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是相府千金,而容相与你父亲交好,你们青梅竹马天造地设……但她呢?”齐玉儿声音拔高,尖锐难听,“我为你来了天都城,不惜和父皇闹翻,我为你吃尽了苦,受尽了委屈……”
她眼眶湿润,眼泪将落未落:“可她呢?”
“出去。”
看他冷冰冰的模样,齐玉儿笑着落下泪来:“在你心里,总归她最好,对吗?”
陆耿之背在身后的左手紧握,掌心留下四个深深的血痕。
时光仿佛倒退回了开战前草长莺飞的无数个三月,春风熏人,桃花遍开。
他盘膝奏琴,容意便在垂柳河岸边翩翩起舞。
穿一身白衣,轻盈地要随风而去。
他怎么能忍心呢。
怎么能这样狠下心。
“出去。”他从纠缠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我要摆兵布阵,没空和殿下儿女情长,但凡殿下心里有一点社稷,都别在这时候打扰耿之。”
“桓国的将来,此刻尽数背在临安和天都城上,耿之无暇他顾。”
这一夜格外漫长,天都城的将士枕戈待旦,打满士气。
他们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但他们知道,现在放下武器,就一定没有将来。
也愧对将热血洒在国土上的同胞。
天明来到,却又在忐忑中暗下。
天都城安安静静的,没有收到任何来自临安城的消息。
而没有消息,正是最好的消息。
“正如将军所言,南平果然有敌军绕进,徐维保的五千骑兵早到一步,已将贼首擒下!”
“陈老将军已带兵抵达金淮城,他让您放心,敌军后背一定会插上大桓的刀刃!““援军有报,最迟明日午时便能抵达天都城,只要临安撑过子时,他们便能在敌军赶到前埋伏在羊肠谷和余江天堑。”
刘副将激动万分,单膝朝陆耿之一跪:“将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属下佩服!
帐内随着他话音落下而沉默下来,他疑惑地抬起头,却对上陆耿之毫无血色的脸。
“将军?”
陆耿之缓慢地抬起头,眼底无光。
他摆手:“我没事,你让几个在营中的副将都过来,还有些事要先准备。”
烛火微晃,刘副将看着陆耿之的脸,这本是一张世家公子特有的脸,俊美无俦,带一股浓浓的书卷气,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样,眉头微蹙就显出渗人的威严和戾气,像一把开锋后饱饮鲜血的刀。
寒光烁烁,锐不可当。
六年了,这场战太长了,打了足足六年。
绥远将军也从未及弱冠的少年小将变成了如今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历经风霜。
真是百年一遇的人才。
了不得啊。
他出帐后抬头看了看天。
不知道临安城怎么样了……
他可是把前程都压在上面了。
第二日巳时。
主帅帐内。
刘副将小心道:“将军,三位副将都已经领兵赴战,我们也按照计划动身?”
“不忙。”
陆耿之端坐案前,八风不动。
他这么说,刘副将就在旁边坐下了,大概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他实在坐不住了,便又起身请命:“将军,刘某不才,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兄弟们都上路了,我怎么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
“若将军心生犹豫,那便由我一人率领剩余兵马赶往邴口奇袭!”
陆耿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坐下。”
刘副将跪下:“将军!若是错过时机,满盘皆输!五位将军已经各带两千兵马分散迷惑敌军,只等我们大军横穿邴口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我敢打赌甄国军想不到我们如此孤注一掷,您的布局堪称绝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再等等,我自有安排。”
“将军!机不可失,失不……”
“报——”
浑身脏污的小将冲进帐内,跪在陆耿之面前,他双手直颤,眼含血泪:“报告绥远将军,临安城破!共计两万一千一百零三位将士,除开末将无一生还!”
齐玉儿紧跟着他进来,闻言一愣,而后一惊:“临安城破了?!”
临安距离天都城快马两个时辰,也就是说,临安城比期望中还多撑了两个时辰。
刘副将愣了,晚了两个时辰?
