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理直气壮兴师问罪的表情忽然从他脸上消失,五条悟看着我没有说话,表情难看。
我:“……”
我也没有说话。
我麻了,我随机应变瞎扯的,居然是真的。
但是气势和道德制高点不能丢,我发挥演技,咄咄逼人:“好啊!你居然骗我!五条家的大少爷就这么差我每天十块钱吗!你还白吃白喝在这住了几个月!”
五条悟看了几秒我脸色,忽然开始娴熟地卖可怜,他走过来低下头望着我,肩膀塌下来,蓝色的狗狗眼蒙上水雾委屈又可怜:“对不起……你会赶我出去吗?”
我:“……”
你怎么不按剧本来?!我差点就缴械投降,只得努力回忆经纪人冷血无情的冷笑,开始模仿表演。
我冷哼一声:“当然,谁叫你骗我!不仅要搬出去,还要把钱还给我,赔偿精神损失费,否则我就和八卦记者曝光你!”
“我会赔偿的。但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我已经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他眼泪汪汪说,明明比我高许多,却像个犯了错在主人面前缩头缩脑呜呜奶叫的小狗狗,偷偷摸摸看我脸色。
“我错了,你可以原谅我吗?”
他看起来好可怜好无助。
无家可归的小狗狗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我瞬间被击败,声音结结巴巴起来,色厉内荏:“当、当然不会原谅你!你太坏了,五条悟,枉我还看在高中同学的面子上收留你!”
他知我已经心软,小声湿润地说:“可是你对别人,都比对我好,我看那些被包养的人,金主都会给他们很多资源。”
我却每天只给他十块钱。
搞什么,良心好痛。
“我没有资源啊,”我心虚地说,“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自己都是能有剧本找我就演,更别说给你挑拣资源了。”
他可怜巴巴地眨着蓝眼睛:“没关系的,我知道你是对我最好的。听到我破产以后,只有杰和你肯帮我。”
我有点不好意思,假咳几声:“你、你知道就好啦。”
“可是,”他话风一转,有些忧愁地说,“你作为金主这么好,我却不够格,我有很多应尽的义务都没有做到。”
我警觉起来:“你是指……刷爆我的卡?”
五条悟:“……”
五条悟漂亮的脸蛋又扭曲了一下。他体格高挑修长,身材匀称结实,成年男性的味道具有侵略性,站起来的时候背光阴影打下来,身体边缘镀了一层金光,看上去十分危险可怖。
一旦他收起那股示弱的口吻和神情,叫人心生畏惧。
他敏锐察知到我的畏缩,立时又变成软趴趴的白色猫猫虫,将毛茸茸的白发脑袋靠过来,黏糊糊地蹭了蹭,叹了口气:“人家是说这个啦。”
我,摸到了什么东西。
我脏了。
我给经纪人打电话:“在?我和五条悟睡了。”
那边好半天没有声音。五条悟喉咙里咕噜噜地像猫咪一样舒服得打呼噜,因为我从他的怀里钻了出来,此刻咕噜声停了,他毛茸茸的脑袋乱蹭,寻找我。
经纪人冷静地说:“你知道,我现在在总公司开会吧?”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为了防止泄露商业机密,会议途中接电话需要公放。
五条悟睡眼惺忪蹭过来,腻腻歪歪地问:“你在和谁打电话?”
五条悟靠唱歌出道,声音很有辨识度。
电话那头响起此起彼伏的抽冷气声,少说十几号人。
我瞬间挂了电话。想死的心都有了。
“五条悟,”我眼神死地说,“你被我包养的事,我公司知道了。”
他好像没什么所谓,到了他现在这个知名度,花边绯闻已经不能有什么太大影响了。
我怎么感觉我这个金主做得不大有意义。
我问他你这是图啥呢,图我每天十块钱,还是一个十八线小演员的知名度?怎么看我都是倒贴吸血的那一个。
五条悟听出我的怅惘若失心有歉疚,立时打蛇随棍上,漂亮的蓝眼睛望着我,可怜兮兮地说:“人家还想再来一次。”
我腰酸背痛:“……”
好啊,我他妈算是知道了,这波啊,是馋我身子。
黏黏糊糊好半晌,已是月上中天,两个人满身是汗腻在一起懒得动弹,黏糊糊地乱亲。五条悟忽然问出一个叫我魂飞魄散的问题。
“你还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见面吗?”
我看着他喉咙中央,隐隐约约的旧疤,没有说话。
他说:“当年天内理子那件事,是不是你帮的忙?”
