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的觥筹交错,烛火煌然,□□大宴好友与幕僚,他坐在首位。
崔绍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怕是有些醉了,”接着敛了眉眼“故人已远,多思也无益。”
说出的话轻描淡写,却苦涩自知,没有说的是,方才那一瞬间,他的的确确实在思念某个人,只是他在这京城夜宴,那人却在千里烟波外,不知做何。
他今日的确喝了很多,在座的谁都看得出来,如今秦王殿下对他这个大理寺卿多有器重,奉为上宾不说,甚至到了凡事必要问过崔大人的地步,是以今日稍微有些眼力见的都来向他敬酒,崔绍哪怕是海量,也有些招架不住,不然这种时候出神,实在不该。
众人告退之后,独崔绍留了下来。
秦王从高位上拾级而下,来到他桌案前,崔绍站了起来。
秦王脸上笑意明显,显然今日心情极佳,他手中拿着酒杯向他稍稍一举“现在没有外人,我敬崔大人一杯。”
崔绍连连摆手,笑道:“下官是真的不能再喝了。”
秦王于是没有勉强,自己慢悠悠抿了一小口,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那件事,崔大人办的如何了?”
崔绍眸底墨色翻涌“自然不负殿下重托。”
秦王微微笑了一下,狭长的眼睛在昏暗的光景里越发幽深。
之后开口道:“辛苦崔大人了。”此番看起来要情真意切的多。
崔绍躬身“下官不敢。”
年节过了,天气慢慢和暖起来,展眼竟然也就到了三月芳菲之时,舒嫽依旧每日在县衙和那些家长里短厮磨,和颜悦色,不见一丁点不耐烦的意思。
午后一十几岁的女童闯到府门前,管家见她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着实可怜,便进去通报了舒嫽。
舒嫽令人将其带到自己面前。
女童哭着说自己与爷爷相依为命住在山上,爷爷病重,无奈家徒四壁,原本她下山是为了求医,身上却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个铜板,自然四处碰壁,听人说新来的县令宅心仁厚,才大着胆子来府前求助。
舒嫽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看外面天光正好,于是决定带几个人亲自前去探望。
山路崎岖,只有一条羊肠小道是从低矮树木丛中辟出来的,女童在前面带路走的倒是很快,反倒是他们几个大人,磕磕绊绊的,时时刻刻要当心从上面滚下去。
偏偏这时候雪上加霜,出门时还是晴天,没想到就在走了大半的时候,忽然下起雨来。
山间的气候,果然不可预测。
几个人正在一个陡坡上,同行的差吏向她请示是否还要前行,舒嫽看看女童急切的目光,又想了一下,山顶就快到了,雨天路滑,下山反倒更为危险,便道:“继续赶路吧,都小心些。”
于是几个人继续向前走。
舒嫽本已经万分小心,没想到脚下踩中一块松动的石头,一个不稳就要摔倒,旁边的差吏下意识的去抓她,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舒嫽就这么滚了下去。
万幸的是落在了下方一个较为平缓的坡上,右腿传来尖锐的疼痛,她泥垢满身煞是狼狈,同行的几人连忙过来查看,郎中在她腿上按了几下,说是断了。
舒嫽把心一横,便直接令他为自己接骨,郎中不用她说也是这般打算,舒嫽咬着牙,凄冷山雨中,愣是疼出了一头的汗水,汗水混入雨水中,复又分辨不出了。
她吩咐之下,郎中继续跟着女童上山,差吏心惊胆战的将这位县太爷送回了府中。
这一摔摔断了腿,虽郎中保证只需好生休养,不会落下病根,但伤筋动骨一百天,舒嫽只好在床上躺着。
她从山上滚这么一遭,自然又把江州知州裴大人招了过来。
裴兰阶站在她床前,脸色很是不好看,眉头紧紧皱着“舒嫽,你是怎么回事,你不把自己这条小命折腾没了你不甘心是不是?”
