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薄册上写着,封印失效之后血流成河的末日预言。
十年前,我放出了一只灭世的怪物。
祂不再认为自己是人,也不愿意将自己当做咒灵。游走于两者之间,成为彻彻底底,不被任何一方接纳的异类。
毁灭还是保护,选择哪一方,全在一念之间。
很明显,不加束缚,没有条条框框规则的黑暗那一边,更为吸引人。对人类而言,这不是什么能够忽视的事。
即使刚刚在祭台之上,众目睽睽之下面临鞭刑,我也没有如此紧张恐惧。
他应该发现了,这一趟我过来,是为了找方法重新封印他。
“嗯……”他甜腻地,缓慢拖长音,“别害怕呀,你这本没看到最后吗?”
我:“……?”自从意识到我闯了大锅,这十年我几乎翻烂了它,试图寻找重新封印的方法,不可能有我没注意到的地方。
五条悟:“接着。”
他把小薄册丢过来,我飞扑接住,泛黄干脆的纸页上还留有我当年记在上面的注音和解释,笔画稚嫩,甚至还有几个错别字。
我翻到最后一页,空白的纸面上什么也没写。
“真奇怪呐。”
五条悟晃晃悠悠飘过来,飘过如临大敌的我,飘到祭品堆上,叮铃哐啷翻找起来,好半天才翻出一只看起来十分昂贵的钢笔,信手扔掉累赘的包装盒和绸带。
我:……这群人为什么要献祭钢笔来封印?
五条悟随手画了几条波浪线试笔,然后在小薄册上当场写了一行字。
“哝,现在有了。”
五条悟说,举起册子怼到我眼前,在册子边缘露出一双漂亮的蓝眼睛,眨巴眨巴。
我努力辨认墨迹未干的一行字,等到看清楚,人都傻了。
他写:看到我眼睛的人,就要成为我的新娘。
还画了一只戴着墨镜的猫咪。
这个人……意外地很懂自己的魅力。
五条悟害羞地看着我,娇羞地把脸藏在袖子后面:“要对人家负责哦。”
一看就是装的。
等一下。
薄册上那些超级可怕的毁天灭地、血流成河的预言,可是我从小到大的心理阴影,多少次我满身是汗从噩梦中醒来,所有人都在指责我:是你把祂放了出来!你是灭世的罪人!
心理阴影本人却站在我面前,企图把恐怖灭世小说变成搞笑言情小说。
……传说中的神子,灭世的怪物,不,五条悟,原来是这种性格吗?
我一脸痴呆:“啊?”
第二天,我脚步漂浮,不敢相信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地跟着家神大人去甜品店吃甜点。
有了新娘以后,他和人世间的联系加深,能够稍微品尝到食物的味道。
……说起来这是他选我做新娘的原因吗?对方是五条悟的话,我几乎要相信这个猜测了。
他小心勺起奶油,因为不会用叉子,姿势别扭古怪,直直戳到嘴唇上,坚硬的铁制叉齿断了,他没事。
他舔了舔嘴唇上沾到的奶油,幸福地眯起眼睛。好像吃到心爱肉罐头的猫咪。
在尝试了几次失败,还把千层蛋糕弄翻了以后,他放下叉齿断得差不多的银叉,理直气壮要求:“喂我。”
我:“……”
不知是我脸上什么表情取悦了他,五条悟忽然笑嘻嘻地双手撑脸,一脸春心荡漾地看着我发呆:“嘿嘿嘿,我的新娘。”
就像猫咪看着属于它的毛线球玩具,伸出爪子拨弄两下滚远。
我头皮发麻。叉起蛋糕堵住他的嘴。
每样尝过一遍,心满意足的家神牵着我的手走出店门:“下面去哪约会好呢……”他愉快地自言自语。
我:“约会?”
“嗯?”他扭头看我,自然地说,“对啊,和我的新娘约会培养感情,别看我睡了一千年,这点我还是懂的。”
五条悟认为他逐渐理解了一切。
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这样发展。
昨夜我连夜敲开族老大门,声泪俱下诉说前因后果祈求庇佑:“救命啊,那个、那个怪物要我做他的新娘,我要死了,他可能明天就会吃了我。”
千不该万不该,十年前我不该调皮捣蛋把木匣子掏出来,我的错。
“你做得好啊,乖孩子,你做得好啊!”族老们攥着我的手,团团围着我的几张老脸哭得比我还大声。
眼泪悬在眼眶欲落未落,我的表情凝固了:“……”怎会如此?
