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啥意见,我的意见就是她的意见。话张嘴就来的要么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么就是真有能耐的。她要真有那能耐吃喝别靠我,提啥意见我都听。”
老太太头都没抬,紧着往灶里添柴,灶眼儿被她塞满登登的了。两人被老太太几句话噎的,就跟这塞满柴的灶眼儿没啥区别。堵是真堵得慌啊,有理说不清啊。
人说的多对,钱不是你出,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安然就更不用说了,吃喝还得靠人呢,这就没你说话的份。
可老太太至始至终都没提儿子和媳妇那茬,就跟没这两人一样。
老太太几句话把人喊走了,到底没在上学的事上松口。
她不提,安然更不提了。该干啥还干啥,让干啥就干啥。白天推着车去镇上的饭店送馍,一走就多半天。剩下的时间就呆着,无聊了就这儿瞅瞅那儿转转,满山遍野的跑。跑出去就多半天,你问她去哪儿了,就回句出门转了一圈。
以前一个人的活,现在两个人干,时间富裕出太多了。老太太瞅她出去一转就是大半天,喊她有劲儿没处使,糟践粮食。于是托邻居二婶在镇上的饭店给找了个活儿,想着一姑娘家总不能跟个二流子似的天天不着家吧。挣多挣少先不说,好赖是个正经营生,没准还能学门手艺。
可她没想到人老板见着安然,直接给安排到后厨洗盘涮碗去了。
洗盘涮碗卖的是劳力,洗一辈子也学不到啥,把碗洗的再溜光铮亮也洗不出个名堂。这照老太太的打算差的有点远。在说工资跟人前台收银记账的差着不少呢。
老太太瞅着人小姑娘两手刷利的在小电脑上点两下就能挣钱,羡慕全在眼睛里了。
“奶,人18了,高中毕业。你家安然呢,咱先不说学历,就这年龄我敢放明面上来么。也就现在是暑假,我才敢应您。人来查我就说是勤工俭学。可要长期这么下去,别说我这儿,你问谁敢收。”
老板是二婶儿子,和勇辉是光屁股的交情,小前儿天天挂她们家,情分在呢,不会为压低工资故意拿话哄她。人说的句句在理,不给你上纲上线,扯教育谈未来的,人就直接明确的告诉你,安然这个年龄还属于童工呢,招童工那是犯法的事,犯法的事没人敢干。
几句话就把村长着急冒火跟那儿喊半天都没喊明白的理儿说通了。
就是赔钱的年龄,不认不行,不上学别说以后了就现在你啥都干不了。
她回头瞅了瞅身后的安然,又看了看坐那儿啪啦啪啦打电脑的小姑娘,视线在俩人身上来回转,转一回一个心思,转来转去的把周围人的心给转乱了。好半天儿,才叹了口气,说,那就先干一暑假。
先干一暑假,那暑假后干啥,她没说,但从她叹的那口气里安然听出了答案。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安然一直对这位年龄可以当她叔叔,可碍于辈分只能叫哥的人充满感激。不管当初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可要不是因为他,自己就遇不到梁恪。
有事干,时间过得就快。两个月的暑假生活就在数不尽的盘子碗里过完了。接下来,安然要面对的就是怎么也喜欢不起来的学校生活。拿到工资那天,安然一分没给自己留,连带考勤结算单一起递给了奶奶。其实,她特希望奶奶在看到钱时突然就改了主义,钱少也是钱,那也是往自儿兜里揣啊,总比干巴巴的往外掏强吧。
安然的算盘没打响,奶奶只管接过钱数都没数就给揣兜了,揣兜之前还把考勤单拿出来扔到一旁,说,拿回这干啥,留着还能兑奖咋地。
