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几个十年?咒术师行走在诅咒之间,朝不保夕,你已经等不起了。
他握住你的手指,你猛地抬头,呼吸渐渐加快,喉咙发紧。你看到夏油杰轻柔地笑了笑,以他一贯地姿态回答你:“嗯,抱歉,是我的错……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他甚至还弯了弯眼睛,是你最喜欢的那副狐狸似的笑脸。
你的脸色黯淡一瞬间。这不是你想要的。
夏油杰沉默地叹息,好像他总是让你伤心。他并不是有意如此的,还记得很早以前他未出口的话,在你学会如何自然地微笑的那一天,他想着要永远让你这样对他笑的。
他没有做到。
那么至少这次,哪怕是装样子,也要让你开心一点。
他拍了许多雪景,北海道的雪色迷人,晶莹剔透的雪花沸沸扬扬,蓬松轻盈的粉雪落在树梢屋檐,世间镀上莹白。画面中有时会拍到游人,他们看起来总是那样开心,即使摔倒在雪地上,眉毛头发上全是雪,也嘻嘻哈哈站起来继续滑。
雪片冰冷而温柔地擦过肌肤。租售滑雪用品的店家看夏油杰在雪中站了许久,终于招呼他。
“那边那位客人——”
“……?”
“进来避避雪吧,越下越大啦。”
夏油杰从善如流,进了温暖的室内,雪花很快融化,店家借了他毛巾擦。夏油杰谢过之后接了毛巾擦拭头发,擦到一半他的手顿了顿,余光在屋子角落看到一只小蝇头。
似乎不知道这里来了个咒灵操使,蝇头叽叽咕咕爬到一个从内间出来,穿得圆滚滚的女童背上,缠住她的脖子。
“爸爸!”女童喊道。原来是店家的孩子。
女童扑进店家大叔怀里,还没有几秒,原本笑嘻嘻的小脸忽然皱起来,拉着围巾直嚷着勒死了不舒服。
店家大叔给她松了围巾,她还是又哭又闹,身体扭来扭去,那只蝇头牢牢缠在她的脖子上。店家一头要招呼客人,一头看顾她,忙得不可开交,沉下脸骂了她几句。
女童眼泪汪汪,又委屈又气愤,大叫着“我最讨厌爸爸了!”跑到外面去了。
“喂——”
男人喊着女童的名字追了几步,又被其他客人绊住脚步,只得放弃。
嘛,夏油杰不慌不忙擦干头发和水珠,平淡地想,虽然这里没什么危险的地势,但有那只蝇头诱导,撞上什么硬物,想必不死也要残疾吧。
等雪停了,他还了毛巾,道了谢,付钱租了雪具。
冬日的空气干燥而清新,他深呼吸一口,忍不住去想,那女童会死在哪里呢。是被积雪掩埋的坑洞,是雪下尖锐的木茬,还是冻硬的棉衣带来的致命低温?哪种都有可能。
但无论是哪一种,那位好心的店家都会痛苦而自责内疚。
大概是有些出神,刚开始滑他就摔了一跤,一头栽进蓬松厚实的雪里,他没什么没有精神,倦怠而疲惫,觉得就这样干脆躺着也没什么不好。
不,也有可能是,他想起了过去的事。
这件事让夏油杰想起自己小时候某次。有非术师的地方就有咒灵存在。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到妈妈的肩头趴着一个丑陋的怪物,说给别人听,也没有人相信。那时候他心里生气,就偷偷溜到山上看风景,老家的雪质并没有这里的优秀,沉甸甸的雪花融化在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很快就冰凉凉一片。
就像此刻,雪片落在他口鼻之间,化成水滴,他索性放平呼吸,放任自己陷入回忆。
那天母亲找到他的时候,他也几乎被雪淹没了。母亲肩头上的咒灵吸取她的精气,越来越可怖丑陋,而母亲却一日日腰酸背痛,脸色发黄。可这样憔悴的母亲还是拎着提灯在风雪里喊他的名字。
小夏油杰原本害怕被打,看到母亲红红的眼眶却老老实实挨了几下。趴在妈妈的背上往家走的时候,他揪住那只咒灵的尾巴,凭借本能运转起体内陌生的力量。
夏油杰好半天没有声音,母亲在前面担心地喊了一句。
夏油杰咬着牙,一个字都憋不出来。没有几秒钟,夏油妈妈听到几声干呕,接着她的孩子在她背上吐了出来。
“小杰?小杰?!你怎么了?”女人几乎在雪地里跑起来,踉踉跄跄,吓得魂不附体,“你不要吓妈妈呀。”
好难吃……夏油杰想,他喜欢糖果、点心、妈妈的杂煮……喜欢一切甜滋滋的食物。可这既不甜,还很恶心。
年轻的母亲即使在身体欠佳的状态下也爆发出足以震撼世人的力量,她在没过膝盖的雪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跌跌撞撞前行,赶回家中。
那真的很恶心,而且他因为受凉发起了高烧,夏油杰在反胃中吐掉所有食物,直到最后,吐出来的都是酸水了。什么东西喂进去,都是咒灵令人作呕的味道。夏油妈妈不眠不休照顾他一整夜,祈祷不要夺走他的孩子,害怕年幼的孩子早夭。
等夏油杰好了,他心想自己一辈子也不要再吃这种东西了。
可等高专来人的时候,妈妈却说:“如果杰能拯救更多的人,那就去吧。”
她分明不舍得孩子吃一点苦,却又如此深明大义。就如同她从小教导夏油杰的“弱者是需要保护的”。
夏油杰静静躺在雪地里,感到温度迅速流失,雪又开始下了,雪花飘落进眼睛里,融化成冰冷的水渍。他望着蔚蓝遥远的天空。
可这样的妈妈没有了。他在雪中回想十年前的黄昏,逢魔时刻。女人的血溅了一地一墙,就连他脸上都溅了几滴温热的血。直到咽气,中年女人温和的眼瞳中还残留着见到孩子的喜悦,大大地睁着,望着天花板。
