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然的注视下,梁恪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本来他今天上午要去见客户,穿的比较正式。这么看来,远比他们结婚那天像样多了。要不是坐的位置不同,谁也想不到这对儿年轻的小伴侣是奔着离婚来的。
梁恪离婚了,和他们结婚时一样,悄无声息。这次没瞒着梁妈,因为梁恪的户口本得从梁妈那里拿。去的时候安然也跟着上去告了个别。那些从前没人教,自认学不透的教养礼节,一夜之间全都懂了。微笑,问好,这一年给您添麻烦了,每个细节安然都拿捏的恰到好处。
梁妈没说别的,只在安然踏出门的那刻说了句“对不起”。声音很轻,像是有人拿根儿羽毛在她心里扫,柔柔的,软软的。有那么一瞬安然觉得哽在喉间的情绪都要从眼睛里流出来了。
从结婚到现在,梁妈跟她说的话屈指可数,什么样儿的语气都有,就在误以为她怀孕的那段时间里对她的悉心照看,都比不了这句对不起。安然听的出来,这话是从梁妈心里说出来的,不为梁恪,只为着她一人。
梁妈心疼她了。
这份心疼跟是不是自己的孩子没关系,是身为母亲在看到孩子受委屈时所散发出的一种本能。其实,抛开那层使她们尴尬的身份,换个角度再看,梁妈是可以真心实意的心疼她的。
被众多条条框框盖着的是善良的母性。
梁妈说这句话时,梁恪走在她前面,安然前脚迈出门后脚还没跟上。话一出,安然顿住,仅是一秒钟,她没回头,梁妈也没给她说点什么的机会,门就被关上了。
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显得虚。对不起的意义在这儿呢,我不说谢谢你成全梁恪,你也不用说没关系,怎么可能没关系。
梁妈真心实意的心疼她领会了,她放开梁恪把他往更好的地方推,梁妈也领会了。
这就够了。
他俩虽赶在了头一波,但安然看错了人家上班时间,白白在外边儿等了一个小时,一大早起来排队离婚的他俩独一份。好在除了白耗的这一个钟头外,后边办的还挺顺利,没再缺这少那的耽误时间。不过,时间都是连锁反应,这里慢了那里就得跟着往后延。这期间梁恪接了几个电话,都是吴辰宇打来催他快点过去的,那边火急火燎的声音隔着话筒传的一清二楚,安然都跟着急。
这一急办起事来就有点坐不住,跟突然患了多动症似的。一会站起来看看有没有哪里填错,好不容易坐下吧就又盯着人问快了没。工作人员连着看了她好几回,难听的话都搁眼睛往外冒:这么急着离,当初结什么婚。也就协议上没财产纠纷这一项,梁恪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头,不然就她这急样儿,人都得以为她是钱到手了就跑路的骗子。
事情好不容易办完,安然这才松了一口气,对梁恪歉意的笑着,说,紧赶慢赶的还是耽误你了。
梁恪抬头瞧了瞧她,没说话。
其实从来的路上到现在,梁恪都表现的异常沉默,倒是安然,从昨晚开始到现在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叽叽喳喳的想一出说一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亢奋的不知该干些什么。
梁恪突然想起一年前,他们也是站在这里,那天日头很烈,安然就在太阳底下,手里握着鲜红的结婚证,浑然不觉脸早就被晒的通红,只管仰着头一个劲儿的对着他笑。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生生让她笑没了。
“我们结婚了”她说,
那是梁恪第一次看到她安静之外的部分,鲜活的,脆生生的。
