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宋奕护驾有功,自是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是我向秦王出谋安排一人向太子殿下进献假宝,之后与太子殿下通信,设下玉玺一局,之后猎宫之事,裴大人手中的证据,也是我一手收集,就连秦王身边的那个幕僚,也是我安排的。”
事后,裴大人向皇上上书,言道自己手中关于秦王沟通禁军统领的证据皆出自崔绍,彻彻底底撇清了他同秦王的关系。
舒嫽在这小小一方青阳县做她的父母官,断案养病,看书种花,千里之外的京城,却是风起云涌,血腥滔天。
而此时,这个搅弄风云的人就站在她的眼前。
崔绍说完了这些,便定定的看着她,眸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他的嗓音低沉,听起来带着莫名的压抑“你是否觉得我不择手段。”
舒嫽抬头,猝不及防的撞进他的眼底,她这才发觉,数月不见,崔绍变了太多。
那副俊俏的模样依然,只是眉眼之间有一股难以忽视的锋利,似一把快刀,将从前的温润系数斩断,不留一丝痕迹。
原本是清贵出身的崔氏子弟,一夜之间,满身血债。
然而他们这样的人,若没有那么一点不择手段,非要被生吞了不可,若是必要之时,她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是以舒嫽摇了摇头。
崔绍似乎松了一口气,神情缓和了许多“若不是你写给太子殿下的那封信,殿下未必会信我。”
她央老裴大人转交太子殿下的那封信,信上只有四个字:崔绍可信。
舒嫽左思右想,将一直以来的种种丝丝缕缕的理清,认为崔绍即使在家族的事情上对自己有所期满,可绝不至于到了背叛自己投靠秦王的地步,她失却凭仗,只好破釜沉舟。
舒嫽别过头去,留一半瘦削侧脸“我只是在赌。”
而此时崔绍垂下头“绾绾,你一直怨我瞒着你,今日我想问你,如今这个毫不掩饰的崔绍站在你面前,你还要我吗?”
从前他给舒嫽看到的那个崔绍,给世人看的那个崔绍,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
今时今日,一切矫饰褪去,他进京乃是为了查清崔家旧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如今为了扳倒秦王更是不惜制造兵变,以至于血流成河。
这样的崔绍,如此不堪,这个曾对他毫无顾忌的人,面对这样的自己,还愿意要吗?
崔绍的目光死死缠绕着舒嫽,心中头一次如此的慌乱不安。
其实这数月的离别也不全算作坏事,至少让他彻彻底底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人间的相思。
遇着她的时候,没想到会喜欢她,喜欢她以后,只以为是寻常机遇,没想到会有一日情深刻骨,难以舍弃。
崔绍在等,等这个喜欢了自己却被自己伤害的人一个答案。
然后她看到舒嫽后退了一步。
她摇了摇头。
舒嫽明白,自己是真的喜欢他,时至今日也没有全然放下,她甚至可以原谅他,但却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毫不顾忌的去喜欢他了。
不是情薄,只是心有余悸。
舒嫽平静的道:“你回去罢,太子殿下一向赏罚分明,你立下这样的大功,日后必然不会被亏待,为崔家翻案指日可待,我虽今时不同往日,这县令府邸也不是让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以后不要做翻墙这种事了。”
崔绍只觉心如刀割,想说什么却最终难以成言,只得走了。
可没想到两日之后,崔绍再次光临她这寒舍,这次果然听了她的话没有翻墙,而是直接硬闯,惹得细罗在他身后大吵大叫,舒嫽刚要 发怒,崔绍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目光似有急切“绾绾,你必须要同我回去,皇上恐怕不行了。”
舒嫽觉得浑身的血刹那间冰冷,僵立在了原地。
第46章
皇宫。
病床上的皇帝苍老而憔悴,这数月的时间,仿佛耗尽了这个天子所有的神气,头发尽皆斑白了。
崔绍的消息说,皇上七日前在朝堂突然昏倒不省人事,之后一蹶不振,太医诊断,说是时日无多了。
一得到消息,她同崔绍便赶回京城,未来得及回相府稍作休整,便进了宫。
托李公公通禀之后,舒嫽被带到了寝殿,一进来看到的便是如此的景象。
此时皇上稍稍起身,靠在两个叠在一起的软枕上,正看着她。
舒嫽跪下,道:“罪臣未经传召,擅自回京,请陛下降罪。”
皇帝虚弱的摆摆手“原本,我也是要叫你回来的,朕的大限到了,你回来,朕多少放心一些。”
舒嫽心中一酸,百味交杂,无法言语。
皇上动了动手指“到近前来。”
舒嫽起身,走了几步,又跪在了床前,皇上触手可及的地方。
皇上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股子熟悉的威严已经淡薄许多,默不作声的关怀反而明晰起来,越发像一个平凡的老人,良久,皇上问道:“瘦了,在外面吃苦头了?”
