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了。
小少爷姓焦,江南富商之一的焦家已设了灵堂。
白幡幢幢,冥烛高照着一个奠字,牌位上漆金楷体“焦氏十二代子孙先兄焦X之灵位”。我第一次看见了他的名字。
傍晚吊丧的人稀少,灵堂内外一些披麻戴孝守灵的下人倒是齐活了,垂着头哀哀低泣。
下首一副精致华美的金丝楠木棺椁,不知装的什么。我古怪地看他一眼。
“大少、少爷?”有人率先注意到了。
“是……是大、大少爷……的魂魄归……归来了?!”继而一个小厮尖叫出声。
西风吹起层层白幡,人影也似乎飘飘荡荡。白幡落下的时候,人也到了近前。
“是哪个装神弄鬼的敢假扮兄长?”跪在最前方的男子回过头来,额系白布,并未束冠,是个十七八的少年,与他有六分相似。
明明方才还是悲痛不已嚎啕的模样,细看,眼中哪有半点泪。
我觉出一点兴味。
“兄……兄长?”少年眸中闪过一丝惊慌,代之以热切。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兄长吗?”
他神色复杂得不似我认识的那个人,摊出一张纸直逼少年鼻尖,“可识得此物?”
纸上绘着合在一起的一对周边花纹繁复的牌子,中间一个大大的肆。
白纸从他面上落下,少年接在手里。笑得天真。“这是什么?”
“或者这个。”
半块号牌在眼前晃过。少年表情皲裂,急急去摸怀里,抬头惊愕地望向他。一股懊恼不禁浮上面颊。
“五个月前,北地行商半途那帮匪徒劫了财货还不够,是你指使的不留活口,对么?”
“那日没找到我的尸首,所以你又秘密悬赏雇了杀手。”
“我说的,是也不是!”他步步紧逼,少年节节后退。
“哥哥胡说什么呢?”少年犹不死心地道,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周围有惊呆了的仆人,也有人窃窃私语。我取回自己被当成幌子的号牌,静待这出戏的收场。
“知秋,你小小年纪怎能做出这种事来?”
浑厚的男声响起,须发半白的老者踱步过来痛心疾首,眼中满含失望。“这是大逆不道啊!”
“大伯父。”焦望春揖了一礼。
家中无长辈,这焦家大伯自然是族中说话有分量的人。
“你!你们!”少年突然恶狠狠地盯了焦望春,指尖颤抖,扑上来想要动手。
我皱眉,身形一闪,上前按住他,扔给了那个欲上前却慢我一步的老仆。
少年挣扎,口中仍嚷嚷,“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就因为我是庶出,你们都看不起我!都欺负我!”
“焦望春,你有什么好,连那个唯唯诺诺的女人也喜欢你。从小到大你都占尽了风光!”
“哎,执迷不悟。老爷从未偏私,大少爷更是待你不薄啊,怕你去秦楼楚馆肆意挥霍才未将几份重要产业交于你。”老仆即被焦望春呼作九叔的摇头。
焦望春定在原地,攥紧了手,不知在想什么。
一个年约四十风韵犹存的女人缀着个丫鬟,碎步紊乱抢上前来,扑通一声跪下,拉住他衣摆。
“二娘,您起来。”焦望春吃了一惊,退后一步,沉声。
“知秋他不懂事,都是……都是我这个做娘的不好,才会让他不懂长幼尊卑,犯……犯下弑兄之事。”女人回首看了一眼儿子,俯下身去浑身颤抖,带了哭音恳切道。
“望春少爷,我不求你能原谅他,只求饶他一条命好好悔过,我保证……保证他以后绝对不会再起这种念头,如若他再有伤害兄长的行为,将会十倍百倍报应在她母亲身上。”
少年眼睛越睁越大,撇过头去,“你不要求他!”
焦大伯直叹气,拍拍他的肩,“望春啊,此事你自行处置吧。”
见此我默默退了出去。
目标人物有眉目了,我给了小乞丐赏钱打发他们离开。
手起刀落我杀了一个人,打扮成她的模样悄悄潜伏在那富商身边,寻找最佳时机。
一刀杀了自然省事,但那也会有麻烦。
我探听到五日后,此人将在西子湖畔画舫与人谈一笔生意。
夜深了,明月高悬,我卸下伪装,靠在一棵树上。
伸手拂拭过冰冷的刀锋,它是我唯一的伙伴。
我笑了笑。
“你来这作什么。”笑意止住,我带上防备。
他也跃到树上,树叶轻轻抖动了一下。
“楼主想见你。”极其平淡的语气。
“正好我也想见他。任务完成了?”
“我没有杀那小白兔。”他拿出一对号牌,没来由地说了一句,“他在找你。”
“嗯。”
“你……”他几分探究地看我。
“怎么?”
“我以为你转了性,忘了楼主的教导。”他笑了,望着月光道,“我们是天生的猎人。”
厮杀追逐,直至死亡。
我垂下眼帘,树影落了我半身。
“哇好可爱啊!”
