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自己怎么没能早点遇见你。”
“恨不得带你领略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他低下头去,轻轻将额头贴在她掌心。
她感受到了掌心的温热,与她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
“我会好好活着。”
“你休想让我娶别人。”
她也不会在意吧,想到此他更加难过。
“你……”我动了动嘴唇,最终未说出什么。
眼皮沉重,四肢百骸都开始疼,我抿紧嘴唇,额头出了一层冷汗。
美好的东西么,我想我已经见到了……
“让开!不要在这碍事。”忽然一道响亮的声音插进来。
九叔直直闯入,拨开半跪在床前的人,打开布囊,里面是整齐的一排银针。
“哎,愣着做什么,要想她活命,按我说的去准备。”
屋内的三人包括焦望春在内都未回过神。焦望春反应过来,记下九叔的话,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了。
瞧见他为翛施针,修眯了一下眼:“莫非前辈就是江湖消失已久的鬼医?”
半个月后。
先前借住的院落,盛开到极致的重瓣红梅掩映下,红衣女子与黑衣男子并行。
“这次你因我耗损了不少内力。”我难得带了几分歉意。
“无事。”修淡淡道,“你真的不打算……”
话未落,一道清润的男声带着急迫传来,“翛翛!”
得了王五的消息,治疗至今日结束,余毒清除。焦望春刚从外面回来,就赶来见她。九叔救人不许他人在场,他已有一十六日不曾见她了。
他气喘吁吁,撞上我看向他的目光,眼眸一亮,登时笑了。
我移开眼,应了一声。
“望春在此多谢修公子出手相救。”焦望春深深俯下身去,郑重揖了一礼,言辞恳切,并许诺,“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银钱的地方,兄台尽管开口。”
枝头繁花与发间红梅相得益彰,修瞥了他一眼,抿唇不语。
我想着一些事,发觉周身顿时寂静无声,抬眸奇怪地觑了二人。
“不必谢我,该感谢你自己。”修终是开了口。
焦望春一愣,略沉吟,有了些许猜测,“九叔他……怎么不见他人?”
“他走了,这封信是他让我交予你的。”我从怀中拿出一封黄纸信笺,交到他手上。
乍然听闻九叔不告而别,焦望春若有所失,怔怔点头。
九叔与他名为主仆,这么多年在他身边陪伴他,教导他,他早已将他当作亲人一般。
“对……对不起。”我生平第一次与人说这话,语气僵硬。但见他这副模样,不自觉出了口。
九叔原是上一任鬼医。焦老爷生前于他有恩,故隐姓埋名入府。
如此说来,从前种种便有了端倪,他不是,抑或不止是害怕我对焦望春不利,他厌我恨我,更不喜我靠近焦望春。
没想到曾经名声大噪的鬼医,竟肯窝在江南商户人家,做一个富家公子身边普普通通的奴仆。
“前辈为何救我?”我不解地望着这个忙进忙出的老头。易地而处,我可没有那么好心,去救一个仇人。
我未曾亲历那件事,那个人却是我父亲。而我十八岁时一战成名,是唯一一个名列前十的女杀手,我想他应当很清楚。
九叔一根根拔了我身上银针,我出于本能的疑心看了看他。除非必要,我甚少就医,那样我觉得自己就如砧板上的鱼肉。
然而他叹了口气,在一个小杌子上坐了下来,“你听我说个故事吧。”
“二十六年前,望春刚出生不久,望春的父亲焦善人曾找过我,为妻子治病,彼时我初初扬名心高气傲,又怕坏了名声,没有救治。十五年前我惹上一伙江湖人,他们买了杀手楼的人来杀我,妻女都死于那一场灾祸,徒弟正好出去置办成亲的物什。我侥幸逃过一劫后流落他乡,是焦善人救济我,我才得以苟活于世,没多久却听说他辞世了。我听闻他还有一个刚满十七的小公子,便想着报恩,也是为了自己的愧疚之心吧。”
我想起了他说初见我时,他刚为父亲守完孝。
“我并不愿救你,当初令我家破人亡的便是杀手楼,我承认我迁怒于你,偏见于你。如今楼主已死,当初杀我家人的杀手楼不存,我该放下了。”九叔悠悠说道,看住我怔然的脸,眼神透着一种岁月积淀的宽厚温和。
“你的秉性不坏,那个纯善的孩子喜欢的人应当也不差吧。”
我看向九叔,良久发觉有温热的液体划过眼眶,我赶紧撇开脸,盯着床内侧罗帐出神。
“我救你的命即是他的命,该报的都报了,如今我身份暴露,此处非久留之地,我也该离开了。”九叔释然地笑了笑。
闻言我转过头,只瞧见他的背影。“那他呢?”
