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他房间,浓浓的味道。”
“循循,你说这也算是芳香的味道,怎么闻起来那么难受。”护士笑道。
“腻得上头。”
但与医学院、医院里五花八门的腐臭、腥臭、恶臭以及刺激性气味相比,冰冻血小板的味道已算上乘。
10床是一个典型“肝癌三部曲”的患者,乙肝——肝硬化——肝癌,目前已经是晚期,恶病质,大量腹水致使腹部向两侧膨出形如蛙腹。
他的腹腔留置了引流管,当腹胀加重,呼吸困难难以忍受时,会引流出一些腹腔积液,以减轻症状。
照顾肝癌患者的是他儿子小哲,二十七、八岁,戴副眼镜,长相很斯文,身形削瘦,但却强健能干。
小哲十分孝顺,这次父亲入院近月余,几乎日日夜夜守在床边,事事亲力亲为,老父亲甚是欣慰,虽身患重病,已卧床不起,却不急不躁、性情温和,嘴边始终带着笑容。
小伙子对父亲细心周到的照顾,周边的病友及医护都称赞有加。
“惟孝顺,解其忧。”主任查过房后言道。
循蹈目前只予其对症支持治疗,尽量解除他身体的痛苦,家属积极、病人配合,病情一时间还算稳定。
夜半时分,抢救床收治了一名老年男子,上消化道出血。
循蹈匆忙赶到病房时,他正扶着床头,耷拉着双腿坐在床边。两侧分别站着他的老伴儿和女儿,捧着盆接他呕出的血。神情还算镇定,像是司空见惯。
患者已诊断肝硬化数年,既往已确诊胃底静脉曲张,做过内镜下注射硬化剂加组织胶治疗。但这名患者常年酗酒,医从性差,这次偷偷吃了炸花生米诱发再出血。
最初见到EGVB(食管胃静脉曲张破裂出血)呕血的病人,循蹈脑海中浮现出周星驰的电影,冲天吐血的镜头,只不过现实无需艺术加工,活生生冲地喷血的花洒。
上级医生指示,患者出现失血性休克,依生命体征适量扩容,同时给予生长抑素、垂体后叶素等药物控制出血,必要时下三腔二囊管,待一般状态稳定后,行内镜下检查及治疗。
争分夺秒的救治,患者生命体征趋于平稳,转危为安时已是深夜,循蹈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极度亢奋后,一阵倦意袭来,循蹈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五官之中,只有眼睛有眼神一说,闭上眼睛,意识放松,身体就能得到暂时的休息,循蹈屡试不爽,每次睁眼后,能感觉到,眼前的世界更亮,思维也更清晰。
大、小夜的护士正在交班,大约闭目了半个小时,上大夜的护士走进办公室,“循医生,暂时没啥事,去值班室睡会儿吧。”
“好。”循蹈闻声打开眼,起身。
“我刚才接班时看到10床的儿子往楼梯间走,手上好像拎了一瓶——白酒。”
循蹈蓦地清醒,五官皱到一起,“白酒?”
“嗯,应该是,你说他要干嘛?”大夜护士刚睡醒,精神饱满,倍儿有闲心好奇。
“我去看看。”循蹈边说边往楼梯间方向走去。
夜已深,护士关闭了走廊上的大部分照明,在每个病房的门下都有一个脚灯,供夜间巡视用。
穿过昏暗的走廊,尽头是楼梯间,灯光均匀柔和,一个年轻的身影坐在楼梯踏步上,身旁果然立着一个酒瓶样的器皿。
大楼顶层的楼梯间,真是医院里难得清静的一隅,但宽敞的空间与挑高的顶棚,更显出背影的落寞与黯淡。
“这么晚了,还不睡?”循蹈在小哲身后轻语。
小哲闻声转过头,见是循医生,赶紧站起来,恭敬地回道:“循医生,睡不着——你这么晚了还在忙?”脸上微微泛着红晕,一阵酒气袭来。
“夜班,一直都这样。”
小哲循着医生的目光扫到地上的酒瓶,尴尬地抿了抿嘴唇,“我睡不着——所以喝了一点。”
循蹈微微点头,理解他的压力和情绪,温和的目光重回到小哲脸上,“你查过乙肝吗?”
他的父亲是乙肝大三阳患者,出于医生的评估惯性,循蹈想了解,小哲是否也是乙肝患者。
“嗯,很早以前就查过,是大三阳。”
“做过乙肝病毒DNA定量吗?”