眼瞅着开学的日子没几天了,接下来怎么办,奶奶是沉得住气,对上学的事黑不提白不提,也没说接下来打算怎么安置她。她不说,安然就不问,她心里盼着学上不成呢。没上班之前兴许还纠结纠结,这上了一段时间班也不纠结了。不挺好么,一个人往水池子跟前儿一扎,小围裙一围,多半天就过去了。大家吃的穿的都一样,谁也不笑谁,累了一天谁也没心思编排谁,啥也不用想,一门心思都在盘子碗上,安然觉着特自在。
开学前两天村长又来找了奶奶一回,说的什么她不知道。她回来时刚好碰到村长正从他家出去,两人走了个对愣。她往后退了退给人让了门,让人先走。等人出了门,走远了,她才进院。
从刚才村长笑么甜的脸上她就知道这学她是没跑了。果不其然,一进院安然就看见了那辆停在中央浑身上下都写满年代感的大梁自行车。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指头上立马就染了一层薄锈,后座是才被加固过的,焊接痕迹明显还是新的,摸着热乎劲还在。
“我打听了,学校有食堂,中午你不用回来,就在学校吃。现在天长,早晚先跑着,等天冷了再说住校的事。那麦子”老太太说着往墙角指了指,安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我新捞的,明天下午你先驮着去学校把饭票换了,村长刚说了,学校有这政策,用粮食换比用钱买合适。明天下午就去,顺便认认路。事该办的提前办,省的后天一早忙活。”
奶奶向来不跟人废话,话从嘴里出来事就算办完了。安然瞧瞧车又瞅瞅墙角的半袋麦子,把刚才老太太的话搁心里反复揉搓,半天,才恍过神,她这是要去上学了,去二十里外的县城,每天早晚都得骑着眼前这辆车,明天还得用它驮着那半袋麦子换粮票。
安然的反射弧是有点长,尤其是在这种毫无准备的突发情况下。当然,这不是傻,是她长期生长的环境造成的。别人家小孩还在简单叠词阶段时她就在消化成年人庞大的词汇量了。听不懂,听不懂那你就自己琢磨,啥时琢磨明白啥时算完。老太太一人紧着忙活,饭都顾不上吃哪还有心跟她废话。琢磨久了也不催,实在琢磨不明白权当没说过。跟毛头孩子的话左右不就吃喝拉撒睡,只要不哭不闹,不懂也是懂了。
安然自个儿跟院儿里站了半天,事儿是琢磨明白了,可眼前的车又让她泛起了愁。她根本不会骑,说没摸过那是假的,可骑是真没骑过。愁了半天也愁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硬着头皮,把比她矮不了多少的车往外推。
摔几个跟头就学会了。
高中了,正好是自尊心抵命重的年纪。谁会为了高出的那点价格驮着粮食去学校去换粮票?整个学校,除了安然再找不出第二个。
尽管每次她都避开正式上学的日子,赶在周末下午专门跑一趟。可架不住人多眼杂,这一路上不可能一个同学都碰不上,尤其是进了县城,碰到的几率就更大了。安然不管是骑车还是走路都不喜欢东张西望,视线盯着脚尖一尺内的距离,只管闷头往前走。瞅着人影了,快碰到了,也不抬头看看认不认识,往旁边一挪,接着走。
很快,班里就有人议论了,那谁还驮着麦子上学呢。
麦子长啥样你见过么?你怎么知道里面是麦子。
隔壁班**说的,她妈是食堂负责人,说每周末都有一小姑娘驮着麦子换粮票,可学校就她一个。她妈说为着这个还专门给她备一桶。
这么麻烦收它干啥。
麻烦也得收,说是学校扶贫政策,不收不跟政策对着干么。
刚开始说小话儿的人不多,起码还知道背着安然。后来议论声越来越多,渐渐成了大家放在口头的乐子,张嘴就是这个,小话儿也不背着人说了。
一时间,锈迹斑斑的古董自行车和长期绑在后座上的蛇皮袋子让安然成了学校的红人。
课本上的字不认识没人笑话你,可你要说不认识安然,那就是诚心招人笑了。
谁是安然?