“相见争如不见,我可受不了那小子哭哭啼啼,桌上有我留给他的信。”九叔顿了一下,阔步出去了。
“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三个月内不能动武。”
思绪慢慢收回,视线从天边的云掠过他袖口的流云,我将事情原委对他言明。
听罢焦望春低头看向手中的信笺,眼中含着热意。
他模样有些难过,想到九叔的话,我讷讷道:“焦望春。”
“没事。别离总会到来。”
焦望春泪中带笑,“九叔不过是离开了,他好好的。”
“是啊,终须一别。我走了。”修突然开口,冰块脸竟笑了,抱了抱拳,“你……你们好自珍重。”
不知不觉已到门口,我看到耳房内的王五跑了过来。
“兄台也多保重。”焦望春拱手。
“修。”我叫住他。他回过头。
“一年之后楼内对决。若我赢你,我会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头顶一暗,我抬头,是一方素面油纸伞,绕着顶心伞骨根根,红线交织。大约是方才王五递来的。
原来落起了绵绵雨丝。
春雨之中,清晰传来一句“好,我等着。”黑色人影去远了。
白衣公子侧身为红衣女子撑着伞,纸伞微微倾斜。
夜雨打芭蕉
一只五指纤长,玉白而透着粉的手中,躺着块玉佩,玉质翠绿剔透,触手微凉,在阳光下莹然有光。这是焦氏家传的玉佩。
那两名死去的杀手身上除了兵器药丸之类,别无他物,官府只说是桩见财起意的江湖杀人案。而他隐下了这块玉佩,派人追查上元刺杀之事。
据商铺的小厮李四所言,十三日还见二少爷戴着玉佩。所以应是十四日丢了的,那日他去过赌坊,酒肆,纸商傅家,胭脂水粉铺。
一一查访过,在赌坊抓着了一个贼眉鼠眼的人,名叫赖六,此人手脚不干净,除了赌钱外,好做些扒窃事。
仔细审问了,果有人叫他偷焦知秋的玉佩,再问便说他不知指使者是谁,也未曾亲眼见过。然此事是赖六表兄推介他做的,而这表兄平日相交最密切的朋友,便是布商江家的帮闲。
焦望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色幽深了几分。
看来是七年前的那件事走露了风声,有人想借此生事,除去他,嫁祸知秋,谋夺焦家的财产。
“张文。将此归还给二少爷,叫他以后好生保管。”
立时有个靛衣青年出现,躬身领命。
西苑。
焦知秋乍见张文送来的玉佩,不由一震。这块玉佩不是丢了么,怎会在焦望春那里?难道他知晓了什么?
摩挲着玉佩,他想起大半个月之前的事……
那日,他在茶楼听曲看戏。
有人送果点来,见那小二眼生便多看了一眼。人走后,他取过盘子底下压的字条揣在袖内一瞧,便攒成一团丢入茶渣子里去。
“想是茶水吃多了。”焦知秋忽的蹙眉,一把扯过小厮张三按在自己原先坐的地方,指着他低声道,“仔细看着点,错过的戏文待我回来时说与我听。”
他并未去东圊,而是转身去了长廊尽头的另一雅间。
雅间内有个穿鸦青锦服,膀阔腰圆,脸方圆的中年男子等着他,焦知秋没有喝他推来的茶,那人也不再拐弯抹角。
听了对方话中意思,焦知秋瞪圆了眼:“你要我杀他?”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焦二公子。”那人却笑起来,见他犹疑,又道,“你我利益一致,届时你想要的……”
“有这等好事?那你想要什么?”焦知秋眯起眼。
“先前焦家竞得了向官家供布帛的生意,那么大一批丝绸费时良久,不如我们合作怎样?”那人笑得像只狐狸,看了他。
“原来是江家主,久仰久仰,这……容我考虑考虑。”
身边的帮闲见人走了,对中年男子道,“他那等事都做得出,如今怎的犹豫起来。”难道他兄弟不睦是个诓骗外人的幌子么。
中年男子方圆脸上笑容渐渐消失,“他不应我,我也自有办法。”
红梅凋零,淡粉的桃花竞相盛开,满园是春的气象了。
我在这里休养了一个月,身上的外伤快好全了,余下淡红色的疤。
内伤倒是全好了,连日来静心打坐,却发觉内力回不去恢复鼎盛状态,丹田不如往日充盈。也罢,重新修习便是。
我望着床侧的刀,觉着手有些痒。然鬼医说三个月内不能动武,伸出去的手就这么停在半空,顿时倍感煎熬。
我喜静,除了习武,便无别的喜好。一应生活琐事亦不愿假手于人。
是以一般不会有人来打扰我,院中的访客就是丫鬟欢欢,和团子宥宥。
小姑娘特别活泼,旁敲侧击地问我如何讨人喜欢,我答不上来。
她又问我那焦望春为何喜欢我,我犹豫半晌,答:大约是武功好吧。
她听了很是欢喜,立志要学习武艺。
“喜欢,我也喜欢姐姐。”自顾自玩耍的宥宥不知怎的听到了,我身边瞬间多了个小人。
“你的喜欢和大少爷不一样呀。”欢欢捂嘴笑。
团子不高兴了,撅着小嘴蹭了蹭我,一个劲儿地嘟囔。
我:“……”
近日焦望春为生意上的事所烦扰,只是每日必来应卯。譬如此刻。
“翛翛!”焦望春笑得阳光般灿烂,大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得了一支千年人参,用来给你炖汤,伤一定好得快些。”
“傅乐山那人一如既往的小气。诓了我好几幅营丘的真迹,才堵上他的嘴……”
“西子湖边桃花山茶都开了,游人很多,过几日去看看吗?”
我收回了停在半空的手,抬眸看向正滔滔不绝的人。
在他胶着热切的视线下,我败下阵来,移开了目光,望向别处。
我与他还是平日一般相处,但我隐隐察觉出些不同,这种变化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翛翛可是有什么烦心之事?尽可以对我说。”他径自坐下,神情诚挚地看着我,语声温和,“有时候你不说,别人不会知晓。想帮你的人又如何能帮到你呢?”
“我……没什么,不能动武心生烦躁罢了。”我皱眉。
“其实……你现在就可以了,那三月期限是九叔开玩笑的。”焦望春了然一笑,见她含怒,心虚地眨眨眼,“一月之后就可使用武力了。我叫张文张武陪你练……”
明知道武力恢复她也许会毫无顾忌地离开,而他也只是尽可能地贪恋着她留下来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个瞬息。
半个时辰后。
温润端方的某人,对着被打趴在地的两兄弟一脸得意,两眼炯炯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