五条悟这人的人生注定波澜起伏,比如说他在高三那年,和自己的挚友夏油杰,一起把星浆体天内理子放跑这件事。
他们俩胆大包天,干出这种事不死也要脱层皮。
所有人都知道是他们俩做的,可是没有半点证据,只能拿他们俩没办法。
我知道这件事,当年那件要命的证据,是我弄丢的。
我差点没死在那里。
顶着五条悟的目光,我发誓,我这辈子演技没那么精湛过。
我说:“天什么内?”
五条悟:“天内理子。”
我说:“理什么子?”
五条悟:“天、内、理、子——”
我说:“天内什么子?”
五条悟说:“天内理子。”
我说:“天什么理子?”
五条悟说:“天内……算了,当我没问。”
五条悟叹了口气,他说那时候他躺在地上,脖子上插了把刀,眼看就要没气了,一个小姑娘走过来。
我激动地说:“她把你救了?居然是救赎套路,最近这几年电影这个设定好火,我一直想拍一个,可惜没剧本找上门。”
五条悟淡淡地说:“她把我身上的钱全摸走了。”连同那把要命的证据。
我说:“……哦没事了。你后来还好吗?”
“后来不知道是谁打电话叫来的救护车,要是来迟几分钟我就没命了,”五条悟沉默半晌,几乎在我疑心他睡着后,忽然说,“我痊愈之后,找了她十年。”
这人报复心真重啊!
我不敢继续听这个,迅速转移话题。
“你刚刚说我们俩第一次见面,我当然还记得,就是你应该已经忘了?”
“怎么会忘!”
已经二十八岁,还像八岁小孩一样有幼稚好胜心的五条悟立刻不干了。他顺利被我转移话题成功。
“你说你在学园祭演过南瓜,那我那时候就应该见过你,排练那天?正式演出?”他又不依不挠问,“你到底是演的哪一只南瓜,舞台上几乎都是南瓜?”
这家伙怎么就忘不了南瓜这茬呢!
我痛苦地说:“你要看我向日葵公主照片吗?”
“要!”
五条悟被我包了的事不知怎么几天之内传遍大江南北,我的小破公寓下面密密麻麻围着的全是记者。
我扒着百叶窗欲哭无泪,五条悟走过来看了一眼。
然后拨了个电话,半个小时后,楼下,清清静静。
我含着泪看着他:“人家这辈子还没尝过爆红被狗仔堵门的快乐呢,怎么就一会儿功夫就没了。我还没来得及拍照发给小姐妹炫耀呢。”
五条悟试探性地问我:“……那我再把他们叫回来?”
“算了没事了。”我说。
难得的休假日,还是出门玩一玩吧。
我们玩了一局大富翁环游世界,决定今天去街心公园玩。
公园南面停了冰淇淋车,嘟嘟啷啷的音乐吸引了不少孩子围在周围,旁边是一大串飘飘悠悠的彩色氢气球,每个都对孩子有无穷无尽的吸引力。
对五条悟也是。
他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墨镜下蓝色的眼睛追寻着那串气球,又对蛋筒冰淇淋的模型移不开眼,亮晶晶又开心的。和那群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我就喜欢看到五条悟开心的样子。
我往他掌心塞了十块钱,特别豪橫大气地做出金主发言:“拿着宝贝,买点你喜欢的。”
我看着他走过去,身姿挺拔悠闲,双腿笔直修长,乳白色的风衣又慵懒又随性,在哪里都是众人视线的焦点。
我拿出电话,就这样看着他蹲下来和一群孩子一起挑选冰淇淋球,口中给经纪人汇报:“下面我要说的事,你千万不要害怕。”
经纪人为我和五条悟霸占头条几天几夜的事忙得不可开交,通宵得头发大把大把掉,闻言阴恻恻地说:“少贫!有话快说!”
这口气让我迅速回想起被经纪人淫威支配的日日夜夜,立刻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句话说得清清楚楚:“我和五条悟包养出真爱了。”
经纪人隔着电话给我翻了个有声的嫌弃白眼:“你最好是!”
我“咦?”了一声:“怎么了?”
