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每说一句,焦望春的心就下沉一分。
“你看中这簪子?”男子眼珠一转。
他失却往日从商的精明盘算,不计价钱买下了这根发簪。神情却不像是欢喜,眼神空洞得可怕,失魂落魄地回到座位上。
中年男子自觉晦气,也不再讲,大堂瞬时安静下来,只余喁喁私语。
平日饮酒不多的他,一个人喝了好多好多酒。
酒是好酒,但总是喝不醉似的。一坛又一坛,一碗又一碗。
结了账,他从酒楼摇摇晃晃地出来,并不要人扶。
黑魆魆的夜,被灯火照得通明。四处传来爆竹炮仗声,这边销声了,那边又炸响。仿佛就在耳边。
家家户户悬挂桃符或春牌,贴着门神对联,点着灯烛。一家子相约聚在一块守岁,喜气洋洋,欢声笑语传出墙外。
路上还有人烧苍术,放鞭炮,打灰堆……行人也比平日多,叫卖的小摊小贩俱在。
他扶住树停了会,又继续往前走。
头一阵阵发晕,眼前景物开始摇晃,不知道是他在晃,还是天地旋转了。
白衣的公子歪歪斜斜,走两步停一停。
嘴里喃喃着什么。
他停下的当儿,过去了好几个行人。
红衣女子负着把煞气森森的刀,敛着眸,与他相向而过,一行人恰从两人之间穿过。
他与她朝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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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BE的,到此为止。
HE的再等等。
所有光鲜都有背面
第六年的时候。
整顿完毕楼内事务,我路过这座城,处处语笑喧阗,洋溢着除夜的欢欣气氛。过了今夜,就又是新的一年了。
打算悄悄看一眼故人,转念又想,何必叨扰别人。
一股浓郁的酒味飘过,我心想哪来的酒鬼,急匆匆加快了脚步。
走出了一段,忽然听得语声喃喃,很像那个人的口吻。
脚步一顿,我回转身,望见隔着很远处的路上,一个走路不稳的人影蹲了下去,像一株委顿的白菜。
白衣男子扶额,晃了晃晕眩的脑袋。复低头,皱紧眉,死死抓着胸口,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嘴唇嗫嚅,吐字不清。“翛……翛。”
“翛翛……”带着哭音,这回清晰了很多。
“焦望春?”
看到的确是他,我一时不可置信。
白衣男子仍旧低着头,动作却停顿了一下。印象里她从未喊过他的名字。
我见他似乎真的醉得厉害,一把将人从地上提溜起来,对上他的脸,是他没错,可却又不像他。
他茫然的眼倏地睁大了,嘴唇开始颤抖,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一个佩剑的靛衣男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冷冷地盯着我……的手。对方是习武之人。
我刚想开口,被人牵住衣角,他眨眼,再眨眼,突然倾身。
靛衣男人被视如空气地挤开了一步,而我瞬间落入了一个充满酒气的怀抱,他手臂收得紧紧的。
“……”
这人一向温和知礼,谨守男女之防,何时学了些不好的习气。
当着别人的面,我全身僵硬,尴尬万分。又不好发作。
靛衣男人又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足尖一点遁去了。
我微微皱眉,使巧劲挣脱了他捆绑似的纠缠,略一施力抬手推开他。
他却倒在地上,又爬起,照旧黏上来。语无伦次。
“真的是你……翛翛你……我……七百四十……”
“什么?”
“整整七百……七百四十……九天,你来看我了终于。”语气颇为委屈。
或许疼痛让他酒醒了几分,他歪头,对上她的眸,眼里有光彩闪动,唤她:“翛翛。”
“你……这样怕是不妥。”我挤出几分耐心,“我送你回家,有人还在家等你吧。”
身上的束缚又紧了紧,他抱紧了我,一言不发。
耐心用尽,我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他看着我,那神情,沮丧无望,好像琉璃一寸一寸碎裂。
他干嘛露出这种脸色?
“你是有家室的人。”我冷言提醒。就算不愿回去,宿酒馆眠青楼,也不该堂而皇之在路上纠缠别的女人。
他兀自黯然神伤,忽的又欣慰释然。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一脸迷惑,酒意未退两颊绯红,“哎?什么家室?你还没答应我……”
我无甚表情,转过身去迈开腿,手腕被人拉住了,我不得不回头。
他大眼睛中已蓄了两泡泪,白兔似的,没出息地呜呜哭泣。末了又笑,自言自语什么没事了太好了。
我被他一连串的丰富情绪弄懵了,一会哭一会笑,忘了挣开手。
眼圈儿红红的小少爷无比认真地看了呆怔住的女子,上下左右,反反复复地确认,复又倾身拥住失而复得的人,身子微微颤抖。
这回却很轻,只是虚虚地环抱。
恪守的东西被摒弃,他闭了闭眼,好似抱了种决绝的信念。
“焦望春。”我叫他。
他放开了我。
我瞧见他从怀里珍而重之地拿出一支梅花簪,很像我遗失的那一支,抬手轻轻地簪于我发间。
我摸了摸那发簪,抿住唇审视了一番眼前人,没有回避他看向我的目光,“你……果真喜欢我?”
