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亦雪笑了笑，冲着儿子招招手。
“小迟来坐，话说你怎么没去度蜜月？还是想过几天再出门？这阵子冰岛和瑞士的风景都不错，你去的话指不定还能和乔乔一块看看极光呢。”
他在单人沙发边坐下，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迟亦雪终于察觉到儿子的眼神不对劲，不解地问他怎么了。
“正好林木不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现在跟我保证你待会儿说的全是实话。”
“妈妈什么时候骗过你？”迟亦雪笑了笑。“说吧，什么事啊？”
迟慕森握紧拳头又松开，把原本已经在飞机上组织好了的语言重新打散，缓慢又认真地问她：“当初你跟林木结婚是奉子成婚对不对？”
“是啊，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你，本来想早点办婚礼或者干脆等到生了你之后再办的，我自己有些等不及，所以我的结婚照和孕妇照是一块拍的，我还嫌丑呢。”
“那你知道林木在让你怀孕的时候家里还有个怀孕七个月的原配妻子吗？”
迟亦雪顿时僵住。
“你知道你和林木举办婚礼的前一天，有个出生才三个月的小男孩被自己的亲生母亲送去福利院吗？”
“小迟……这些事情你从哪里听到的？谁告诉你的？”
“你知道你和林木举办婚礼的当天，有个女人绝望到自我了结了吗？”
迟亦雪罕见地慌张，甚至起身走到迟慕森身边来，试图按住他的肩膀：“小迟你先冷静下来，你听我解释，你别生气，妈妈都解释给你听。”
“妈妈，你知道吗，那个孩子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究竟姓甚名谁，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亲生母亲送走的。那个孩子知书达理求上进，但是家里穷，从小早当家，成绩优异，小升初考试拿了他们那个城市的全区第一。”
她彻底慌了，直接蹲在迟慕森面前，不安地拉住儿子的手：“宝贝你听妈妈给你解释。”
“你知道吗，那个孩子本来应该有辉煌的前途，但是他在路过一条小河边时，毫不犹豫地跳进河里救起了一个小姑娘，却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那时候，他才刚初中毕业。”
迟慕森眼眶通红，再一眨眼，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从来都不认识康若阳，他甚至在过去完全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他从小家境优渥，一辈子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不开心了就跑去英国的靶场或者瑞士的雪山，而康若阳却要在读书之余去给人跑腿，要懂得看人眼色，小小年纪学会了补车胎和用大锅烧菜，甚至跑去流水线上帮忙做工。
他过去还因为康若宸把他和已逝之人做比较而心生不满，但现在他看清了，他这辈子都比不上康若阳。
“你知道吗，那个孩子在被送去福利院之后不久就被一户好心人家领养了，那户人家在领养了那个孩子的同时，还领养了另一个在出生当天就被父母遗弃的小姑娘。你知道那两个孩子是谁吗？被母亲送走的那个孩子叫林霄，后来改名叫康若阳。他的妹妹，也就是那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叫康若宸。”
迟亦雪又愣了。
什么？
“迟亦雪，你不能，也不应该。”
第96章
迟亦雪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察觉蹲得腿都麻了，慢吞吞地起身，重新坐在沙发上，依旧定定地盯着儿子。
“小迟，是妈妈对不起你，我没想瞒着你的。”
迟慕森也冷静下来了，视线压根没往她身上去，就这样盯着脚尖的地毯，耸耸肩：“行，看样子是不想说实话了，那我也不奉陪了，你继续过你的幸福生活吧，告辞。”
他起身离开，半点留恋都没有。
回到家，迟慕森收到了乔桉发来的两条消息：一条是说康若宸明天就和工作室的师父一块回波士顿，坐直飞航班，所以她明天也回漓城；另一条是说她在祁城的员工告诉她林木一行人包了一辆豪华游艇，还请了二三十个美女上去聚会。
迟慕森冷哼一声，只回了个“好”。
第二天早上，他照例去公司上班。
员工都知道Anderson结婚的消息，这两天CO所有员工都收到了喜糖，大家都默认他会直接把婚假放完了再回来上班，却没想到他今天就出现在了公司大楼，着实惊了。
出现就罢了，表情还相当差劲。
难道出什么事了？
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一天的全新工作接踵而至，会议室也运转起来，等着各部门过去进行新一轮部门例会。
迟慕森的表情确实很臭，如果说以前旁听例会只是面无表情，那他今天完全可以算“黑脸”，吓得部门领导差点连话都说不利索。
肖执也不知道头儿为什么突然这样，趁中午吃饭的时候问他是不是心情不好，也没得到准确答复，只好作罢。