这才一年,就跟做了一场梦似的。这场梦连着两端,以前和现在,到底哪头是真的,哪头是梦里的,梁恪一时半会儿的理不清楚。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同意离婚,就像当年不知道为什么同意结婚一样。在和安然的这段感情里他一直在被推着往前走。他习惯计划,凡事都要有计划,大的,小的,眼前的,长远的,他人生每往前迈一步都在有条不紊按照计划有序进行。
唯独安然在他的计划之外。
他从没仔细琢磨过这段感情,当然,安然也没让他往深里费过心思。像只乖巧的小猫,安安静静的跟着,他往哪,安然就往哪,给什么就接着,然后心满意足的朝你笑笑。忘了给的也不主动要,事后想起来了你朝她说声抱歉哈,她也不闹,还是对着你笑,连连摆着手说没关系。用在她身上的那点心思,不论有多应该,有多微不足道,她都如获至宝。
安然不仅乖,还是只懂得知足常乐的小猫,可就这么乖巧的猫,突然说要走了。
他不能说一点原因猜不出吧,毕竟家长里短的事儿搁那摆着呢,这也就是安然,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别说一年了,没准三天都过不下去,早就散了。说实话,有时他都觉得累,尤其是刚结婚那段时间,公司刚起步,事儿跟事儿一堆一堆的搁那摆着,每天焦头烂额,还得抽出一大半儿的精力用在安抚安然和老太太上。主要是老太太,头一回这么跟他闹,也不心疼他了。用吴辰宇的话说,这婚结的后劲儿太大。
这是不是安然离婚的主要原因,梁恪说不好,但他觉得至少占了一大半。如今安然把他也把自己从这个问题里分离出来,往后谁也不用再为着谁耗费不必要的心神了,一切又归了原位,谁也碍不着谁了。老太太的心魔算是彻底了了。
安然没让梁恪送,自己搭车走的。本来梁恪是想送她的,已经耽误的事儿也不差这十几分钟。可安然明显还为着刚才耽误的一个小时不好意思,脸上的歉意太明显了,一副千万不要在为着我浪费时间的表情最终没让他没开的了口。
安然原来不是一直都乖的,你看这执拗起来的样儿,别说十头牛,再加十头都拉不回个弯儿。
安然走后,梁恪也上了车。上了车也没急着走,反倒对着手里的红本本发了愁。往哪放,放哪儿都觉的不合适。通体黑的车内室,这红通通的东西搁哪儿都瞅着扎眼。
视线挨着车转了一个遍,也没找出个好地方。不和去年一样么,就变了个字儿,怎么就找不到地儿放了。去年也没见你藏着掖着,就那么直接大喇喇的捧到了自个儿亲妈跟前儿。现在别说梁妈还知道了,怎么又想藏着掖着了。
他不是个传统的人,思想挺新潮的,断不会是因着离婚觉得丢面儿了才想掖藏着。他就觉得这红太扎眼,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吊的心里不得劲儿。他干脆翻开内页,把红的那一面朝后,看不见不就行了。
可就是这一翻,一声闷雷“轰”的一下在心里炸开了花。这一炸,在迟钝的细胞都个炸清醒了。
登记日期先是看着眼熟,再看,可不眼熟么,跟昨天就差了一天,昨天是什么日子,昨天是他们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他给忘得干干净净。
昨天都干了什么?他从起床那刻就开始捋,捋到公司,见了谁,干了什么,捋到梁妈那儿,捋到安然……
梁恪停了,他不能接着往下捋了,在捋自己这关都过不去了,混蛋了。
从昨晚闷到现在安然那些听起来让他感到云山雾道儿的话儿,这一炸也全清楚了。
这几年,不是安然没让她往深了琢磨,是他自己压根儿就没想着往深里琢磨。真有那么忙么,怕是旁人早就把他看了透。梁妈,吴辰宇还有安然每个人心里头都清楚着呢。