操,安然你都不认识。那全校唯一一辆八十年代大梁古董自行车,后座还绑一蛇皮大补丁,你总该认识吧。顺着车身往上瞧,腿短到脚蹬子都够不利索,屁股搁坐上来回晃的那个就是。
她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宽心丸。成绩比她差的拿用的不如玩的多的学习用品跟她这儿找成就感,成绩比她好的,各个天之骄子更用不着跟她比了。
安然觉得县城的日子比山里更难熬。至少在山里她该什么样儿就什么样儿,不用藏着掖着。指甲缝里的灰那是烧柴烧的,可谁家不烧柴。她有娃娃你没有,她兜里揣俩糖豆就不给你吃。可有娃娃抱的跟嘴里长期有糖豆嚼的毕竟是少数。一年也就过节那几天跟她面前炫耀,显摆,找找幸福感。你就说吧,往大了说,可劲儿说,熬过那几天大家不又都一样了。
可现在不一样,差距那是每时每刻存在且摆在明面上的。吃的、穿的、用的,每一样儿都透着她和别人的不一样。有时候她都想把自己藏起来。
安然遇见梁恪是开学一个月后了,那天是十一假期的最后一天。按照惯例,她驮着半袋麦子去学校换下周的粮票。下午三点多,太阳已经没那么晒了,但也挺足,一路朝西,晃得人睁不开眼。
安然骑一会儿,就半眯着眼往前瞅瞅,人不多就赶紧扭两下。她知道来回扭屁股的样儿不好看,可她净吃不长个,两腿绷的直直的脚尖都立起来了还是连脚蹬子的影都够不着。现在紧着骑会儿,等到了县城人多的地方她就不骑了,下来推着走。
安然不知道是被太阳晃得没看清,还是人窜出来的太快,等她听见口哨声想躲时已经来不及了,“哐啷”一声,她和自行车一起倒在了路上。她摔得太不雅观了,很直接的,整个身子趴在地上,相较于她自行车就显的舒坦多了,整个盖在她身上,后车轱辘还不明就里的跟哪儿嗖嗖转。
“我靠,什么动静,”
紧接着一个急刹,滋~~胶皮划过柏油路面的摩擦声在安然摔倒的旁边停住。
“我靠,这也行”
车上的人失笑,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胳膊杵着绿油油的山地自行车,冲着后边的人直乐。
“哎,瞧瞧,碰瓷儿呢,我他妈离着八丈远,屁都没看清,哐当就倒地上了,听声儿给我吓一跳。”
“下去看看,人没事吧”后边的人跟了上来,问。
“看看?我又没撞她,可不能瞎看,回头在讹上我。”
“我靠,梁恪,你别,别,别”
绿油油还没别明白呢,安然身上的重量就没了。就着劲儿她小幅度的动了动胳膊腿,除了膝盖和胳膊肘的位置有点疼,应该是蹭破皮了,其他还好,没什么硬伤。
“自己能起来吗”
不同于绿油油的豪横,这声音可柔和多了。
安然半趴在地上,眼睛顺着溜白的大号运动鞋往上瞧,刚仰起头视线就跟半蹲着双手撑住膝盖低头正瞧着他的人撞了正着。
“能起来吗”男生又问了一遍
被人这么瞧着,安然有些不自在。她摇摇头,双手搁地上一撑起来了。
男生见她没事,也随着直起身,手往她身后一指,说,“这个,”
安然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顿时傻眼了,蛇皮袋子竟然磨出了拳头大的洞,麦粒顺着洞口刷刷往外漏,多半袋都在地上了。
“呀”安然转过身,同时,一只手紧着在上衣兜里掏。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块泛着黄的布条。是布条吧,梁恪没看清,就在心里临时给起了个名。毕竟纸巾代替手绢已经是上个年代的事了,难为死人也想不出布条的学名其实叫“手绢”。