下午，迟慕森收到了妈妈发来的消息，说是让他去一趟办公室。
他那时还在看项目报告，只以为迟女士有工作要安排给他，扫了一眼消息就把手机放一边去了，并没有立刻起身上楼。
实不相瞒，经过昨天的“沟通”，他现在迫切地想远离家里人。
不仅仅是林木，还有他母亲，还有他的外公外婆。
这不是迁怒，也不是任性，更不是幼稚，而是长时间的不满积累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出现了集中性爆发。
林木这个烂人，他从小就看不起，长大之后更是不想正眼看这位“父亲”，生怕自己也被降智；迟亦雪，他过去不是不尊重，但这两年总觉得她已经变成了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说白了她就是被林木同化了；外公外婆，嘴上说得好听，劝他再等等康若宸，然而实际上还为了他和乔桉的婚事四处奔走游说。
虚伪至极。
他过去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甚至无法从家人嘴里听到一句真话，现在回过头想想，只觉得自己在过去的这么多年人生中仿佛一个傻子。
迟亦雪半天没看到儿子出现，这回直接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赶紧上来，说有重要的事情跟他说。
迟慕森还是拖到了看完那份报告才上楼，拿着手机走在走廊里的时候，他莫名回想起了当初康若宸被全公司误会的事情。
那时她走在这条走廊里，会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一场精心设计过的骗局吗？
会察觉到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吗？
迟亦雪的秘书正好从办公室出来，看到迟慕森，立刻给他留了门，还笑着说了声“Anderson新婚快乐”，迟慕森没回话，点了个头就继续往里，随后站在迟亦雪的办公桌跟前。
CO大大小小的所有事情最后几乎都会到他这里来审批，他有公司实权，所以迟亦雪知道的事情他必然也知道。
既然她说有重要的事情，并且他已经审核完了目前所有项目，那她要说的自然不是和公司有关的事情。
迟亦雪盖上钢笔：“坐吧。”
“不用，有话直说。”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当初我确实是奉子成婚，我也知道林木有个原配妻子。我那时真的想过跟林木一刀两断，你要知道，‘逼宫’这种戏码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但他说会给我一个家，我还是答应了。他怎么离的婚，我不知道，但最后我们就是顺利领证结婚了。你应该也清楚，如果他跟别人有婚姻关系，那应该无法和我领证才对，但当时我们就是顺利完成了一切手续。”
迟慕森轻笑：“所以呢？”
“我没见过他的原配妻子，但是我知道他的妻子很健康，没有疾病，就算有问题也只能是产后抑郁，他们的孩子我也没见过。你说康若阳被送去福利院，我完全不知情，但我结婚那天确实得知有个女人跳海了。”
“你好像还挺骄傲。”迟慕森单手插兜，依然没坐下。“产后抑郁是小事吗？你自己都没经历过情绪低谷期吗？你在用这种批判性的语调评价其他人的时候，你有没有意识到你是她的同胞呢？”
迟亦雪闭了闭眼：“小迟。”
“所以你亲爱的丈夫是怎么攀上高枝的？”
她又愣了，想了半天，还是决定跟他坦白。
当时林木还是个调酒师，但技术不佳，说白了就是个低级酒保。
而那阵子迟亦雪正因为公司好几个项目都被警告绿化不达标而烦得焦头烂额，和朋友一块跑去酒吧喝了两杯。
作为第三产业的从业者，林木多少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所以很快就哄得迟亦雪心情大好，没多久，他们就擦出了火花。
那天晚上，迟亦雪问他有没有考虑过结婚的事情，而林木边抽烟边跟她说他其实早就结了婚，妻子现在还怀有身孕。
烟雾缭绕中，迟亦雪听见了自己的心噼里啪啦碎裂的声音。
正所谓“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迟亦雪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开始了一段不该有的感情，她原本想退出，但林木却单膝跪在她面前，承诺自己可以给她一个家，因为他早就对原配没感情了，他的妻子现在就是个大肚黄脸婆，每天素面朝天，吃了睡睡了吃，什么都不想做，身上那些崎岖不平的妊娠纹看了都让人反胃。
康若宸当时骂她的那句话确实没错，迟亦雪在心疼一个烂人。
没多久之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哭着问林木该怎么办。林木却兴奋得像是中了五百万彩票，抱着她在原地转了一圈。
当时恋爱脑上头的她压根管不了那么多，甚至压根没想过要打掉这个孩子，给了林木时间让他去处理好自己的家事，然后带着他回了迟家，直接跟父母报备了自己已经怀孕并且想结婚的事情。