谁不忙,在忙也不是这么个忙法,在忙也有不忙的时候。你往心里头塞个人再试试,看看还会不会是这个忙法。
安然说今天太累了,那是给他,给他们这段感情留着面儿呢。
能不累么,跟着一个根本没把你放心上的人过了这么久的流水账日子,而且还什么都知道。知道他心里的人不是你,不但不是你,心里人还回来了,不光回来了,还留在身边儿瞅着。瞅着也就算了,问题是人人都知道你结了婚,可人人都还觉得你跟她才是最配的。
安然背负着这些的时候,他在干嘛,在忙,忙着让缠着她的这些问题越积越多,直到把她压垮,撑不住了。
梁恪晚上回去的时候,安然已经不在了,这是他预料之中的,安然远比他看到的要固执,坚决。当然,这也是他今天才悟出来的,准确点说是昨天晚上感觉到,今天得到了证实。
搁今天以前,打死他也不信安然是会做出这种决定的人。是他让安然变成这样的,或者说,她骨子里就是这样的,被他这一伤才激出来而已。
其实,他没想着上来。车突然就开到楼下了,来都来了那就看一眼再回,看什么,不知道,看个亮吧。可等了半天,屋里还黑着,黑的心里头没着没落的。那就别等了,上去看看吧。 指纹输好了,开锁声也传来了,就在推门进去的前一秒,梁恪犹豫了。身份没了,在这么进去就太不合适了,转而把握在门把的手换成了敲门的动作。
房内没人,房间很整洁,跟他以往回来时没区别。唯一看出变化的地方,是衣帽间和卫生间的洗漱台,原本该放两人衣物的地儿,现在就剩一个人的了,空出的那片位置,被安然擦抹的一干二净,丝毫瞧不出这里曾摆放过多少瓶瓶罐罐。
东西在一处放久了难免会留下些印记,就是再经常打扫也架不住长年累月的使用。可安然就做到了,女主人的痕迹被抹的干干净净,他不说谁看的出来这房子是两口子住过的?
他说了,房子安然住着就行,不要着急往外搬,他在梁妈那住,正好可以多些时间陪陪梁妈。
安然应的好好的。可不还是走了,走的还这么,干净。
其实,他明白安然这么做的原因,甚至能想到她在费力擦抹那些印记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该想到的,婚她都能离的这么干脆,怎么可能继续在这儿住。
他俩这段感情,安然拎的太清了。
他拿出电话,打给安然,关机,打了几遍提示还是关机。他又想着打给谁问问,打给谁?通讯录从上划到底,再划回来,来来回回好几圈没一个能和安然扯上关系的。
心一下就安生了,消停了,也不慌了。
慌什么,显摆自己的假模假式儿?别说是个人,就算是个物件,跟身边呆了五年突然丢了,还得有人捡起来认认,说,哎,这不是那谁的么。
这么大个人呢,去哪了,谁知道,没人知道。那就再问细点,知道安然在哪么,人下句就得回,安然是谁。
安然是谁,安然是陪了我五年的女朋友,也是我老婆。哦,原来你老婆是安然啊。
原来安然是老婆。
摸着黑呢,墙角的感应灯原本在他来回踱步中一直亮着,后来,他消停了,感应灯也不亮了。
梁恪坐在床尾,双手抵着膝盖,第一次沉下心来往深了琢磨,琢磨自己,琢磨安然,琢磨他们之间这段来去匆匆的婚姻。
他正坐着的这张床,和安然整整睡了一年。做过很多次亲密的事儿,能想起来的除了第一次就是昨天晚上的这次。第一次之所以记着主要是因为它那是第一次,是两个人的第一次,也是他们各自的第一次。梁恪不渣,可他心里清楚,第一次无关人,之所以能被记住就是它字面上所表达出的这层意思。
至于昨晚,是他头一回在这种事里感受到吴辰宇常挂在嘴边的那些不入流的词儿。他不是个重欲的人,可他昨晚切切实实的舒坦了,因着安然在她身下失神迎合的样子疯魔了。
他想昨晚的抵死缠绵,想平时流水账的日子,想她这么多年像只猫一样跟在他身后,想她带给的麻烦,为她而生出的那些怜惜,纠结以及不忍心。