然后是他的父亲。
再然后,本该是所有其他非术师的——如果不是五条悟在新宿把他拦了下来。
那之后已经过了近十年,啊,夏油杰听到有人过来的声音,原来他竟然有十年没有吃到过妈妈的杂煮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非常想念。想念总是放了过多糖的杂煮,想念灯光下妈妈温柔的脸,想念滚烫的汤和牛肉片,想念穿得暖呼呼跑出去和其他孩子打雪仗的样子。
他甚至想念起第一次吞下咒灵,那让人作呕的味道。
虽然犹如噩梦一般,但母亲不被诅咒所扰,那之后身体渐渐好起来。夏油杰学会了不再继续招摇自己能看见诅咒的事,过去那个在同龄人里沾沾自喜自己“超能力”的小孩子好像明白了什么,一夜之间长大了些许。就像妈妈所说的,“弱者需要保护”,他偷偷帮了许多像妈妈这样身上趴着怪物的人。
那些人都不知道是他做的,可无名的小英雄悄悄躲在一旁,一边捂着嘴忍不住痛苦地吐了一地,一边看到那些人惊讶身体变得轻松舒畅起来,也露出眼睛弯弯的狐狸笑。那是最初的温暖,这些事足以掩盖喉间令人作呕的味道和嘴里上泛的酸水。
回忆如此温暖,喜悦与忧虑参半,可在雪中,夏油杰感受不到一点温度。好像一切都远离他似的。只有湿润冰冷的雪花,逐渐湿透他的衣物,令他遍体生寒。
手机传来“叮咚”一声。
他缓了缓,拿出手机解锁查看消息。刚刚上传的雪景照片下已经有了第一条留言。
那来自于你。
「想到好久以前和杰约会的事了呢……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去看看他们吧?」
鲜活的两个人,变成两块冷冰冰的灰色墓碑。是硝子还是悟,曾经用很失望痛心的口吻告诉过他,两个人的遗物里有许多他用过的物品,一直被他们珍惜地留着。偶尔特殊的日子,他也能看到你发过来的照片,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一小块地方,摆上鲜花和贡品。
他还有资格再去见他们吗?在缺席十年之后。
小时候他在高烧中醒来,害怕会被母亲责骂,可母亲只是抱着他如释重负地叠声说“没事就好”。
“妈妈……”小夏油杰的声音还有着高烧后的沙哑,他低落地问,“你不生气吗……是我自己跑出去生闷气,才让大家找了我一整夜。”
夏油妈妈温柔地笑了:“可是妈妈,永远不会对小杰生气的哦。”
“就算我做了很过分很过分的事?”
“如果是杰这么懂事的孩子的话,只要和妈妈好好道歉,妈妈就原谅你啦。”
真的吗?
夏油杰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觉喘不上气,吸进一大口冰冷的空气之后,雪花融化在口腔中,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并不是完全冰冷的。从心脏那个地方,宕开血液,他感到四肢逐渐有了温度。
他伸出手来,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
冰冷的花朵融化在掌心,消散于天地之间。
可十年了,他依旧不敢说出那句话。
晚上的时候,夏油杰更新了照片。
你正往嘴里塞泡面,手忙脚乱点开。发现夏油杰头一次拍了他自己。
那是一对父女,爸爸抱着女童,夏油杰蹲下来,三个人都看着镜头。女童脸上似乎还有哭过的痕迹,不过照片里早就破涕为笑,好奇地咬着手指。这回直男终于学会了怎么在照片上贴贴纸,每个人头顶都被他贴了一对猫耳,他自己那对是黑色的。
你噗嗤笑出声,差点呛到面汤。
后面几张是一些吃的,根据配文来看,似乎是父亲感谢夏油杰帮忙找回了贪玩不回家的女儿,请了他吃晚饭。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而是很普通家常的杂煮,大量杂蔬麻薯豆制品盖上几片牛肉片,配上一大碗米饭。而且还因为女童捣乱,害父亲放多了糖。
你嗦了一大口面,在热气腾腾的白雾中,你发现夏油杰的表情有点微妙的……变化。
宛如蓬松厚实的粉雪,尽管依然冰冷,却叫人感到希望。
冬雪会洗净一切吗?在春日降临以前。
你如此期待着。
等从那户人家出来,往民宿走的时候,已经是月朗星稀,冬夜寒风瑟瑟,夏油杰收到了五条悟的消息。
五条悟:“杰,你今天是不是用了咒力?上面的人联系我了。”
夏油杰:“嗯。”
五条悟:“还好只是轻微波动,那东西应该只是个蝇头吧?我已经压下去了。你应该被告知过吧:如果超过一定程度,项圈会在不通知的情况下直接引爆,那时候谁也来不及——”
夏油杰打断他:“我有分寸的,悟。”
五条悟没有再说什么,过了半晌才道:“照片很好看,明天也多拍点吧。”
五条悟何等聪明,想必早就从照片中猜到什么。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能有这种“挚友的默契”存在。
“嗯。”夏油杰看了眼皎洁明月,紧了紧围巾,呼出一团白雾,促狭地笑着说,“毕竟特级里只有我可以公款旅游。悟,又要上课又要出差辛苦吗?”