迟家好歹是名门望族，家族里都是精明人，不可能不对迟亦雪突然带回家的男人做背调，进而得知他还没解除上一段婚姻关系，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迟亦雪的想法。
林木立刻去找原配妻子离婚，然而原配怎么都不同意，迟家自然也不同意。
但迟亦雪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命中注定的真爱，一心想嫁，甚至罕见地和父母闹矛盾，迟家只能选择让步，要求林木立刻离开原配并倒插门入赘迟家，并且迟亦雪的孩子要姓迟。
为了充分保障自身利益，迟家和林木签了婚前协议——没错，是迟家，不是迟亦雪。
双方签合同的时候，迟亦雪并不在家，她出差去了，一周之后才回来，刚出机场就看到林木举着写了“老婆欢迎回家”的牌子站在外面接机，猜到父母已经同意了这桩婚事，立刻扑过去拥抱他。
迟家本想等孩子生下来之后再补办婚礼，而林木不顾她的身体状况想尽快完婚，说是等不及做迟亦雪的丈夫和孩子的父亲。
迟亦雪又是个精益求精的人，想着自己在婚礼上穿的婚纱必然要惊艳全场，飞去法国找设计师定制了一条价值连城的镶钻手工婚纱。
因为工艺复杂，制作周期太长，这条婚纱让她等了很久。
期间林木无数次提出“先随便找一条婚纱顶替一下，之后可以重新穿着那条婚纱补办婚礼”，通通被迟家出面否决了，林木自然不满，在迟亦雪耳边吹了不少枕边风，无一例外是说迟家大概率还是不愿他们两个在一起。
搞得那段时间迟亦雪真的以为迟家想靠拖延战术毁掉她的婚礼甚至婚事，和家里的关系也不好，逆反心理太强，几乎事事和父母对着干。
最后那场婚礼匆忙进行，迟家排场不小，媒体大肆报道。
虽然林木因为倒插门而不被允许邀请家人来参加婚礼，但明眼人都看得到，坐在第一排的迟家长辈的脸色很不好。
整场婚礼下来，真正开心的只有林木和迟亦雪。
再之后不久，迟慕森出生了。
因为迟家上上下下把迟亦雪照顾得相当好，从她产生宫缩住进医院开始，林木就没陪在她身边，她被推去产房后，他也只是跑到医院的小花园去抽烟，甚至还出去喝了一杯。
甚至直到第二天他才知道老婆生了个儿子，牙没刷、脸没洗就跑去医院，抱着才出生的迟慕森狠狠亲了一口。
争姓氏这件事其实是他一直都在做的，但迟家在这件事上能做的最大退让就是同意迟亦雪决定孩子的名字，姓氏只能固定为“迟”。
在迟慕森成长的这么多年里，林木都在不断地试图让迟慕森改名，但都被迟家拦了下来。
林木还以“让老婆给迟家添了男丁”为由，问迟家要了两百万，钱一到手就想拿去做投资，迟家好心提醒要交税，他只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回给了迟家，让他们补上这个漏洞，自己逍遥快活。
直到现在。
迟慕森依然站在原地垂眸看着自己的母亲，原本心情很复杂，但在听她说完这些事之后反而冷静下来了，起初的满心疑惑不解也都换成了轻蔑。
还真是挺讽刺的。
“小迟，妈妈这次跟你说了实话，你别生气了。”迟亦雪叹了口气。“我当初也没想到那个女人会做出那么决绝的事情，但归根结底，这和林木无关不是吗？你别总针对你爸，林木怎么说也是你的父亲，你得尊重他。”
迟慕森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烧，那瞬间连眼睛都被烧红，两步走到办公桌前，双手拍在桌上。
尽管他不想吼自己妈妈，但音量还是没能控制住。
“迟亦雪你脑子怎么长的？疯了吗！”
被点名的女人愣在老板椅上，试图张了张嘴，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第97章
办公室里一下子如无人来过般寂静。
半晌，迟慕森垂眸看着母亲，咬牙问她：“所以你希望我怎么做？”
“放手，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他冷笑。
没发生过？
一个不满半岁的孩子被送去福利院，一个苦命的女人被逼到跳海，他怎么能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他的存在让林霄失去了完整的家庭，他的父母用钱打发走了康若阳的妹妹，现在他的母亲要他放手？
她自己都不觉得这很荒谬吗？
“妈妈，你知道吗，你现在是在用你过去犯下的错误来惩罚我。”
他太痛苦了。
过去还因为康若宸的不辞而别觉得委屈，现在只有痛苦。
他都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康若宸。
他不清楚康若宸是否明白当初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得很彻底，那股滔天的负罪感让他呼吸困难。
现在回想起来，康若阳这个人的短暂一生充满荆棘：婴孩时期成为孤儿，在不算好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凭借自己的微小力量让父母和妹妹都没有过大的生活压力，早早懂了事并且成绩优异，明明他未来能凭自己的才识和能力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但一切却又在他毫不犹豫跑去救人的那个瞬间戛然而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