舒嫽摇头“是罪臣应该受的。”
皇上接着道:“腿怎么了?”
从她进来,皇帝便注意到她脚步时有踉跄,该是有伤。
舒嫽回道:“爬山不小心摔的。”
皇上叹了口气“你啊……朕栽培你是花了心思的,可你,也是真不听话。”
舒嫽垂头不语。
皇上抬起手来,这次缓缓的落在了她的头上“绾绾,舅舅始终是疼你的。”
舒嫽把头埋在床沿,心中无比凄怆,她哽咽着,低低地叫了一声“舅舅。”
这个称呼,她已经多年未曾出口了。
皇上宠爱她母亲晋文公主,自然也偏爱她,幼时甥舅关系算得上亲密,只是她渐渐长大懂事,便不敢乱叫,后来入朝为官,更是只敢侍君以臣礼。
皇帝‘嗯’了一声,算是答应,这位天子似乎寂寞了,想要找个人说话,,接着方才的话,对着她滔滔不绝起来“朕怎么会不疼你呢,朕那时虽然拿你威胁崔绍,然而即便他真的不答应,朕也未必就舍得杀你了,只是他不敢赌……咳咳……”
舒嫽心中一震,想要问些什么,可一说到崔绍,皇帝似乎有些激动,抚着胸口咳了起来,舒嫽连忙斟了杯茶侍奉皇上喝了,又不住的帮他顺气,皇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平复过来,他重重呼出一口气“是朕错了,崔绍……这个崔绍……”
舒嫽怕皇上心绪再有波动,刚想劝他不要再提,皇上却先她一步摇头“罢了,不提他了,崔氏一门在先皇时下场惨淡,就当是朕替先皇还债了。”
皇上歇了一会儿,终于慢慢的道:“朕的遗诏已经拟好了。”
“太子过分仁柔,但也不是全无好处,朕不得不把江山交给他,虽不甘心,却是放心的,你以后要好生辅佐太子,大燕,是你们的了。”
这明明已经是向她托付后事。
“陛下……”舒嫽只说了两个字,喉头便哽住了,她知道皇上的话句句属实,然而还是心中不忍。
这时公公在外面通报“皇上,太子殿下求见。”
皇上烦躁的一挥手“朕不见。”
外面便没了声响。
舒嫽此时不敢说什么,一切尘埃落定,不见便不见罢。
熟料皇上看着她,竟然慢慢的笑了,语气颇为自嘲“朕一见他,就要想起他的母后,朕心烦的很。”
接着自顾自说了下去“其实这些年,他也可怜。只怪他同他母亲生的太像,性子也像,明明小的时候,他还是有几分像朕的……”
皇上的目光望向殿门,似乎能看见太子殿下的模样一般。
他视线已经不大清明,透过模糊的光影,他似乎看见了另一个熟稔万分的影子,夏日里天热,那人只穿了一件淡粉的衫子,低头做着手里的针线活。她察觉有人来到,慢慢抬起头,见是皇上,放下手中针线,站起身来行礼。
那不算是一张绝色的脸,然而很温柔,一双眼睛纯净如泉水,用老人家的话来说,就是面善。
皇上原本刚在朝中与臣子生了气,可一见到皇后,心中愤懑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那时他想,自己的皇后很好,自己不要许多后宫佳丽,日后同她生几个儿女,白头到老便很足够了。
后来她有了身孕,皇帝高兴异常。
可皇后身体一直不好,纵然已经千般万般的小心调理,生太子时还是难产,差点丧命,皇上吓得魂飞魄散,好不容易保了母子平安,立刻命人拟好诏书,将刚刚落地的小皇子立为太子,同时大赦天下,说要为皇后积福积德。
只是虽熬过了这鬼门关,皇后身体还是不可挽回的衰弱了下去,不过一个月之后,整个人已经瘦的不成样子。
恭哀皇后去世的前一晚,皇上来到了皇后宫中,他怕惊扰了她,没有命人通报,自行往寝殿去了。
他放轻脚步来到门外,听到里面有谈话的声音。
他的小妹晋文公主在里面,他知道小妹同皇后自小便相处得好,于是特意派人将她接进宫来陪着皇后。
皇后用那虚弱不堪的声音说:“我要去见他了。”
话很轻,却一字一句的扎进了他心里。
不用更多的言辞,皇帝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
皇上一直知道,她不是心甘情愿嫁给自己的,她有婚约,两人青梅竹马,两家门当户对。
然而他是帝王。
他要什么,只需一句话,他一道圣旨,威远侯家的大小姐便进了宫,而她原本的未婚夫婿,不堪受辱,郁结于心,皇帝大婚三个后月便去了。
皇后为人温柔和顺,一日比一日更得他心,这么多年下来,他给她后位,给她荣宠,二人相敬如宾,他以为皇后已经忘记了那个青葱岁月里的过客,却原来,她的温柔,不过是本性,或许还出于畏惧,她的悉心照顾,不过是把这当成了分内事,一直以来的相敬如宾,原来真是相敬如宾。
