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书夏接过花,笑说:“睡了就见不着这一幕了。”
屋内没有开灯,借着月色头一回瞧见他穿军装的模样,跟西装相比别有味道,好似更吸引人了。
“等我?”
林书夏被戳中心事却嘴硬,“我哪有那个空闲天天在这儿守着你,不过今晚睡不着,透个风而已。”
于黑暗中听见一声轻笑,一只大手捞过她身子,隔着窗棂抱在一起,又听见路凯斯那不着调的话了,“原来是天天在这儿等我,今夜更是等得睡不着了。”
林书夏大囧,在他怀里捶了下,是害羞的。
路凯斯:“我也是想你想得睡不着才来见你的。”
这世上动听的情话莫过于此了。
林书夏知道自己无法抵抗他。
“都在忙什么呢?”她问。
“很多事,你不知道的好。”
“为什么?”
“因为穿了这身衣服。”
家国天下,盛世安稳,生死性命都在这身衣服上了。
路凯斯说:“沪上快要不安全了,我送你和林叔离开好吗?”
林书夏搂紧了他,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竟也能开玩笑,“这算是安置家属吗?”
“嗯。”
路凯斯捧着她的脸,像要将她的样貌刻进自己的脑子里一样,双手在她脸上滑过,笑说:“瘦了点。”
林书夏抿嘴,眼里已经有了泪意,路凯斯凑过来亲吻她,“别哭,我带花来哄你了。”
红艳的玫瑰在月色下显得黯淡,一旁水养的水仙却有盈盈水光溢出,白嫩的花瓣不见了,只有青绿的叶子生生不息。
林书夏不记得他那晚是怎么离开的了,但记得那个吻仿佛生离死别前的馈赠,他毫不客气,她任他夺取。
意乱情迷时,他松开了她,从怀里掏出一袋薏米糕递她,“你爱吃的。”
林书夏的一颗心整个被拿捏住,也更加明白了,分别在即。
分别
路凯斯是铁了心要送她走的,他早已打点好一切,买了去香港的船票。
在码头分别时,路凯斯揉着她的脑袋,依然是那副不作为的样子,西装上别了个水仙花的胸针,他摘下别在她水蓝色的旗袍上,“在那边好好生活,等我接你回来。”
“嗯。”
“通讯不便,我没接电话就给我写信好吗?”
“嗯。”
“我在那边买了套房子,你和林叔就过去安心住着,有人伺候的,学校离得也近,你不用担心什么。”
“嗯。”
“还有……”
“还有什么?”
他一向话多,可到了这种时候,最想说的那句话却说不出了,看着她欲言又止,想紧紧抱住她,深深爱她,不要她走了。
“没什么,照顾好自己。”
林书夏点头,摸出一个平安结给他,红色的线面上写着平安两字,要他带在身上,“我编了一晚,菩萨能听见我的诚心的。”
不求他大富大贵,但求他平安顺遂。
她也不要自己拖他后腿。
路凯斯心口一动,握着她的手放嘴边亲了亲,“等我来接你。”
鸣笛声响,要登船了。
林书夏握紧了他的手,眼睛泛酸,却笑着说:“我不哭了,这算不上生离死别。”
她说到做到,当真没再掉一滴泪,转身的时候也毫不犹豫,甚至没有回头看他,怕自己后悔,辜负他一片好心。
路凯斯在码头站了许久,直到看不见船影才回头上了车。
这之后他做事再没了顾忌,一面与陈路生周旋,一面与卓如平虚情假意,他还是会写信给林书夏,仍旧是夸张的表达。
林书夏收到信时,差不多距离他写信的日期过了一月之久,于是也提笔回信,每天一封,学着他同样夸张了起来。
从西九龙到铜锣湾,从油麻地到维多利亚港,她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写给了路凯斯看,信尾总要附上一句“安好,甚是想念。”这一天才算圆满。
沪上不太平,路老爷子终究咽了气,定海针受到动摇,四方如狼环伺,路凯斯在疲惫时总要拿出这些信看看,仿佛她就在身边,挽着他的手臂与他说笑贫嘴。
过往相处,历历在目,在噬人的深夜如同温柔的弯刀,一点点豁开他的皮肤,让他备受相思之苦,却又在痛苦里更加清醒。
冬天来的时候,沪上各大新闻报上都登了路凯斯与卓如平订婚的消息。
那个订婚宴热闹至极,恭喜的话是一茬接一茬的冒出来,有人敬酒,他来者不拒,面上功夫做得很足。
有人又问他决定什么时候结婚?
