然的地步。他永远知道抱住我恰当的时机,轻松又好用的哄我的方法。
永远明白我未说出口的爱。
我提着一扎啤酒踩着冬日暖阳下的树荫光斑,忽然站住不动了。
在十月骤至的冷空气中,我整个人宛如浸在冰水之中,身上一丝热气也无。
我意识到什么。
对啊,夏油杰是那样了解我,如果他是真心想拉我入伙做诅咒师,那他应该是知道最好的做法的。
他应该知道,我爱他,胜于自己所有立场。胜于这个世上所有人。
就像过去每一次,在他温柔注视的眼神中,我糊里糊涂同意他说出的一系列匪夷所思的要求。如果他对我笑一笑,哄一哄我,我搞不好真的会抛下一切,只为了能够站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