族老们胆战心惊十年,编造出家神的谎言企图蒙蔽天道伦理,让怪物心向人类一方也没有成功,没想到却叫我一个人做到了。
“他既然愿意选择人类一方的配偶,可见事情大有转机。”族老眼放精光,絮絮叨叨,激动无比,叫我务必抓紧这个男人的心,整个家族都是我的后盾,必要时□□也不是不行。
我的手被攥得生疼。满耳朵“驭夫之术”。
转机在哪里?
我只看到我的未来一片黑暗。无心无情的神子发现我更好玩,于是不把世界当成他的游乐场,转而来玩我了吗?
我眼前一黑。
谁要做大号猫玩具啊!
我心神不宁,被五条悟拉着往前走,也没注意前方,忽然被什么人撞了一下。
那个人行色匆匆,含糊不清说了一句“对不起”就迅速走远了。
我没有在意,只是揉了揉有些痛的肩膀。五条悟却停下脚步,他眯起眼睛,面无表情。
神明宝相庄严,喜怒不形于色,蓝色的眼睛无悲无喜,宛如净空琉璃。
我摸了下口袋,手机不见了。他是怎么发现的?
五条悟抬了下手指。
人群摩肩接踵,忽然爆发出一阵尖叫,迅速往外溃逃。我处在逆流的人流中,却没被任何一个人碰到。随着人群散去,中心的景象很容易被看到。
那个扒手跪倒在地,不停往外呕吐深红色的血块与内脏,整张脸扭曲惊恐,满是鼻涕眼泪和血迹。
“停下!”我立刻说,“五条悟,停下来!”
“你不生气吗?”他疑惑地回望我,“他撞了你,还偷了你的东西。”
“我当然生气,可这太超过了。”
“超过?”他委屈巴巴咕哝着。
就像一只叼来死蟑螂送给主人想要被摸摸,却看到主人尖叫跑开的可怜猫咪:“看在你第一次喊我名字的份上……”他抬手放过了那个可怜的男人。
有人已经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他可能会被关两天,罚点钱,但是不会因为偷了一部手机就死掉。”
他还是不理解:“即使出来以后,他还会继续偷东西?”
“那也有法律来惩罚他。”
“可是这个世界上犯了错误却没有被惩罚的情况太多了,被惩罚也继续犯错的人也太多了。我每天每天……都能看到……直接杀了他们好过等待不知会不会到来的正义。”他指了下自己的眼睛。
那是特殊的六眼。
我忽然意识到他说的“每天”是指整整一千年。
他被迫承受了一千年,人类丑恶、猜忌、嫉妒、尔虞我诈……所有一切阴湿肮脏的欲望和负面感情。从蒙昧的旧时代,到科技繁荣的现在,日新月异,只有人心的诡谲异变依旧重复往日的歌谣。
我开始悲观。
这样经历过被封印漫长时光的怪物,真的能如我们所期望那样,选择人类这一边吗?
甚至就连他悲剧的根源,也来源于人类的自私。
“真麻烦,”他无所谓地说,“我说,就这样把世界上所有的坏人都杀掉怎么样?那样你就可以活在只有好人的世界了,没有伤害也没有痛苦,只有甜甜的奶油和有趣的电玩的世界。”
“不行哦。”
“不行吗……”他叹了口气,有些不舍,将右手翻了翻给我看,语气轻飘飘的,“很简单的,我现在就能做到。”
“不可以啦。虽然我也很想让坏人全部死掉,看到报道里钻法律空子成功脱罪的坏蛋气到恨不得动手揍人。可是不行就是不行,如果评判的标准不是规则条款,而是某个人的想法,那社会就乱套了。”
“那个人是我也不行吗?”
不,是你才更不行吧。
我说:“我知道你是想保护我啦,谢谢你,不过下次最好问过我再处理嘛。”
“……”
“你最好啦,答应我吧。”我犹豫了下,喊了他的名字,“悟?”
“嗯……好吧。”
“很难受吗?”我问。
“有点闷闷的。”他瘪着嘴,像鸭子一样。
他很高,还是漂浮在地面之上,我只好站到旁边的路凳上,拼命踮脚亲到了他的脸颊。
“这样好点了吗?”
