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义围坐直身子,看着她思考良久,然后又弯下腰轻声问:
“想读书吗?”
接着他又捏捏她的衣袖:
“和,好看、干净的衣裳。”
再踢了踢她的脚,“还有漂亮的鞋子。”
这话就好比,问聋子想不想听见声音,问瞎子想不想见光明,问穷人想不想过好日子,问久病将死之人想不想活下来。
这些问题是极不诚恳的,因为询问者本身就知道答案,却想利用这些已知的答案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他们无非是想看见,自以为碰上了好运气的被询问者急忙俯首称臣,说,我想,我很想,只要你让我这样,我就愿意那样。
枯荣点了头。
这是冯义围胸有成竹的答案。同时也是李先生想要的。
其后的故事便发生在了冯家。十三岁的宋枯荣成了冯义围的干女儿,在冯家位比小姐。
冯义围四十有余,那时家中只有四房姨太太,两个儿子,没有女儿,正房的大太太虽不待见她,却也碍于冯义围的面子,一家子上下都没什么人敢欺负她。
宋枯荣开始被送进学校里念书,学语言,先是中文,后来是拉丁语、俄语,学习钢琴和绘画。穿洋装、皮鞋,戴新式的帽子,跟随冯义围参加各种各样的舞会和宴席,父慈女孝,羡煞旁人。
此间枯荣也一直将冯义围视作神袛般的存在。他成熟、成功、善良,他给了她珍贵的一切,一切她从未见过的,她从前想都想不到的。
她被他从烂泥地里捡上来,洗干净后,当成珍珠捧在了手心里。
两年的光景呼啸而逝,宋枯荣长到十五岁,身材姣好,亭亭玉立,无论走到哪,都能吸来许多男人的目光。
然而每当在酒会上有男人跟她搭讪时,冯义围都会拦在她身前。外人都取笑冯老板视女为命。
这是她在冯家的第三年,她本以为,她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三年。
一日夜里,冯义围在外边喝多了酒,回来时醉醺醺地砸东砸西,上千万的古董都砸了去,还将大太太打了,大太太哭天喊地:
“你个混账!老不死的!你敢打我!你怎么不去打她们!我是你大的!你打我!你在外头怎么逞能!打我!在外头装了孙子,回家来欺负女人!”
枯荣害怕,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
谁知那冯义围打完大太太后就上了楼找她,他一句话也不唤,一个劲儿地猛敲房门,几个丫头上前拦他:“老爷,老爷,小姐歇息了!”
他不听,将她们重重甩开,仍用力地敲门,一直不停息。
枯荣在房门内害怕地发抖,但她自以为没有做错事,想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开门,就算他要像打大太太那样拿她出气,她也认了。
她犹豫再三,于是将门打开。只见冯义围一只手攥着拳,翡翠扳指勒紫了拇指,手背上留下一条方才被碎瓷片割破了的裂痕。他醉红了眼,像有血泪盈目,一见到她就迈步走进去,反手将门狠狠关上。
“父亲。”
枯荣唤他。
他不说话,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搂的实紧,枯荣的肋骨都差点要被勒断。
“父亲?!父亲!”枯荣用力推脱。
丫头们听见动静后觉得情况不对,便在门外喊:“老爷!她是小姐!她是小姐啊!”
“父亲!我是枯荣!父亲,您喝多了!”
冯义围像没听见,反而动了动胳膊,将她抱得更紧。他的整个头垂在她的后脊,宽大的身躯像一张厚重的布匹使她被严严围住。
“父亲!父亲你醉了!”枯荣吓得口齿不清。
她拼命用两只仅能动弹的手掌做徒劳的挣扎。她继续喊着父亲,一遍一遍,只希望他能尽快清醒过来。哪怕她已经隐隐猜到,他并不是不在清醒着。
冯义围猛地松开她,两眼含泪凝视着她,下一秒又即刻用双手捧住她的脸,欲低身吻下去。
“父亲!不能!!”
枯荣用尽全力将他推开,逃到墙角。她头发杂乱,疯了似地摇着头,眼里被逼出了泪水。
她背靠那面粉白花纹的墙,惊悚、绝望地瞪着他。
冯义围冲过去,两只手掐住她的脖子,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眉头紧锁,微微吐气,满是红酒的余味:
“阿荣,你听我说,阿荣,我爱你。”
她拼了命摇头,泪水从眼眶内溢出,滴滴滑落至他的手背,渗入那道短短的裂痕:
“不要,父亲,我是枯荣啊。”
“阿荣,我爱你。你相信我,我爱你,从第一次见到你,你躲在、那盆佩兰后边,我发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