皇上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反应过来只剩苦涩。
第二日,皇后离开了人世,她走得那样安详,似乎对这人世毫无眷恋,想必是真的急着去见黄泉那边的那个人了。
从前他喜欢她喜欢得要命,从此后,他便是拼命的去恨着她了。
楚明则一生下来便是太子,这是因了他母后的荣宠,可他出生一个月后,便彻彻底底失去了父皇的疼爱,也是因了他的母后。
刚开始的时候,皇上对这个孩子尚且存有怜惜,那毕竟是自己的骨肉,是那个人留给自己唯一的血脉,然而太子明明是带在自己身边教养,却越发的像他故去的母后,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相似到了极致,这边由不得他不去迁怒了。
九五之尊,从来生杀予夺,八百辈子的求不得,怕是都应在了这一人身上。
叫他如何心甘情愿。
不知多久,皇上收回目光,疲惫的吩咐一句“你下去吧,明日再入宫来,朕还有事要交代你。”之后便不再说话。
舒嫽从宫中出来,看到崔绍站在那里。
她腿脚不便,一路上都是崔绍照顾,她固然排斥,然而心乱如麻,也没这个力气抗拒。
她方才刚从皇上那里得知一些事情,此时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他。
还好崔绍没有多话,见她出来,上前一步扶住她,一路将她扶上了马车。
舒嫽从始至终一言不发,透过时尔被风吹起的车帘看着外面的街道,这条街道她无比的熟悉,这些年来不知走过多少次,此时却恍若隔世一般,天色阴沉,路上行人也少了许多。
崔绍忽然唤了她一句“绾绾。”
她心神不属,懵懵然回过头去。
崔绍捏住她的下颌,右手按住她的后脑,强硬的吻了下去。
舒嫽开始时猝不及防,反应过来后便开始猛烈抗拒,崔绍却似发了疯一般,捏得她下巴生疼,毫无顾忌的掠夺她口中的空气,直到她快要窒息才放开,然后死死地将她抱在了怀中。
他灼热的呼吸喷在他耳侧,语气焦急又带了些压抑的痛苦“绾绾,别推开我。”
“我想你。”
舒嫽怒不可遏,用力的挣扎了一下,崔绍闷哼一声,稍稍松开了怀抱。
舒嫽这才发现,他胸口处的布料,竟然渗出了血迹。
这样的鲜明刺目的血迹,总不至于是自己推出来的,舒嫽也顾不上许多,扯开他的衣襟查看,只见他胸口似是受了伤,虽然做了处理,然而想必是方才大幅度的动作使得伤口开裂,洇开的血迹越来越大。
舒嫽面色一变:“这是怎么回事?”
崔绍没有回答,舒嫽冷静了一下,然后问道:“是皇上?”
崔绍依旧无言,却等同默认。
他毁了皇上最心爱的儿子。
皇上心知肚明,却不能明着处置他。
南书房里,皇上拔剑出鞘,毫不犹疑的刺进了他的胸口。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就算真的杀了他,又能怎样。
崔绍第一次见到皇上那般愤怒扭曲的样子,胸口被剑身没入的地方传来剧痛,崔绍却不在意,他看着他,似乎还从中看出了不易察觉的颓唐。
皇上的手似乎有些颤抖“你,你这是在报复朕?为了什么?为了你的祖父和父亲?为了朕勉强你辅佐秦王,还是什么?你不怕死吗?”
崔绍的喉口一阵腥甜,他拼尽全力才将鲜血咽了回去,勉强开口,字句缓慢却清晰“皇上,您是天子,可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可以为所欲为,”他紧咬着牙关“哪怕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犯下的错,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还有。”他接着道,眸间风云翻涌:“你不该拿她威胁我。”
皇上骤然拔剑,崔绍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前跌在地上,鲜红的血终于不受控制的喷涌而出。
皇上冷冷的看着他“你好本事。滚出宫去,崔绍,朕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活下来。”
幸而那一剑刺的偏了些,没能要了他的命。
崔绍苦笑“皇上替你出气了。”
舒嫽这时候无暇同他玩笑,对着外面车夫大声道:“去崔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