经纪人不客气地数这几天她都忙了些什么,首先我包养的小歌手冲冠一怒为红颜,妄图潜规则我的大导演现在在被调查。其次我被雪藏的出道片终于获审公映,影评人直呼我是被时光掩埋的宝藏,据说电影节我至少起底三个大奖。接着剧本邀约和通告犹如雪花一般纷至沓来,经纪人终于有了艺人爆红的幸福烦恼。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些我全都不知道。五条悟宁愿装狗狗扮可怜叫我心软,也不会把这些东西放我面前叫我对他妥协一丝一毫。
我还没开始伤怀哽咽,经纪人立刻冷酷打断我。
“悟他呜呜呜——”
经纪人没好气地说:“烦着呢,狗粮给别人吃去。没事别找我。”
咔哒,挂了电话。
我木着脸收起手机,五条悟一手冰淇淋一手氢气球朝我走过来。
氢气球是他的,蛋筒冰淇淋是我们俩的,他本可以买两只一人一只,却偏偏要两个人合吃一个,三个球堆在一个蛋筒上,化得极快,甜腻的彩色液体黏糊糊得粘满嘴角,然后他握住我拿纸巾要去擦的手腕,俯下身一点一点给我舔掉。
那只氢气球拴在了客厅的等身兔子玩偶的耳朵上,垂耳兔的耳朵硬是被拽成立耳,五条悟这个幼稚鬼每次看到都要笑好长时间。
一个星期过后,氢气球的气跑光了,气球瘪了,垂耳兔的耳朵又重新垂下,五条悟也垂头丧气好几天,还是我那天跑出去买了一大把氢气球。
五条悟出完通告回到家,一只飞天垂耳兔吊在屋顶,我眼泪汪汪在下面仰着头看到脖子发酸。
他走过来,伸出手就够到了玩偶。我看着他的比例近乎完美的长腿,不禁悲从心来,我怎么就比他矮这么多呢。
五条悟对此似乎并没有我这么遗憾悲愤,反而还挺满意。这体现在他把我按在镜子前搞,过于悬殊的体型差叫他忍耐到眼角发红,怎么叫停也听不到。
他似乎不仅不遗憾,还兴奋过头了。
五条家的大少爷一生顺风顺水,似乎就没有什么能叫他遗憾的事。
唯一能让他念念不忘的,只有我一直不肯告诉他,我当年演的是哪只南瓜。
我都无语了,这有什么好好奇的。到底就是块南瓜,还能看出个花儿来吗?
他说:“我不记得了……我怎么可能会忘了呢。”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耿耿于怀这么久。
他失落又委屈,看起来就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大狗狗。
我立刻柔肠百结,安慰他说谁知道呢,搞不好我记混了,压根没这回事,什么南瓜不南瓜的,从来没演过,都这么多年了,我早忘记了。
可他还是委屈巴巴,咕哝着把脸埋进我的怀里大吃豆腐,直到他开始进行一些不怎么纯洁的金主和包养者之间的运动,我方才疑心他是不是在给我装可怜。
其实我怎么可能忘记呢。
高一那年学园祭他在我的摊子上买了一根苹果糖,红口白牙啃得咔嚓咔嚓响。我看着他,我一直看着他发愣,直到他发现我的目光,对我眨了眨眼睛。
我以为他是对我眨的,岂料身后一阵骚动,一回头发现一群女生在看他,个个捧心捂脸双颊泛红,以为自己是那独一份。
高二那年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多方托人说动他出演我改的剧本。他演万众瞩目的深情王子,我演那只会被仙女教母变成马车的大南瓜。
在灰姑娘的的童话故事里,我只是一颗大南瓜,变成马车载着她,去见完美的王子。
可南瓜也好,灰姑娘也罢,我们总算同台。
高三那年学园祭大改革,学生入校送一张红艳艳许愿笺,写好心愿系在书上,风一吹,夜樱坠落如雪,许愿红笺沙沙作响。
少男少女心事烂漫无忧无虑,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心愿,大抵都是情情爱爱。
我在闭校之后偷偷翻墙进去,踮脚在树下找啊找,不停找,找了一整夜,在夜风中裹着大衣瑟瑟发抖,星星闪烁,月亮落下去,朝阳升起来,我找到他龙飞凤舞的红色许愿笺。
我的心跳得比什么都快,十七八岁的少女是爱做梦又要脸面的年纪,嘴上和朋友吐槽灰姑娘的故事虚假又烂俗,千般万般看不起的样子,可是谁不想自己成为脱胎换骨的仙度瑞拉,被王子一见倾心。
用喧哗和大声嚷嚷掩盖真心,装腔作势。
我将许愿笺拆开。
那上面,一片空白。
我在想什么呢?
我眨眨眼睛,本来想大声嚷嚷说“哈哈果然就和我想的一样嘛我真傻”。
可是这里又没有旁人,不会有人知道我丢人现眼异想天开通宵一整夜,为了一个不可能的梦。
暂时还不需要装腔作势。
做点想做的事吧。
所以我咬着手背哭了出来,泪水咸咸的流进嘴唇里,不敢哭太大声,不然会被别人看到,我还没有想好借口,怎样对别人嘻嘻哈哈解释,我为什么如此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