“……没有。”
我又啵啵两口,路人一脸惊恐地看着我亲吻空气。
“好点了吗?”
“好多了。嗯……香香软软的。”他舔舔嘴回味说,伸手把我抱在怀里,低下头来。
我被亲得喘不上气。
祭祀到了第七天已经形同虚设,年轻人聚在一起联机打游戏,族老们给我分享“勾引男人的一百种小技巧”、“如何征服英俊少男”、“心跳心跳恋爱攻略”,我惊恐地合上手机,满脸褶子的族老悄悄朝我握拳加油打气,我闭了闭眼睛,生不如死。
五条悟提议说要不趁着人齐把我们的婚礼办一下。
我说你至少做做样子求个婚,这样显得我很掉价哎。
五条悟立刻说嫁给我。
我说你也求得太敷衍了一点。不行。
非人的小怪物苦思冥想,他只看过人类的阴暗面,而人类快乐喜悦、光芒四射的那一面,他从来没见识过,也不知晓如何去做。
此事只好不了了之,等待哪天五条悟再心血来潮想起来。
今天恰巧是平安夜,白日里飘起细雪,天色灰蒙蒙的。家神大人今日的“约会企划”不是打电动,也没有去吃甜品。
我家的家神把我带去一座孤坟前上坟。
小小的坟冢荒草丛生,这是他十年前苏醒后给自己立的墓。
我看着墓上的“五条悟”,又看着面前的大活人,整个人都麻了。
家神大人,您这情趣我可搞不明白啊。
小小的男孩死在千年前的雪夜,非人的怪物在千年后的同一日苏醒,日子还是那个日子,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岁月漫长得几乎令人绝望,他在狭小的木匣中一日又一日苦熬,最开始他迷茫悲伤,后来愤怒怨恨,可时间那样长,再往后,情绪便淡薄如雪,一落在地面便融化了。
他终究失却了人类情感。
直到灼热的血透过木匣,点燃封印,也将他尘封的记忆点燃。
炽热、勇敢、一往无前的莽撞。
年轻稚嫩,还有犯错和冒险的勇气。
在死去前少得可怜的童年时光,他还是有过些微快乐的记忆的。这让他感到熟悉又陌生。
千年那样漫长,漫长到足以叫他变得不像自己。而千年又那样短暂,单调乏味的日子仿佛倏忽而过,只是睁开眼,他就看到了冬夜里的黎明。
在看过那样多阴暗潮湿的欲望后,乍见微光,那几乎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五条悟看着我。
我指着墓碑,尴尬地没话找话:“呃……要给他、你带点贡品吗?”
“我带了。”五条悟说。
他自虚空之中,抓出那只贴满封印的木匣,点燃火,烧在自己的墓前。与过往做道别。
“……你放下了吗?”我侧头看他问。
灰烟袅袅升起,隔着烟,他的面容宛如雾里看花,影影绰绰,辨不清真意。
他早在十年前苏醒后就可以这样做,却拖到了今日。
“没有哦。”他咧开嘴,笑着说。
“我还是觉得人类的欲望很恶心,自私自利封印我很讨厌,试图骗我做家神很愚昧,讴歌和平的同时贩卖战争很好笑。没有规矩束缚的咒灵方更自由自在,血与战斗让我呼吸炽热,理智烧却。”
“什么都没有放下,为什么还要烧掉它呢?”
“因为你看着它的眼神,我不喜欢。”他无奈地说,抬起手摸了摸我的眼角,把下巴搁在我的头顶摩挲。
好重。不能呼吸了。这只猫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很大只?
“眼神,什么意思?”我艰难地问。
五条悟道:“你那样弱小,却每每看着木匣露出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为什么?”
为什么会用,那样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看着属于过去的封印?
为什么会在……心疼他呢?
他才是那个操纵生死的最强不是吗?
无论生前死后,他似乎都是站在众人之前的那个人。人们习惯于仰望他的背影,以至于将其当做理所当然,就连他也习以为常,因此当他被那样温柔悲伤的目光笼罩时,新奇而不知所措。
那就像是有人抱了一捧杂七杂八的路边野花,撒了他一身,他以为会痛,却只是柔软芬芳。习惯于黑暗的他被繁花簇拥,花瓣擦过伤痕,隔过漫长岁月。
他感到陌生好奇,但并不讨厌。
“哼哼,因为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我得意洋洋说,说到一半又忍不住推五条悟,“你从我身上下去,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