冷汗瞬间浸透里衣,他抬头看了陆耿之一眼,对方仍然稳稳地坐着,神色都没变一下。
到了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不过是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罢了。
押错了,从一开始就押错了。
无一生还。
“她说能做到。”陆耿之低声一叹,“就做到了……”
齐玉儿没听明白,正欲开口,跪在地上的小将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干干净净的白纸,落着分分明明的字迹,旁边还夹着一缕黑发。
他低着头双手呈上,含着的血泪在此刻滑落:“末将该死,没能将容小姐尸骨带出,只来得及斩下青丝……请您节哀。”
陆耿之抬手接过。
节什么哀呢,人是他自己派去的。
临安至关重要,而军中又有内奸,未免打草惊蛇,他自己不能去,而能配合他的人,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容意。是他去信入京让人替他守城,是他把本可平平安安的人请出来的。
都是自己造的。
节什么哀呢。
他低头,细细打量手里的信,字迹如昔,笔力如昨——耿之亲启。
齐玉儿终于在这只言片语中把事情理清,一边震惊于死对头容意身死临安,一边凑过去看她留下的遗书。
信上只有一句话,字体看起来比信封上的柔和许多,硬生生从死物中透出几分温情。
——死得其所,不负众望,大丈夫当如是。
齐玉儿发现自己居然看懂了。
她这句话说的不是自己,而是留给陆耿之的。
“将军!”小将大恸,“千万节哀啊!”
鲜血从陆耿之紧捂在口唇的指缝间渗出,一颗心被他亲手塞进去的刀搅得支离破碎。
齐玉儿惊叫:“耿之!”
二人担心不已,他自己却蓦地低声笑起来,抬起衣袖将血迹擦干。
放下手后衣袖一片斑驳,触目惊心。
年过四十的刘副将也笑起来:“值得吗?”
陆耿之轻轻摇头,眉眼低落,竟有一瞬间变回了最开始那个翩翩公子的模样。
“不值得。”在刘副将开口询问之前,他又道,“但我必须这么做。”
“你呢,值得吗?”
面对他的反问,刘副将哑然,许久之后才摇头。
“不值得,但我只能这么做。”
他们面对面,心平气和地不像敌人,也不像仇人。
“纵然甄国军因为错误的消息去了邴口,你们也只能削掉他们不到两成的兵力。我是输了,你也未必赢。”刘副将没有站起来,他心甘情愿地跪在比自己年幼近二十年的主将面前,“你接下来的打算呢?”
陆耿之轻抚手中柔软的黑发,一双眼布满眷恋,声音轻微:“若城池有失,便去陪她。”
“此战若胜,也去陪她。”
“陆耿之!”
齐玉儿的嗓音尖锐拔高:“她让你活着!白纸黑字,她要你活着!”
我也想你活着,不愿你死。
“口是心非罢了。”陆耿之的手指拂过信笺上的一点湿痕,浅浅的一道印,微微泛皱。
“她都哭了,定是怕极了。”
他无声一笑。
别怕。
我等等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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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十八年前,柳色乍染,黄莺初啼的春天。
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盘腿坐在桃花树下,一人顶了一脑袋落英。
男孩抬着胖胖的小脸,神气十足:“我以后要当大将军,保家卫国!”
女孩高兴地拍手:“那我就是将军夫人!”
男孩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情愿,过了一会儿才粗声粗气道:“打仗是要死人的,你娇滴滴的又爱漂亮,当不了将军夫人。”
女孩眨了眨眼睛:“但爹爹和世伯说我们定亲了呀,以后我就是你夫人。”
“那,那打仗的时候是要牺牲的,牺牲的你懂吗,就是殉国,就是去死,死很疼的,会让你哭的。”男孩摸了摸脑袋,“你也受得了吗?”
女孩点头:“你让我牺牲我就牺牲,我不怕。”
男孩大惊,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一点点佩服她,于是扭捏道:“你……真的不后悔?”
“不后悔。”
“那要是我真的让你死了,你也不用怕,我等等就来找你。”男孩左手拉住女孩的手,认真地举起右手,“我发誓。”
一语成谶。
第3章 全一章
相传须臾山上有仙人,宽袍博带,一身清冷,比天下最美丽的人都要好看。
端坐山巅,看尽世间苦楚。
一
须臾山脚下有个普度村,听着名头禅意逼人,事实上别说度人,度己尚且不能。
传说到底是传说,就算与神仙比邻而居,普度村村民依旧大字不识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家里老小有个病痛,就能把家底掏空。
“银花,爹这腿就不治了吧。”面色青黑的中年人靠在床上,左腿溃烂流脓,散发恶臭。
“不成。”
银花坐在窗边,仔仔细细绣着手里的帕子,头也不抬。
她的手很粗糙,还有开裂的迹象,动作却很灵活,绷子里的牡丹花栩栩如生,明艳地仿佛要飘出香味来。
“你哥二十了,该说媳妇了。”
“等我把这些帕子绣完,就带你进城看大夫,那土郎中不顶用。”
“你这孩子,家里哪有这个闲钱!”