梁恪瞧着她拿着那块“布条”顺着漏麦子的破口就往里塞,待布条完全塞进去后,伸出食指又沿着布条与洞口的缝隙贴合处转了一圈,一圈后,破洞竟然不漏了,这就给修好了。
两个大小伙子被安然这顿刷利的神操作给震住了。大眼瞪小眼的瞅瞅安然,瞅瞅破洞,再瞅瞅对方,一副开了眼了表情。
“我操,”绿油油惊叹道。
安然的心思都在漏的满地都是的麦子上,无心理会他给两位不食人间烟火气的少爷带来了多大的震撼。
安然瞅着一地的麦子犯愁,大半袋子全在地上了,袋里的根本不够使,这要再回去重新驼怕是来不及了。
她低垂着视线往旁边移了移,手指在袖子的遮掩下来回蹭着,嘴唇上下一珉,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抬起手,动作极其缓慢的,一颗,一颗,由下而上解起来外套的纽扣。
绿油油还在刚才的震惊里没回过神呢,又被眼下的操作惊着了。
“哎,光天化日呢,妹妹你也别太不客气了吧”
安然没出声,直到最后一颗纽扣被解开,往外拽袖子时她犹豫了,女孩的自尊在这片刻的停顿里明显挣扎了一下,尽管很短暂。紧接着一件纯棉线洗的发黄后背还印着“某某有机肥”的白色T恤暴露出来,领口处尽是开了缝的白线头,丝丝缕缕的纠缠在一起,洗过太多次了,整件衣服一点支撑都没,松松垮垮的挂在安然身上,随着人的动作来回晃,甚至比安然都敏捷。
安然蹲下,把外套在地上平铺好,双手一捧一捧的把散在地上的麦子转移到上面。她的手很小,捧多了会顺着指缝往外跑,捧少了又怕食堂关门,安然紧着动作,捧差不多了在把洒下的搂成堆,接着捧。
安然在这儿着急,旁边还有两人看着,人也没看够要走的打算。在人眼皮底下干活,就像被人监工,动作在熟练也总别别扭扭的。
“梁恪,你是不是闲的”
绿油油话没落地呢,安然上顶的光就被遮住了,紧接着,对面就多了一个人。和她一样,蹲在地上,在她怔愣中,把洒了的麦子一捧一捧往外套上收。
“操,你丫你就是闲的”
安然直愣愣的瞅着,嘴巴微张,眼睛一眨不眨,视线就跟被什么东西定在了人身上。
“剩下的还要么”
“同学”
“恩”
安然回神,再低头地上的麦子基本全在外套上了,剩下的很少的部分都参上沙子了,也要不成了。
“这些,”
“不,不要了”
“行,那你自己收拾一下”梁恪边说着边站了起来,手上还做了个绑东西的动作。
安然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你这车有点,骑得时候注意吧”
梁恪跨上自己的车要走了,又回过头对安然说了句。
安然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停在路边锈迹斑斑的车,没回话,头都没点。
人骑车走了,安然把外套往起一兜,两条袖子一裹,一系,连同半袋一起绑在后座上。
“她不是咱们学校那谁?就跟李丽同班的那个。操,名儿就在嘴边上,等我想想,想想,想,对,安,安然。”绿油油嗓门贼大,骑出去几百米了话儿还能传的一清二楚。
安然想听另外一个人说了什么,可她听不见,那人说话不这么喊,声音比这轻多了,听上去软乎乎的。
“就他妈是她,没跑了。光说名儿我可能对不上号,可驮着麦子换饭票,骑着八十年代大古董,不就她么。”
“哎,我跟你说,你可别爱心泛滥到处使。救急不救穷知道么,这种人碰不得,黏上你麻烦。”
“我歪理,胡说?我靠,小爷我阅人无数,大眼一瞧就知道人心里藏着什么事儿。你是没看见刚才她看你拿眼神,直勾勾的,不错眼珠的盯着瞅,贼他妈吓人,就跟蜘蛛精瞅唐僧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