……特级咒术师福利待遇似乎还有些加强的空间。
五条悟立刻挂了电话,给伊地知打过去。
“喂,伊地知吗?别害怕嘛,我也没什么事……”
02、春樱|东京
老实说樱花季来东京赏花不算是特别好的选择,尤其是夏油杰选择的还是热门的目黑川。
极目望去,赏樱人几乎多于樱花。他被摩肩接踵的人流推搡着往前走,路过小吃摊的时候顺手买了两个樱饼,咬开之后豆沙馅有些过甜,等到皱着眉吃完,他才意识到忘记拍照了。夏油杰只好聊胜于无地对着飘落樱花的花树拍了两张,坐在卖樱花酒的摊位前歇了口气,要了招牌的酒。
浅粉色的酒液里泡着青梅和腌渍过的樱花,样子看起来不错,喝起来是清淡的酸甜口,酒精度很低,应该会是你喜欢的口味。
说起来选择来东京看春樱,也不过是恰好想到以前的日子,几个同期来这边赏樱的事。
反正旅游漫无目的,他索性随心而动。只是高专也在东京近郊,盼望着不要遇上熟人,以免尴尬罢了。
毕竟因为他做的那些事,咒术界里想要他早点死的人并不少。只不过被五条悟蛮不讲理地强压着罢了。
这些年也听过好几次,五条悟从高层手里把人救下来,他的好几个学生好像就是这么来的。悟这种按自己喜好来,完全不在意他人的大少爷性格,好像从他们俩第一次见面时就没改过。
那大概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老家离东京有些距离,来高专是他第一次到这样大的城市。还没等他欣喜憧憬,眼看着领他入学的老师带着他越走越偏,越走越远,最后在某个郁郁葱葱的深山老林里停下,指着掩映在花红柳绿里的古朴学校严肃地对他说,这里便是东京高专了。
夏油杰看看样貌凶神恶煞的夜蛾老师,又看看荒僻的学校,几乎要怀疑这是某种恶俗的仙人跳了。
后来过了几天,他终于意识到,这间疑似仙人跳地点的挂牌宗教学校今年的新生,不是还没有来齐,而是这一届就只有他和五条悟、家入硝子三个人。
装了没有几天乖乖牌,就被五条悟闻到臭味相投的气味,白色头发的男子高中生搭着假期里还在认真看书的朋友的肩膀,说别装了,要去东京都内赏樱吗?
那还是他第一次游览东京。跟着熟门熟路的五条悟从银座逛到涩谷,又从浅草玩到涩谷。到处都盛开着粉白的樱花,染井吉野樱淡粉清雅,垂枝樱粉白飘逸,山樱浅粉朴拙……他赏得认真,五条悟咬着樱花大福左一个右一个吃得也认真,家入硝子手边已经空了三个酒瓶。
虽然樱花酒酒精度很低,但喝这么多也是会醉的……吧?夏油杰观察了片刻,家入硝子对他投了个疑惑的眼神,目光清明。
看来酒精度的确很低。夏油杰安心下来,继续拍照。
五条悟看着夏油杰到处拍,问他要给谁看。夏油杰说给他的妈妈看。
五条悟一口白牙齐齐整整,笑着说杰你没断奶吗。
夏油杰把手机放进口袋里。抬起眼睛,对五条悟笑了笑。
东京高专未来最强二人组第一次打架,战果是一排河堤的樱花树全秃了。
两个人蔫头耷脑正坐被夜蛾正道训了许久。
“打也就打了,”夜蛾正道做最后的挣扎,“入学第一课就是教你们放帐,你们放账没有?还是家入帮的忙!你们两个知道辅助监督压力有多大吗?!”
在班主任的威慑力下,无法无天的五条悟也老老实实跪坐着,可能听进去多少就看这位大少爷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