小哲摇头。循蹈不知道他摇头是没做过还是不记得做没做过。
“也就是没治疗过?”循蹈试探着确认。
小哲又摇头,看神情,似乎从未上心过自己的事情。
“那——以后不要再喝酒了,你现在身心疲惫,抵抗力差,更要注意。”
“循医生,我右上腹痛好久了,时好时坏的,你说会不会有什么事啊?”之前也经常和循医生聊天,但说的都是父亲的病情和治疗,讲到自己还是头一次。
循医生并非假客套,真诚的关心使小哲舒缓了许多,说话便也不那么拘谨了。
也许是医生的敏感和直觉,循蹈心一抽紧——千万不要上演墨菲效应。循例问了病史,心里越来越不安。
“还是检查一下放心些,你明早来找我。”
小哲连声答应,手机响起,护士打来的。
“好,马上过来。”挂断电话,循蹈和小哲示意要离开。
夜晚,连城市都坠入梦乡,人似乎变得更加感性,加之了解小哲的处境,内心也仿佛更加柔软,比平常多了些想讲的话,但又不知该怎么恰如其分的诠释。
“照顾好自己。”循蹈再次看向酒瓶。
也许他已经这样度过了无数个夜晚,也许这是他仅剩的排遣压力的方式,但饮鸩止渴,未疗心,先损肝。
作为父亲唯一的支撑,现在的他,真的不能、也没资格倒下。
“不喝了,肯定不再喝了。”
回到护士站,灯火通明,老病人的呼叫铃此起彼伏的响着,新病人已经从急诊运送上来。
夜已深,病房依然不消停,手机计步器已经累积两万多步。刚刚泛上来的困意早已烟消云散,又是一个不眠夜。
日头升起。
同科室的女医生晨光满面,一进办公室,迫不及待询问夜间战况。循蹈从电脑前转过头来,脸上挂着的一双熊猫眼,炯炯有神。
“昨晚怎么样?”
“收了三个,半夜还来了一个哇哇呕血的,EGVB,折腾一晚,更悲催的是,今天上午可能要做套扎。”熊猫眼秒变死鱼眼。
“二十四小时班永远都不能正点收工,班怒症都要犯了。” 女医生投来同情的目光,顺带泄泄私愤。
“我已经飙了很多脏话了。”循蹈邪魅附和。
上午十一点,循蹈和上级医生终于完成了昨夜收治急诊患者的镜下观察及治疗。
距门齿34厘米处见一静脉曲张破裂,套扎三环。
病人受到刺激,呕出的积血,喷洒在循蹈的鞋面、脚踝和小腿上。EVL(内镜下食管静脉曲张套扎)术后,病人病情稳定,没有再出血。
回病房安顿好病人,已是正午,吃了食堂买回来的盒饭,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要用牙签撑着才能勉强打开。
打电话给和隋妍,她也刚准备下夜班,两个猫头鹰相携回住处补觉。
电梯门打开,循蹈看到小哲提着一只大塑料袋混在人群中,猛然想起昨晚的事。
小哲也看到她,咧嘴一笑。
“哎呀,我忘记了,你找我了吗?”循蹈一边缓缓从拥挤的电梯里挪下来,一边问道。
“我找了你几次,你都在忙。”小哲也被人群推着往电梯里移进,看到循医生换了便服,应该是要下班离开了。
“我一直在内镜室,有个手术。”循蹈加快语速。
“你快回去休息,明天我再找你吧。”
循蹈回头应承着,小哲已经被挤进电梯深处。
“真行,我看你还是不累,真爱操心。”两人走出医院,和隋妍问清刚才小伙的情况,笑道。
“他不是那种麻烦的人。”脑中闪过小哲的身影,循蹈脱口而出。
之前一个住过院的阿婆,好心留电话给她,方便她复诊联系,结果她和家人的牙疼、腿麻、痔疮出血……林林总总,统统打过来咨询,不分疾病、不分时间,半夜也打过,真的烦躁。
后来,由于不是消化专科的问题,循蹈拒绝了两次,阿婆十分不高兴,便再也不打了,复诊时态度更是冷冰冰,好似循蹈亏欠了她。
彼时循蹈脑中闪现过一句俗语“贞女失节不如老妓从良”,十分悲哀!
但小哲不一样,顺手给他行个方便,也是担心若真有什么问题,别耽误了。
“你不要那么好心,随便给病人留电话。”和隋妍听了阿婆的故事,忿忿不平。
“再也不会了。”
第30章 30
回到家中,双双秒速冲了凉,便回到各自房间蒙头大睡。值班换来的休息,很可惜,就在睡眠中度过了。
若硬是要去逛街吃喝,身体也是适应的,年轻人,经得起折腾,分分钟恢复。只是今天两人没有啥玩乐欲望,不如养精蓄锐。
门铃声响了又响,惊醒睡梦中的循蹈,一时恍惚,不知道是晚上开始睡,现在要早起了;还是午睡,一下睡到了晚上。
磨蹭到门前,刚扭开门锁,门便被一把拽开。
“干什么呢?按多久门铃了,累死我了。”
张玑咋咋呼呼地冲进来,手上拎着大袋小袋,周莫尔紧随其后,手上搬着一个塑料箱,眼睛一直盯着循蹈,透出喜悦的光。
“睡觉呢!听不见啊!”
“我说吧,让你直接用指纹开,偏不。这一个个都是猪投胎,睡死了哪听得见。”
张玑还在埋怨周莫尔时,和隋妍从另一个房间,睡眼惺忪地游荡出来,像灵魂出窍的女鬼,美丽而轻盈。
张玑瞧着,咽了下口水,嘴没停:“这个更厉害,房子烧了估计还撅屁股睡呢!”