舒嫽甚是无奈,她好歹大好年华,虽然近来仕途不顺,但绝没有轻生的意思。
她于是真诚的道:“我这不是没死。”
裴兰阶没说话,像被她很是噎了一噎。
凝视她半晌,冷声道:“你有胆子就再说一句。”
舒嫽一时嘴欠,当然没胆子再说,更加不是那等不识好歹之人,于是连忙告饶:“我错了我错了,是我乱说话,下次再不敢了。”
裴兰阶最近有些急事缠身,只待了半日,扔下一句尽快回来便走了,裴兰阶走后,她又开始昏昏欲睡,一觉睡到太阳沉下山去,正是漆黑夜晚之前的昏暗光景。
舒嫽睁开眼,看到窗边似乎坐着一个人,那人坐在那里,只剩单薄侧脸,她揉揉眼睛,发现不是幻觉,便自然而然的以为是裴兰阶去而复返,于是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满室沉默。
窗前的人沉吟半晌,微微转过身来,最后一丝光线映在他脸上,低沉的声音响起“绾绾,是我。”
舒嫽愣在了那里。
第44章
相对无言。
舒嫽到此时此刻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煎熬的境地。
何况如此情景,实在叫人无所适从。
不知过了多久,舒嫽方才开口,平静的近乎冷漠:“我记得我说过,我不愿再见你。”
其实不是,这些日子以来,她时常控制不住的想他,相识以来的种种都从眼前过,当时不觉得,回首却历历清晰。
可是真正重逢,还是以这样不速之客的姿态,舒嫽见到他,只觉得胸口涌上一团怒火,眼前人几乎成了眼中钉,刺目得很。
崔绍嗓音低沉:“是我想见你。”
想见你想得不得了。
他从京城一路快马,一到江州甚至不愿停留,径直赶到了青阳县。
舒嫽越见他这般云淡风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越是心头火起,平素的镇定飞到九霄之外,以至于声音都有些颤抖:“你凭什么?”
崔绍站起身来,替她倒了杯水“是不是渴了?我听你嗓子有些哑。”
杯子递到舒嫽面前,她没有半分要接的意思,随手一拂,满眼怒意的瞪着崔绍,口中怒道:“滚出去!”
她动作大了些,直接将杯子拂到了地上,热茶水一半洒在崔绍的手上,而他竟然也不避开,细瓷跌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舒嫽似乎还不解气,随手拿起床边放着的书冲他砸了过去“你给我滚出去!”
崔绍依然不躲也不见其他动作,任凭她手中的书砸到自己身上。
这一下弄出了大动静,细罗和管家都从外面进来,一看到崔绍,细罗脸色难看的像是吞了针,上前一步横在舒嫽面前,指着崔绍骂道:“我家小姐纵使离开京城不任丞相之职,也依旧是食朝廷俸禄的官员,崔大人闯人私宅,难道不怕我们告你!这世上总有说理的地方!”
崔绍见此知道是不能同舒嫽说话了,便拢拢袖子,仍旧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派头“在下告辞,”接着似乎还没被骂够似的,竟对着舒嫽补了一句“改日再会,舒大人。”
舒嫽看着他,眼中怒意尖锐,她恨恨的道:“没有改日,我今生今世都不想看到你,你若再敢上门,我一剑砍了你!管家,送客!”
一旁的齐采月忙道:“还是我来送崔大人出去吧。”
细罗与管家留在屋内看顾舒嫽,齐采月便送崔绍出去,两人一道向外走,齐采月无奈的道:“崔大人您这又是何必?”
崔绍苦笑:“你家小姐心中有气,这气多半是冲着我来的,发泄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对她好些。”接着道:“今日多谢你。”
他从来就知道,舒嫽远非外表看上去那般温和的性子,在云州的时候,她一言不合拔剑相向,还有平日里那些显而易见的固执倔强,哪里谈得上温和。
舒嫽自小身份贵重,骨子里承继了来自她父亲那份读书人的清高骄傲,还很有几分脾气,譬如此时,又摔杯子又要砍人的样子,怕是没有几人能想得到。
齐采月摇摇头,表示不必介怀。
其实今日崔绍到的还要早些,只不过被细罗拦在了门外,不愧是舒嫽的人,丝毫不把他这个三品要员放在眼中,要不是齐采月见了,将崔绍偷偷从后门带进来,只怕他此时还在外面苦守。
细罗一见崔绍就恨不能抄起家伙与之同归于尽,她之所以背着人放崔绍进来,是因为在云州的时候,她一个外人都看得出舒嫽与崔绍彼此情真意切,更曾患难与共,是以心中不忍,此时却实在弄不懂这两人在做什么,听了崔绍的话只好道:“崔大人您还真是用心良苦。”
崔绍自嘲的笑了一下“用心良苦?我哪里担得起这四个字。”
齐采月见他这样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干脆缄口。
她虽然不同于细罗,自小在舒嫽身边服侍,但她受舒嫽恩惠,又得了相府这一托身之所,心中很是感激。
这些日子以来,舒嫽虽然面上很是随遇而安,看似将这个县太爷的位置坐的本本分分,但一闲下来就总是发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愁眉不展。
齐采月觉得有什么事情,还是要说清楚才好,她没想到会是如此收场,她从未见过舒嫽这样,更加未见过崔大人如此落寞的形容。
眼看着崔绍瘦削的身影在夜色中走远了,她长叹一口气,复又进得门来。