“我是杀手。”
“不,你是救我性命的侠女。”他醺醺然手舞足蹈,神情竟破天荒地显出一种向往之色,说到死亡又有几分低落,“那日刺客真的杀了好多人,好多人,随行的人都死了……只剩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害怕地躲在车后,看见那些人夺了财物,翻找漏网之鱼,然后……然后你出现了。”
“是你救了我。”
“你一身红衣……英姿飒爽……三两下就……杀死了坏人……”他眼睛落入了星子,忽然发光了,梦幻般自语。
我记起了,是有这么回事。那日我心情不好,顺手拿几个毛贼祭了刀,并未留意到还有活口。
“我或许是像你说的那样……善良,软弱。”他定定看了我,一双眼朦胧含水,“但不是对所有人,我都……呕……”
他跌跌撞撞跑到一边扶住墙俯下身,开始大吐特吐。
等他吐完,我抱着手走过去,“走吧。”
“怎么?还走得动吗?”我怀疑地看他一眼。
他先是呆,随后是喜,点点头,左摇右晃挨过来。
走了没几步,我索性捞起人,施展轻功,找一家就近的客栈。
“翛翛……”
“翛翛!”
那么大个的人,非要缩在我颈窝。
“……”
“你和所有人是不一样的。”他含糊呓语,一脸满足地靠着我肩膀蹭了蹭。
他的胡乱动作使得我的手细微颤抖一下,差点脱力,我斜他一眼:“再动,小心我把你扔下去。”
夜已深,客栈只剩一间客房,我行走在外无甚讲究。
扯着脚步不稳的焦望春往前走,一脚踢开房门,将人扔在内间拔步床,按床上躺着,转头吩咐小二送一碗解酒汤来。
小二应喏,不多时送上解酒汤,一对灵活的眼却在我二人间打转。
我哂笑,“好奇心不是好事。”
喂完,我往他怀里掷了一块碎银,打发他去了。
我也去了外间榻上,闭上眼和衣一躺。
一会儿的功夫,榻边多了一个人,我习惯性地出手,想到什么立刻收回来。
焦望春蹲在地上,扒拉着矮榻边沿,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睁开眼,扶额翻身坐起,“你喜欢睡这儿?让给你,我去睡大床。”
刚在宽敞的大床上躺下,打算入眠时候,又有种熟悉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他手支着下巴,歪头看我。
头一阵阵疼,我烦躁地坐起身,拳头咯吱咯吱响。“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翛翛……”他对我憨憨一笑,却当真计算起来,伸出一只手,“一二三……五坛……不对……十坛?”
“上来。”
“欸?”他像是听不懂人话。
我将人拉起来,抓住他一使力,扔进床里侧。
“翛翛……”
“不——”他想抓我的手,我抬手对着他后颈劈了一记。
我竟然听一个醉鬼说话。
终于能安静睡觉了。
翌日早晨,我在外间醒来时,里间的人也动了一下,咚的从床上惊坐起。“翛翛——!”
他喘匀了气,环顾四周,忐忑不安地看向我,身体像一根紧绷的弦渐渐放松下来。
“这里是客栈。”我解答了他的疑惑。
“昨日太困了睡着了。”我理毕衣裳,起身洗漱完,下楼去大堂了。
我喝着茶等早饭的空当儿,他已打理好自己走过来,也倒了一杯茶端在手里。
样子拘谨得很,目不斜视,半晌没换一个动作。
我抿了一口茶,又给自己添了点,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
焦望春喉结滑动,平常唠唠叨叨的嘴像是被人塞住了,良久他干巴巴道,“我昨日……”
我挑眉询问。
手上不自觉用力,握住杯子的指节有些泛白。
“包子两盘~”店小二吆喝着,将冒着腾腾热气的肉包子啪的放在他与我之间。
“昨日……”他嗫嚅着。
“小米粥。”小二将粥分别放在每个人面前。
继而摆出两碟酱菜,收起托盘,笑眯眯地弯了弯腰,“二位客官请慢用。”
“你到底想说什么?”吞吞吐吐令人心烦。
“我昨日……是不是……丑态百出?”他终于问出了口,眉头纠结,似乎颇为懊恼。
闻言,我喝粥的手顿了一下,眼神漂移,尔后镇定自若地将嘴里的包子慢慢咽了下去。
他小心翼翼看我一眼,犹如被霜打得蔫耷了的茄子,“其实……其实我平日是不常喝酒的。”
我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他尴尬地笑了笑,目光黯淡了。
忽然凝目于一点,伸手过来,碰了碰我头上的那支发簪,在我下意识护住头的时候,他收回了手。
正当我以为他记起了什么,他摆出温淡的笑,似乎酝酿了许久,问候我这个远道而来的朋友。“你最近好吗,有什么打算?”
“近来得了闲暇,四处走走,或许在这里待上一阵子。”想起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我失了神。
“那也好。江南风日与北地迥异,又逢年节,当是很热闹的。”
“是么。”我茫然。
“翛翛……姑娘。”他垂下眸去又抬眸看我,不紧不慢道,“若是暂未想好合宜的去处,不如先到舍下叙旧,让望春做个东道,略尽地主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