小兔子雪白的毛皮,红彤彤的圆眼,三瓣嘴一动一动的,喜得粉衣小女孩沉静的眸子都亮了,闪出一种动人的光。
她不住地伸手抚过它柔软的背,底下是温热跳动的血脉。是一个活的生命,比楼里所有人都鲜活。
她每天给它喂食喂水,带它放风,晒太阳。
每次训练回来必要看一看它。
一天,她回来时没有看到小兔子。
“小樱桃出来啦,小樱桃——樱桃?”因为它的眼睛比红红的樱桃还要漂亮,女孩给它起了名。
正要四下寻找,她被楼主叫去了。
“樱桃!原来你在这里啊。”
笑还来不及绽放,就凝固了。她瞪大了眼,石化如雕像。
原本雪团一样的生命,霎时被鲜血浸染。男人抽出刀,残忍地一笑。
“你喜欢这小东西?”情绪莫辨。
她颤抖着嘴唇不作声,泪水涌上眼眶,“你……你为什么要杀它?”是她今日做得还不够好么。
男人蹲下身,温柔地擦去她的眼泪,用刚才杀戮的手,刀上血迹未干。
“你不需要这种软弱无用的东西。这种漂亮柔弱的东西只有一个下场。”男人看着她,嘴唇张合。
“就是死。”
树影晃了晃。
我抬眸斜他一眼,冷笑:“呵你觉得我该有什么反应?”
一名合格的杀手,不需要软弱无用的情感。
黑衣男子抿了抿唇,没说话。
五日后,画舫上,我扮作丫鬟顺利暗杀了那个富商,又遇见了他。
他换了行装,又是初见的一副贵公子装束,像模像样。
不知他如何认出了我。
形迹泄露是大忌。呛啷——几乎不假思索的举刀架上他脖颈。
他看定了我,那张被惊吓得发白的脸,一瞬染上喜色。好似没看到自己的处境。
雪亮刀刃紧贴白皙修长的颈项下截,折射出冷白的光。
只要再近一分,眼前的人就笑不出来了。
那样令人烦躁的笑容。
握刀的手迟疑了一下,我拧眉,压低了声音,“敢说出去,就杀了你。”
见他点头,我不待言语,卸下伪装恢复本来样貌脱身而去。
他跟了上来,一如往常。
我不耐地睨他一眼,他终于没敢上前,在离我几步远站定。
“以后我们不会再见了对吗?”他呆呆地望住我,好像预知了这也许是最后一面了罢。
我没答话。
他却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眼睛红红的,又抬头,祈求般看向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每年腊月十一来看一看我。”
仿佛只要我说出一个不字,就要崩溃绝望。
时间静止了一瞬息,又像是几个世纪。
“好吧。”
我听到自己这样说,转身,提气运轻功离开。
他却又紧追了一段,气喘吁吁。“大侠——”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翛。”
傻子才会遵守约定呢
我取回牌子,兑了赏金,往楼里赶。
杀手楼的真正据点在漠北。
原本的喜悦已沉淀,冷静下来后,我清醒了一些。楼主断然不会那么好心。
随后发生的一切印证了我的猜想。
一纸玄天心诀,使我卷入了楼内的纷争。
众人狼一样的发绿的眼光觊觎着我怀里的武功心法,可我也与他们没什么不同。
追求的无非是不断变强,接更多的任务,生与死之间游戏。
杀人与被杀也不过一念之间。
时光在躲避追杀间渡过,无暇想起其他。
那个男人两鬓已染霜雪,冷冷地旁观着这一切。我们都是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蛊虫。
思及此,我充满了斗志,我不能输。
刀利落地划破对方的咽喉,哧的一声,鲜血喷溅,黑衣人不甘地倒了下去。
输,就意味着死。
有几点温热的东西溅在脸上,我回身,勾出一抹笑,“你们一个个送死,还是一起上?”
我瞥了一眼滴血的刀尖,轻轻抬眸,看见那几个人骇然地退了一步。
接下来,便是一场厮杀。
还有迂回一些的。
自称是她的爱慕者,妄图骗取心诀。当然,也都死了。
从浩瀚黄沙,千里冰封,到些须春意从零星草色中透出来。
颠沛流离,不知飘蓬多久。我偶然路过这个江南小镇。
脚步到了熟悉的地方,停住了,抬头一愣,是焦府墙外。
更夫打着竹梆子和锣,“咚!——咚,咚!”
恍然忆起今日大概是腊月十一,忆起那个约定。
摇了摇头,觉得有些好笑,再过一个时辰便是明日了。
足尖一点,我跃上高墙,打算越过此座大宅,找个落脚处。
习惯性地扫视一眼,诧异地瞧见正中的房门口坐着个人。
“少爷,三更天了,早些休息吧。”九叔劝道,欲言又止。
地上的人披着白色狐裘,搓了搓手,哈了口热气,看了看那扇虚掩的院门,露出个笑来,“我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您不用陪我。”
突然有凌厉目光射向我,是九叔回转头来。
他不时环顾,顺着九叔的目光看来,顿时面露惊喜。“翛——翛?”他拖长音,怪异地停顿了一下,又添了一遍。
当着别人的面,我不好再踩踏别人的墙院,翻身下来。
他已奔至我面前,在一步之远站定,“翛翛!”
“你来看我了。”
其实我早已忘了这个约定,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翛翛。”他凝目,只是笑。那个被他称作九叔的在一旁戒备地看着我。
我皱了皱眉,不大听得他奇奇怪怪的称呼,从未有人这样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