“我托了媒婆说亲,给十两银子我就嫁。”
“这不成!我白老三说什么都不能干卖女儿的事!”
“我自己卖,轮不着你。”
“不成,不成……”白老三被她气到,“谁让你自作主张,去把你哥叫来,我跟他说。”
银花低头,咬断丝线,重新穿针。
“现在是我当家。”
“黄毛丫头当个屁家!你现在已经不把你老子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我劝你省省力气,听说城里的大夫要刮骨,你留着到那时候叫吧。”
银花只管专心手中的绣活,丝毫不分心。
她得赶紧把帕子绣出来。
二
须臾山忽然下了一场冬雨,滴滴答答沿茅草往下落,冻人冻骨。
白老三的腿长在一片腐肉上,脸上黑气萦绕,精神看着却比往日都要好上许多。
垂在床板上的脑袋张望着窗外那雨,手指“咚咚”往下敲。
“须臾山的神仙不高兴喽——”
他常说这话,天晴的时候就是神仙高兴的时候,下雨的时候就是神仙不高兴的时候,夏日里反一反,次次都说得津津有味。
银花心头一跳一跳的,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才过晌午,这不好的预感就成了真。
“老三,老三啊!”
惊慌的呼喊声从破落的院子外头传进来,越来越近。
“金贵没了!”
银花仓皇扔下篾子跑出门外,在一堆站着的人里,看见了唯一一个躺着的。
污泥遍布的身体上开着大口子,血已经流干了。
金贵从崖上摔下去了,同去的人找了一个多时辰,才把他从碎石堆里背出来,已经没气了。
“金贵啊——”
声嘶力竭的呼喊从身后传来,雨中的银花回头,白老三拖着烂腿,脖子横在门槛上,眼睛越瞪越大,举起的手最后往上挣了一下,挣了这最后一下。
周围兵荒马乱,银花双膝一软,直直跪了下去。
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想不了,什么知觉都没了。
屋内落在地上的手帕被穿堂风一吹,翻过面来,牡丹花瓣摇摇晃晃,差了最后几针,没能绽放。
三
须臾山上有神仙,而神仙无所不能。
每走一步,都仿佛在刀尖行走,一寸一寸割破皮肤,深至筋脉。
这是银花上山的第三天。
雨断断续续还在下,沉重的蓑衣早就被她抛弃在半山腰上,踩着早已踏破的绣鞋,顶着越发凛冽的风刀霜剑,一点一点拉近与山顶的距离。
浑身都疼,又好像浑身都不疼。
头好像很昏,又好像没有比这更清醒的时候。
她是爬到那一抹白影面前的。
白衣人抱着一盆没开花的牡丹,浑身被雨水浇透,奇妙地纤尘不染。
他仿佛看不见银花的狼狈,漆黑的双眼写满认真,问:“我的牡丹呢?”
银花说不出话,只张着唇,伸出一只手抓向洁白无瑕的衣摆。
救救我哥哥。
救救我爹。
救救我。
白衣人蹲下来,依旧抱着那盆牡丹,依旧问了那一个问题。
“我的牡丹呢?”
四
银花回来了,银花活着回来了。
普度村村民奔走相告,喜极而泣。
是的,银花回来了,不但回来了,还带了一个男人回来。
那男人长得很好看,比城里王大财主日日捧在手心里的明珠还好看,普度村的村民没见过比他还好看的人,东西也没有。
白袍广袖,容色无双,多像传说里的神仙。
可惜是个傻子。
银花扫出金贵生前住的屋子,里里外外没放过一个角落,又点了艾叶熏过屋子,才请人入住。
“没什么好的东西,随便坐吧。”
被她拉着的男人抱着牡丹花,盯住她的眼睛:“我的牡丹呢?”
“是你自己要跟我下来的。”
“我的牡丹呢?”
“就在你怀里。”
“我的牡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