“你们来了!周莫尔,你抱的什么?”声音都是慵懒的。
和隋妍压根没搭理自己,张玑自我解嘲:“长得黑的人在黑天就不容易被注意到。”
“海鲜,活的。”
两个女生异口同声地惊呼,质疑周莫尔是否有手艺把活海鲜做明白。
“放心吧,我特地学过的。”
“那我们三个就嗷嗷待哺啦!”张玑挤着眉眼飘走,周莫尔家的大屏幕连着游戏机,他迫不及待要开局。
“用不用帮忙?”和隋妍贴心地问道。
“小蹈,你来帮我吧。”周莫尔脱口而出。
循蹈看看和隋妍,目光又移向那箱海鲜,“我什么也不会呀!”
未等周莫尔张口,和隋妍推着循蹈往厨房走,“就打打下手嘛,他一个人忙,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啊!”
“我去洗洗脸,你们赶紧的吧!”和隋妍说着,离开厨房,对着迎面而来的周莫尔,会心地一笑。
姑娘确实好看,也真好相处,如果先认识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动心的结果。
偶然间冒出这样的想法,像是自己的阴暗面出来做了一下祟,望到循蹈已经开始戴围裙,周莫尔触电般收起邪恶的念头。
如果后认识循蹈更麻烦,自己也许会劈腿。
他被自己不着调的想法逗笑,循蹈疑惑地盯向他,他赶紧敛容,投入到厨艺秀中。
和隋妍进到房间,收起微笑,周莫尔对自己也许有情谊,但丝毫无情意,他表现得很明显,她也心知肚明。
知进退,明得失,才不至于总是在无奈崩溃的边缘徘徊、被周而复始的痛苦沮丧吞噬。
如今和隋妍已经没有那么纠结了。接受现实,就是最好的享受。
一桌子海鲜做得有模有样,一个运用逻辑思维加推理实践的厨师,完成了菜肴色香味的融合。
众人皆被挑动着味蕾,夸赞的情词恳切。
循蹈最爱吃椒盐濑尿虾和花螺,从已全然不顾的吃相上,周莫尔收获到了热烈的满足,没有什么比获得小蹈认可更兴奋的事情了。
“过两日颜斌放假来玩,我那儿实在住不下了,你们这儿不是还有一个房间嘛,让他借住几日。”风卷残云一轮后,张玑嗦着手指说道。
“行啊,当然愿意啊,周莫尔这儿不就是你们老巢嘛!”
循蹈自然是爽快答应,她简单介绍了下颜少爷,和隋妍也表示欢迎。
“我没同意啊!他怎么能和你们住一起!”
“你也可以啊,我们没说不让你一起住,你自己不肯的。”
周莫尔看看话音落下的循蹈,余光又瞥到和隋妍,把那自己就回来住的话咽了下去。
“颜斌这小子,一来就坐享齐人之福。”
大家对张玑没把门儿的嘴,早习以为常,循蹈顺着他的话,“到时候乐不思蜀,赶不走就麻烦了。”
“那你们中的一朵鲜花就插他这坨牛粪上呗!”
趁着颜斌不在,多埋汰他几句,等他现身,张玑又要屈服于暴脾气的袭击,敢贱不敢言了。
两位女士收拾好狼吞虎咽后的残局,四人心满意足的瘫在沙发上。循蹈提议泡些桂圆枸杞红枣茶喝,护肝、健脑、消疲劳。大家一致赞成,并推举她为泡茶官。
现成的茶包经过热水的浇灌,在玻璃杯中翻滚,循蹈在每杯中又另加了数粒桂圆干,天色渐晚,安神,有助睡眠。
一抹棕红渐渐析出,慢慢地,茶色渐浓,沁甜的香气袅袅升腾。
循蹈逐个递杯,周莫尔去调换了灯色,笼罩在淡淡的暖光中,抿一口芬芳,心悄然安静,每一根神经都舒缓放松下来。
“喜欢的话,我可以经常过来做给你吃——你们吃。”周莫尔盯着循蹈,话到最后,为免尴尬,修饰措词。
“好——求之不得!”
周莫尔的开心,化为天真单纯的笑容,映在了循蹈眼中,也印在了和隋妍心底。
珍贵纯粹的情感,足以让人没有了惆怅、丧失了嫉妒、忘记了失去,只留下暖心的美好,想深深珍藏心底,不忍破坏。
送走二位爷,和隋妍拉住循蹈:“周莫尔对你真的……”令人感动这几个字斟酌来去,未说出口,以免听上去落入虚假的豁达,“你千万,不要因为我,辜负了他。”和隋妍很少这样不苟言笑。
万千思绪瞬间开始头脑风暴,但循蹈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语回应,怔然间,只好在嘴角撇出顽皮的笑意,试图化解和隋妍严肃的神情,然而并未奏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