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坦荡,进退有度,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我稍放了心,昨夜不过一场幻梦,醉酒的人说的话能信得么。
“多谢。”我掏出了一锭金子做定金。
他看了一眼未回绝。移开了目光,专心吃着碗里的粥。
我与他甫进焦府大门,就迎上来回踱步的九叔。
“大少爷——!”
九叔见到焦望春身旁的人就打住了话头,神色复杂,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忧虑。戒备倒是全然不见了。“翛姑娘。”
我对他点头致意。
于是,我在客房住下,单独的一个院落。
年节里,大家都忙起来了,外头时常吵吵嚷嚷的,独我一个闲人,躲个清静。
我无至亲,亦无朋友,在我眼里节都是人多团聚的日子,与我无甚关系。
一路走来,焦府下人三五一群,聚在一起吃酒,赌钱,嬉闹,随性了很多,全然不似平时的样子。
远远地就看见焦望春立在门口,步下台阶,将我让进屋里。
他设了筵席招呼我坐下,我便在对面坐了。
“我还以为天冷你不来了。”他笑得温文,没有怨怪。
我原不打算来的,别人的团圆,我不便掺和。但在听到丫鬟的对话后,突然生了点可怜的负疚感。
他先是自己掩袖饮了一杯酒,又倒了一杯递给我。
我尝了一口,微微皱眉,“这是什么?”像是药酒。
“屠苏酒。元日习俗,祛病驱邪的。”他认真解释道,唇边笑意隐约,催促道,“一定得喝完才行。”
喝毕屠苏酒,我看看左右,又望了他。
这样的冷清与想象中的不符。
他瞧出来我的疑惑,“大伯今日有事来不了,九叔被宥宥吵着带他出去玩儿,知秋他……大约是不想来的。”
“没有其他人……?”
“嗯。只有你和我。”焦望春歉然道,“对不起,本想让你度过一个热闹喜庆的人间佳节,却……”
我愣了愣,只是道,“我不习惯人多。”
“嗯。”
“就当我没问。”我躲过他投来的视线,生硬道。
“没关系的。”
“时间过去太久了。娘亲去时我尚年幼,记不得她的样貌了。所幸我为父亲画过一张像……”他说得云淡风轻,嘴角的笑却敛住了,眼神放空,继而从容地用公筷为我布菜。“初遇那时我刚守完孝。”
我不禁愕然,然而最终没有说话。
“尝尝看,不知你喜不喜欢,若是吃不惯直接同我说。不必客气的,虽然我也知道你不会同我客气。”他笑了一下,温和包容如煦煦春风。
我看着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别开眼,我继续吃饭。
不知何时,我面前的盘子里多了很多大虾,蒜蓉清蒸的皆有。
我筷子一顿,视线倏地移动至自己筷间正夹着的——一只油光光红彤彤的虾。
“尚可入口而已。”我不自在道。
他点点头,将剩下的放在盘子里。“我不爱吃。”
我觑他一眼,他垂下眸。
一室只剩下咀嚼和落筷声。
吃完出来透气,前院里,九叔和宥宥在放鞭炮爆竹。
鞭炮毕毕剥剥地响起来,红色的团子也蹦蹦跳跳,拍着手欢呼,高兴得不得了。
拍了一半,看见了来人,朝着焦望春噔噔噔跑过来。
他正准备抱起宥宥,却见他的小侄儿拐了个弯,直奔红衣女子而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腿。
我警惕地低头看去,身体微僵。我自知性格冷淡无趣,不招小孩喜欢,是以有些诧异。
“姐姐。”宥宥仰头甜甜一笑,小手揪着衣角,期盼地看着我,奶声奶气,“你也要玩吗?”
我看了一眼他,没有拒绝。
接过九叔手里的火折子,点燃爆仗引线,退开几步。
宥宥捂着耳朵跑开去躲在焦望春身后,却探出头来,眼睛紧紧地盯着这边,听见炸响就欢快地咯咯直笑。
我随手放了几根爆仗,一时间鞭炮爆竹声响声不绝,与远处的遥相呼应,空气中散发着幽微的火药香。
又放了一个,引线燃毕,红色纸筒霎时一飞冲天。
我讶然,觉着颇有趣味。这个时候九叔也放了一个,相继窜上去。
宥宥张大了嘴,小脑袋仰得老高。
“这叫流星,烟火的一种。其他还有走线、水爆、地老鼠……”焦望春道。悄悄看了一眼沉浸其中的女子。
话落,果然纸筒底部擦出明亮的火光,随着火光越来越盛,它也飞得越来越高,划过天空,宛若一颗流星。
流星一闪而逝,太过短暂。
蓦地有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低眼,一双无邪的眼睛正好奇地看着我,见我看过去,宥宥笑了。
我不明所以,也勾了勾唇角。
大约是笑罢。至少他没有哭。
四周有哧哧燃烧声,嗖嗖嗖,噼噼啪啪在无月的漆黑夜幕中绽开了巨大的五色烟火,一瞬照亮了寂静的院落。
我抬头望向夜空。烟火花一个接一个争先绽放,炫人眼目。
人声顿时有些沸腾,是主家分发了利市钱。许多仆婢也跑过来围在长廊四处,伸长了脑袋,喧闹着。
我回首,焦望春走过来,抱起了我身边的团子,视角突然升高,宥宥兴奋地挥舞小手。
他递过来一个红封,上面画着绿萼梅花。
我一怔,没有接。“我不缺钱。”
他并未收回手,只耐心看着我,笑了笑,“入乡随俗,讨个彩头嘛。”
