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枯荣——赵非雁
时间:2022-04-29 07:55:43

  他又一次回忆起那天从牢中走出来时,在松子营大院里见到那夫妇二人的情景。

  从那一刻开始,他觉得自己卑劣至极。

 

  ☆、想见你

 

 

  十一月过得尤其慢,陆庆归觉得那几十日的光景犹如几十年春秋。他从未过得这样清闲,有时候从午后打盹,睡到日头落山,醒来吃一碗百禾下得面条,然后看书,看累了,又睡过去。

  他更喜欢下雨天,路面湿漉漉的,台前院后的青石砖路上长着青苔,他哪也不用去,穿得一身厚绵衣坐在长廊里,百禾有时候过来给他掏耳屎,他斥责她下手太重,要自己来。

  他这一身伤啊,涂涂抹抹得总算好了一些,但还是不能吃力。陆鸿华日日千叮咛万嘱咐,让下人们多看着点他。每一天,陆鸿华都要来问他四个问题,感觉好些了没有?早上想吃什么?中午想吃什么?晚上想吃什么?

  原来父爱也能如此琐碎。他在陆家待了二十多年,才第一回体会到这种滋味,并且是用他一身伤病换来的。

  有时候他心软了,就会想想从前的事,将陈年旧帐翻开摊到自己面前,时刻督促着自己不要轻易忘记。

  只不过如今他从鬼门关里走过一遭后,对许多事情都看得淡了些。每当陆鸿华陪着他在林园里小转的时候,他也开始顺着老父亲的意,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

  陆庆归前前后后静养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他没有踏出陆家大门半步,后院林子里有几棵树,院前有几块砖,他都数了百儿八十遍了。他的时间很多,除了吃喝拉撒,其余所有时间里他都在放空,神游,他想了很多,突然觉得做个病秧子也挺好的,有人疼有人爱,最重要的是,病秧子有自知之明。

  不再去想一个他得不到的女人,他觉得轻松无比。

  一个多月内,张家没有来过一个人,这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一个入过牢狱受过鞭刑的人,本就低下的不忍直视。

  他的赌场败了,身体也败了,连同他好不容易骄傲起来的心,都一同败在了上海。

  ·

  年前孙缪光张罗起了酒宴,主要是想请张家和陆家一起过来聚一聚,顺便叫了全上海所有叫得上名的商老爷。

  陆鸿华本不打算带陆庆归去,如今他身上的伤还没全好,酒不能碰,人不能推的,去了也是傻愣着坐在那。可陆庆归自己却说想去看看,理由是,他已经很久没见陆大小姐了,不知道她在孙家过得好不好。

  老爷子也没二话的依着他,索性就当是一起吃个团圆饭了。

  孙家总爱将场子布置地锦天绣地,偌大的一处别墅,从迈进大门就能听见喧响的乐声。陆庆归裹着白貂绒大氅,浅屈着头,跟在陆鸿华身后。

  陆慕林欢喜地跑去迎他们,孙家那父子俩也从她后面慢慢走过来。

  “爹!”陆慕林跳起来雀跃地抱住他。

  陆鸿华笑得合不拢嘴,却假意生气,拍拍她的背道:“这么大人了!快快!松手!像什么样子!”

  “怎么了?你是我爹,什么时候都能抱!”

  她放开手,一副得意的模样。

  陆庆归本以为她嫁了人,能收一收性子,却没想到,孙哲穆这小子竟也给她宠上了天,如今看来,她比在家的时候还要放肆些。

  “岳父好。”孙哲穆称呼他。

  陆鸿华点点头,孙缪光接着说:

  “陆兄可算来了!里头人都差不多来齐了,就等着您二位啦!庆归伤养得怎么样了?好些了吧?”

  松子营一事,上海闹得沸沸扬扬,自然已是人尽皆知,好在有张先生出马,保足了陆庆归的颜面,最后只叫人觉得他是平白无故倒了场霉运。

  陆庆归淡然道:“多谢孙叔叔关心,已经好多了。”

  陆慕林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她这个弟弟。确实消瘦了不少,面色苍白,嘴唇也淡的泛白,然而除了余留的伤疤外,整张脸还是极致的俊美。她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这个弟弟长的要比她标志得多,或许这也是她从小讨厌他的原因之一。

  “外面风大,快进来吧。”

  她走到后头,一边手挽着陆鸿华,一边手挽着陆庆归。

  走进大堂内,陆庆归的两只眼睛就不再受自己的控制,他四处寻找那个他已许久没见的女人。然而只几秒的时间里,他就寻见了她,一身亮红色旗袍的她,在人群里是那样的出众,在所有女人都崇尚各式各样的洋装的时候,只有她一人还是依旧深爱着旗袍。

  不用他左右纠结是否见她,孙缪光就主动将他们带到了她的身前。

  她举着酒杯,正和人谈笑。

  “张太太。”

  陆鸿华冲她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她回过头来,上扬的红唇立时掉了下去。她的眼睛也不再受控,从头到脚地打量着陆庆归,生怕遗漏了哪一处部位。时隔那么久,她终于见到了干干净净、衣衫齐楚的他。

  可如今的他,屈着脖颈,低着头,并不太冷的天穿着他从前三九天都不曾穿过的大氅,显得那样沧桑,又显得那样虚弱,像个已垂暮的耄耋老人,又像个大病初愈的孩子。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