第二日午后,舒嫽懒洋洋歪在榻上,她昨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今天胃口竟然好些了,午膳用了好些东西,此时越发不想动弹。
纷乱马蹄声响起,不多时一个熟悉身影掀起帘子,竟然是裴兰阶赶了过来。
他似乎来得很急,额头上一层细汗,这在一向注重仪表风度的兰阶公子身上可很是鲜见。
舒嫽刚想问他出了何事如此焦急,便被裴兰阶的话打断。
“绾绾,你有没有听说,秦王殿下被下了狱。”
舒嫽猛然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第45章
秦王殿下被下了狱。
青阳县远离京城,交通极为闭塞,要不是裴兰阶如此急匆匆的赶来向她告知此事,恐怕她不知要过多少时日才会知晓。
据说秦王入狱,是因为谋反。
数日之前,皇上一行人出宫前往房山春猎,身边带了太子同行,命秦王监国。
而就在回宫的前一晚,秦王带兵包围猎场,意欲弑父夺位。
秦王谋反是真,然而此事实在诸多不通之处。
天子在外,合该太子监国,皇上如此做法,明摆着是告诉所有人储君之位即将易主,舒嫽离京之后,太子在朝中势力大受打击,不少原本中立的臣子纷纷倒向秦王,东宫如此式微,以秦王的荣宠,实在没必要冒这个风险去谋害君父,于情不符于理不合,然而却是明晃晃的事实。
舒嫽听了,与裴兰阶对视一眼,他们两个心照不宣,京城之中,最有可能做成这件事的,只有崔绍。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
裴彰走后,舒嫽站在窗前以手扶额,好久没犯过的头疼病似乎又犯了。
忽然听得窗棂响动,她回过神来,然后眼睁睁看着身旁的另一扇窗户被从外打开,崔绍利落的翻窗落地,轻手轻脚的关上窗扇,然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样转身,两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舒嫽连人都忘了叫,二人就这么四目相对。
之后还是舒嫽率先后退一步,有些戒备的打量他一眼“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崔绍的神情似乎有片刻赧然,不过稍纵即逝,很快恢复,他平静的回答了舒嫽的问题“翻墙。”
是了,这小小一方宅院,不似相府时时刻刻有护卫巡视,何况眼前这位是何等有办法的人。
只是他崔绍一介翩翩君子,诗礼之家教养出的探花郎,做出翻墙跳窗这般举动,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
舒嫽也很想笑,可是嘴角刚刚弯起来就凝在了那里。
片刻默然,她开门见山的问出心中疑惑“秦王殿下的事,是你做的?”
“是。”崔绍答得干脆。
上元节时,太子殿下向皇上进贡一方盘龙玉玺,据说此玉是千年以前大齐王朝开国皇帝,一代明君齐沅登基之时一位世外高人所赠,通透温润,隐有紫金王气缭绕,齐沅一见欢喜非常,后召能工巧匠雕为玉玺,是传国的宝物,可惜最终在王朝更迭,战火纷飞之中失落。
此宝一献,就连皇上也顾不上去挑太子殿下的毛病,召集群臣赏鉴真伪,一大堆素喜收藏的臣子左看右看,没人挑的出毛病,最后统一口径,恭喜皇上得获至宝。
然而一个多月后,南境的一位老侯爷进京,此人一向痴迷金玉,一听说大齐传国玉玺现世,立刻入宫请求看上一眼。
熟料这一眼就看出了麻烦,,侯爷断言这传国玉玺乃是假的。
原来侯爷多年来对这失落的玉玺亦是多有惦念,凡是记载了这方玉玺下落的古籍都仔细收藏,据其中一本所载,这玉玺在三百年前也曾现世,而且现世之时,乃是缺了一角的,这大抵是因为多年流离民间之故。
而太子殿下进贡的这方玉玺,完完整整,连一丝刻痕都没有,显然并非真品。
真龙变成了假龙,皇上震怒,一顶欺君的帽子严严实实扣到了太子殿下的头上,虽最终在一众大臣求情之下,并未重罚,然而却令太子更加如坐针毡。
三月例行春猎,太子殿下自请随行侍奉,将功赎罪,皇上借此顺水推舟,令秦王监国。
回宫的前一晚,皇上设宴,随行群臣皆在席中,正在此时,老裴大人出列,状告秦王殿下勾结禁军统领,意图谋逆,并将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二人往来信件一齐奉上,桩桩件件证据确凿,皇上差点没当场气得吐血。
此事秦王殿下也得到了消息,正是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身边的一个幕僚进言于他,直言事已至此,只好一不做,二不休。
秦王殿下牙一咬,心一横,自己披挂上阵,带着禁军包围猎宫。
恰逢此时,太子外祖一族子侄辈中有一将军宋奕,原本镇守边关,此前得了皇上命令回京述职,随身带了两千亲兵在赶夜路,正行到房山附近,听得猎宫之中有刀兵之声,连忙赶到,相助平定了这场叛乱。
这样一来,秦王殿下不仅将自己勾结禁军将领的死罪坐实,更是将自己逼到了绝境,谋逆大罪,哪怕皇上心中再对他存有恻隐,也是万万救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