大家都挂着笑脸,互相拜年。其间还有仆役走上前来说些祝福的话,他都叫人赏了银锞子。
我一把抽走,随手放入内袋。转头去看烟火,不去看他的笑。
绚烂的烟火在头顶炸开,喧腾的声响里,我听见他说:“新正吉祥,岁岁平安。”
后院西厢。
“夫人,夫人,奴婢听小红说前头在放烟花,好不热闹,咱们也看看去吗?”小丫鬟跃跃欲试。
贵妃榻上倚着一秀丽妇人,随着松鼠一样嗑瓜子的声音,瓜子壳儿不断飞落在空盘上。
“烟花有什么好看的?”美妇人轻嗤一声,慵懒的动作没变换一下。
好像意识到失言般掩了口,“不不是,奴婢是听说咱们府上来了一个重要客人,大家私底下都说是……是大少爷的心上人。”
丫鬟说到后面放低了嗓音,又面露向往,“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让人念念不忘。”
“左不过是个人罢了。”美妇人红唇一张,丢了一瓣朱橘进去。
丫鬟奉上菱花镜,遗憾地哦了一声。
妇人接过来,对镜左右照了照,理了理鬓发,镜中映照出的人眼角眉梢带出一丝妩媚,懒洋洋道,“欢欢你去吧,我不与二少爷说。对了。”
“下回你那个保养的方子给我弄一弄。”
“诶!”小丫鬟自是欢欢喜喜去了,跑得飞快。
屋内取暖的熏炉熏得人昏昏欲睡,她惬意地叹了口气。
又过了一会儿,听见熟悉的靴子落地声响起。
美妇人立时打起精神,迎出去了。
雪落了
清晨太阳初升,我练完刀,回身准备进屋。
嗖——一枚飞镖从外飞来,在没入廊柱前被我挥刀震落,我看了看周围,上前取了纸条。
我摇了摇头,看来哪都不得清静。
问过看门小厮,我几乎立时找到了焦望春。书房内,铺好纸就开始落笔。
他并未问什么。我也无意于解释。
一炷香后,待笔迹干涸,我收起几张纸卷好。
他张了张嘴,踌躇半晌,终于靠近一步,“你……去哪?”
“出去办事。”
他追问,紧张地看向我:“可有危险?”
“没有。”
“那就好。”好似松了一口气。
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听到主人准许,一位管事急匆匆地进来。见此焦望春询问因由。
管事道:“大少爷,下头的人不仔细,城东药铺和城西绸缎庄的账本给送错了。”
焦望春接过新送来的账本翻看了几页,将放在博古架上错的递还给他,那账本下还压了一叠纸。
一阵风来,宣纸落了一地。
有一张吹在了我身上,我知道像他这般子弟爱舞文弄墨,没放在心上。
我顺手拿下来,不经意一瞥纸上字迹,却如惊雷劈中,不知该作何反应。
上面工工整整,写的是——吾爱翛翛。
目光掠过地上,他见状慌忙弯腰拢了一叠欲收起来。墨字的只言片语还是映入了眼帘,字迹微有变化,但看得出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而最多的两个字……是她的名。
翛萧潇霄箫绡。
翛翛我想见你。
翛翛你在哪里。
……
我错愕地抬头看向焦望春,他……
焦望春甫一触及我的目光便像碰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避开了,微微敛眸,眼中闪烁不定。
不知何时管事已退下了,他杵在那里,不知所措却强作镇定,咬了下唇,急切道:“我……我没……没有喜欢你。”
我哦了一声。
“这是我用来练字的。”他又补上一句。
“我不在乎。”我背过身,走出去了。任由指甲陷入了掌心,我不敢去看他的神情。
城东十里亭。
“你这是什么意思?”黑衣男子瞟了眼手里的一卷纸。
“这个不该归还给杀手楼的新主人吗?”我敛眸,“他们抢夺的其实并不是真正正确的玄天心诀,这中间的一段被人篡改过,我现在将它原原本本还给你。”
“翛,再怎么样他也是你父亲,这本该就是他留给你的,楼主他……”他摆出一副劝诫态度,和那个男人如出一辙的死板固执。
“他怎会是父亲,他哪里配做父亲?”闻言我攥紧了手,不由走近一步,失态地尖叫,“我向来潇洒尘世,何时需要多出个父亲来?”
我嘲讽一笑,笑着笑着有液体从眼角滑落。
黑衣男子看着情绪失控的女子,抿唇不语。他突然出手,趁我不备捏住了我的手腕。
“你中毒了。”他用肯定的语句道,冷淡的脸有了一丝波动。
“与你无关。”我漠然地抽回手。
“三个月前楼中内斗你替我挡了一支毒镖。那时你说已经运功逼出了体内的毒,其实根本无法可解对么。”
“所以两清了,我不欠你什么。你也不欠我。”我撇开脸,亭外开始飘落零星小雪。几点晶莹在眼前舞动,一点不像朔方干粉似的雪。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当初我一定不会救。可是谁能知道当初,就像遇上不该遇上的人。
“若我没猜错,如今已快到极限了,时日无多,你体内的毒快要压制不住了。”他看向我,“不然……”
他停顿了一下,“你也不会察觉不到身后的人。”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
他话落,下一瞬我瞠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