路凯斯搂着卓如平,两眼迷离,仿佛看见了林书夏,眼中深情绵绵,让人分不出真假,“那要看我未婚妻想什么时候嫁我了。”
卓如平笑得灿烂,迎着他的深情同样说:“尽快吧。”
她没有想到,这个尽快没有等来该来的婚期,却先等来了家破人亡的局面。
北上传来战事,陈路生抵挡不住,派人下来借兵,路凯斯没出兵,倒是出了军火,让秦副官亲自送过去。
卓如平知道后也没多问什么,她仍旧坚信路凯斯不是言而无信,过河拆桥的人。
直到有天卓如平的父母被路凯斯关了起来,她跑去质问,却见他冷漠回应:“我这是在保护他们啊。”
卓如平一家是落势的贵族,偏偏要自甘堕落,与日本人勾结,私贩鸦片当汉奸,赚得盆满钵满。
在任何一个时代,为钱而死的人大有人在,只因大多数人都逃不过利欲熏心四个字。
而卓如平也不是省油的灯,她睁只眼闭只眼,拿着鸦片赚来的钱去买军火,又来跟路凯斯谈条件。
路凯斯查到这层后气得浑身发抖,他生平最讨厌的便是鸦片与汉奸。
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立刻带人端了鸦片这条线,一把火将卓家烧了个干净,又软禁了卓如平的父母来威胁她,让她吐出军火这条线。
时至今日,卓如平才看清了他心狠手辣的真面目,他哄得她团团转,用订婚来拖延时间,到最后为救父母,她不得不妥协。
一夕之间,卓家在沪上竟然销声匿迹,路凯斯仿若一夜壮大,是个人听了他的名字都要抖一抖。
好像谁都不记得夏天那个在舞池里奢靡玩乐的风流纨绔了。
香港的冬天要冷许多,林书夏住的地方离码头很近,这是路凯斯安排的,只因他曾说,希望有天她推开窗就能看见他。
香港叠了厚厚一层雪的时候正是新年。
林书夏和父亲相对而坐,简单的年夜饭,两人背井离乡,托路凯斯的细心打点,在港期间生活无忧。
林父提起路凯斯的时候,眼里不是没有过担心,他心里是不同意林书夏与之交往的。
于是苦口婆心地劝,虽没讲过路凯斯一句坏话,但还是忍不住提醒林书夏,“路凯斯是半条命踏进阎王殿的人,你要跟他在一起,有个万一你该怎么办呢?”
林书夏默了默,良久才说:“我心里只有他,如若有个万一,他让我怎样我就怎样。”
“啪”的一声,是筷子摔在桌上的声音,也是门口传来厚重的铁锁声。
两人齐齐回头,只见路凯斯抖去身上风雪,卸了一身寒意朝林父走近,他眉宇间藏了很多心事,却在那一刻笑着说:“林叔,书夏,新年好。”
林书夏愣在原地,恍然如梦。
路凯斯却摸了摸她的头,在她身侧坐下,看着一桌简单的饭菜来了食欲。
拿过林书夏的碗筷便开始吃了起来,“劳驾,林妹妹自己再去添副碗筷吧,我已三天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仍旧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林书夏终于笑了起来,给他夹菜添饭,生怕梦一场。
林父妥协似的,给路凯斯倒了杯自己酿的烧酒,路凯斯接过一饮而尽,“多谢林叔。”
那个晚上,路凯斯睡在书房,林书夏偷偷进来的时候,他假装睡着了。
床边塌陷,林书夏隔着被子抱住他,抱住了自己思念的源头怎么都不肯松手。
路凯斯搂住她的腰,摁着她的头吻过去,并不温柔却十足克制,他一个翻身将人带进被窝,与她缠绵,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大脑才闪过一丝清醒,在她怀里蹭了蹭,轻声说着:“你今夜说得话可当真?”
“什么?”
“你心里只有我。”
“嗯。”
路凯斯便再也忍不住了,想要疯狂占有她,咬破了她的舌头,听她呜咽一声才追回理智。
林书夏勾着他的脖子,昏暗的房里一触即发,她做好准备了。
路凯斯却轻声笑了起来,“芙蓉帐暖,王不早朝。我明日就要离港,今夜怕是不能当你的裙下鬼。”
他总是这样,在她面前没个正经样。
林书夏才松下来的心又因为他一句明日离港而苦闷非常,闹着小别扭,“来了就要走,那你来做什么?”