思来想去,就那么点家长里短的东西。他们的关系太薄了,像初冬浮在水面上那层的冰碴,刚一碰到就化了。脑子里不知怎么就闪过昨晚安然说的那句,我不敢松手,怕你走了就真的没了。当时只觉得她困迷糊了,表达不清了才说些前后矛盾且不搭嘎的话。
走了就是走了,走了不代表没了,走了的东西还是有的。它俩没什么直接关系。
这会儿才明白,安然嘴里的“走了,没了”是怎么个“没”法。
从安然身上走“没”的东西肯定很多,梁恪想,这么拗口的说法如果不是深切体会过,平常人哪能想的出。
他们离婚的头一个晚上,梁恪并没有从牢笼中走出的轻松感,相反,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硬生生的往他心口里钻,朝着那片空了地儿,试图撕扯出更大空洞。他问自己,疼么,疼吧,想么,想吧,爱么,……;悔么,……
梁恪不知道,安然从这间房子离开前,也这么问过自己,不过,相较于他的犹豫不定,安然要坚定的多。
疼么,疼;想么,想;爱么,爱;悔么,不;--------------------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进入漫长的回忆
第11章
安然十五岁那年遇见的梁恪。
那是场及其不美丽也并不浪漫的邂逅。那个阶段的安然是扑腾在泥坑里的丑小鸭,从内而外都散发着不值得。
他们镇太小,就算把周围村子所有的适龄学生集结到一块也远不够承建一所高中。更何况,高中并不在业务教育的范畴,钱和成绩是硬性指标。这指标搁在城市里那就是激励人奋发图强的动力,可换做他们这儿就成了漏底的筛子。本来人头就不多,再往这筛子上一放,直瞅着人头往下掉。掉到不能在掉了,就有人急着喊停了。
还筛?在筛就没了。
山里的教育资源有限,水平就这,你不能拿外边的指标要求我们的孩子。我们一个老师带几个年级,赶上一个病了还得别科老师补上。这条件下能出这成绩就不错了。教育平等喊几年了,咋个平等法?看不上学生,那就给老师,这才是平等。孩子不接受教育,村子咋个发展,教育不跟上思想就落后,落后就得出地痞流氓,到最后还不是成了你们那些优良学生的社会负担。
每年,镇里的几个村长都联合一起往县里的高中跑几趟,翻来倒去的这些话,嘴皮子磨破就为要几个高中名额。至于是不是为了乡村未来的发展,谁也不知道,反正年底到镇里汇报工作你看谁腰板挺的直,就知道保准今年出的学生多。再穷不忘抓教育,多大的政绩。到时候谁还管这政绩是怎么来的,反正当初人条条道道的给你摆这儿了,说政策,人就给你讲政策,政策够不上了那就说歪理,穷人有的是理讲,歪理也是理。
安然上高中的名额就是这么争取来的。成绩是好的,而且还得是无论怎么筛都筛不到她头上的那种好。可安然能拿出手的也就成绩了。别说县城离得远,吃喝拉撒全不算,就光听一年好几千的学费,把人都能听凉了。这光荣榜还没攥热乎呢直接就成了奶奶的引火纸。
“ 好几千,把我老太太卖了都不够她上一年学的。咋寻思的,不让上就直说,这不晃人玩儿么。谁能拿得出钱谁就去,她没那洋气命。”
眼瞅着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指标就要白瞎了,村长的火腾地一下就起来了。
“这孩子一辈的事呢,咋能这么不上道儿。孩子都十好几了,还能这么说一不二,你问人家意见了么,人一辈子的事就可你这张嘴上下一吧啦?说没钱,谁信,你家勇辉跟他媳妇出去多少年了,过年过节的都不回,赶着挣双倍工。两口子忙死忙活的不就为孩子,这点钱要是拿不出不白混这么多年了。”
他们吵他们的,安然一声不吭,只管站一旁听着。问她意见,她能有什么意见,奶奶的话就是她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