路凯斯骂她没良心,“现在哪都要打仗,我是硬挤了一周时间偷偷来的,现在沪上可没人坐镇,我是拿着全部的身家性命来爱你的。”
从沪上到香港坐船要三天,一来一去就是六天,再颠簸颠簸,路凯斯确实没什么时间了。
可这话太重,仿佛她是红颜祸水。
林书夏却笑了起来,不信他会这么没安排,但也没揭穿他,私心也是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相聚。
路凯斯搂紧了她,又补了一句:“想见你得狠了。”
他好像每次来见她,总要带着一筐甜言蜜语,企图用糖衣炮弹来打散林书夏心里的苦闷与阴霾。
林书夏就知道,这才是他的真话。
他问:“明年你就要毕业了吧?”
“嗯。”
“我到时来接你。”
林书夏没有做声,听到了他平缓又疲惫的呼吸声,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过了好久好久,久到外面天要亮了,她才轻轻“嗯”了声。
路凯斯走的时候,林父做了他爱吃的汤包让他带在船上吃,林书夏送他到码头,替他翻下卷起的衣领,又替他正好领带,像是一对甜蜜热恋的小夫妻。
两人站在人群攒动的码头,路凯斯拥着她在人群中亲吻,直到鸣笛想起,他才转身离开,一如当初林书夏出沪,狠心没有回头。
路凯斯总是在想,太平日子到底何时才来?
大结局
日子渐长,冬去春来,房间里的信件已经堆得很高了,路凯斯的信依旧多情夸张,林书夏无聊的时候就将这些信翻来覆去的看。
直到有天她在邮筒前守了许久也没有收到来自路凯斯的信,便给他打了电话过去,接的人却是程维和。
林书夏这才知道,路凯斯前段日子遭遇暗杀,索性只是受了伤,没有性命之忧。
林书夏当即表示要回沪上见他,却听程维和说:“沪上现在不安全,到处都有人想抓路凯斯的软肋,你听话点,好好在香港待着,不要让他分心。”
林书夏不是不明是非,不辨大义的人。
早在路凯斯送她出沪时,她就有为今天做过心理准备,忍着被吞噬的痛苦挂了电话,撑在桌旁轻声哭泣。
她好像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那边的程维和同样眼眶泛红,看着床上的路凯斯点头,“让她离开沪上,你做得很对。”
路凯斯眨了眨眼,他被炮弹震得失聪,好在医生说是暂时性的,虽听不见程维和在说什么,但能通过他的口型来分辨他的话。
战事一触即发,路凯斯因为受了重伤,只好让秦副官和程维和挑起了重担。
某日程维和送来一封信,路凯斯从里面抖落了一个平安结,又傻笑了许久。
后来林书夏的来信里面总带了一个平安结。
她说菩萨会看见她诚心的。
路凯斯恢复听力后便马不停蹄奔赴北方战线,林书夏记得,那一年是1937年的7月7,她刚拿了毕业证与同学们合影留念。
这世界就是这样,有的地方战火纷飞生死不明,有的地方虚度光阴家和万事兴。
她与路凯斯就像隔了一个世界。
在重新收到路凯斯的来信时,她躲在屋里喜极而泣,双手合十不停念着“菩萨保佑”。
信上说他成功撤退,不日会来港接她。
林书夏发现,她破碎的童话梦,路凯斯一片片替她拼凑起来了。
然而等了月余,没等来路凯斯,倒等来了沪上爆发战事的新闻,香港的大街小巷都在传报:“日本军攻陷沪上,路家军抵死抗敌全军覆没!”
那一天林书夏是如何度过的呢?
是满屋的信件被泪水晕糊了字迹,是码头上酷烈的阳光让她恍惚看见了沪上的港口,是夜里终于忍不住爆发的痛苦嘶吼……
林父站在门外听着屋内的动静,彻夜未眠。
隔日一早,林书夏提着一个行李箱出门就看到林父坐在桌前,桌上是热腾腾的早餐,他一言不发,似乎早有预料,只是抬手让她坐下吃饭。
林书夏在那一刻泪如雨下,跪在他脚边求他原谅自己的不孝。
林父也潸然泪下,扶她起来,嘱咐她万万注意安全,“爹在这里等你回来。”
林书夏告别林父,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回沪,此时沪上已经面目全非,路公馆被日军占领,警察局也站着日本兵。
她实在没办法,只好先回同福里的家,却在推开门的那一刻,见到了程维和与几个伤兵。
如同见到救星,她抓着程维和问路凯斯在哪?
程维和欲言又止,长久的沉默让林书夏满怀希望的心沉入谷底。
程维和劝她离开沪上,她却始终摇头,“我不相信他死了。”
她吃了不少苦头,有回差点被日本兵枪杀,是程维和及时赶到救了她一命。
她头一次见鲜血淋漓的场面,整个人都快吓坏了,这才意识到,路凯斯曾给过她一片怎样干净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