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嫽从崔绍那里回来已经时天已经黑透了,她命下人传了郎中来看,只说是伤口开裂,并无大碍,重新上了药就没事了。
舒嫽本就有伤在身,连着赶了许久的路,今日又这样的一番折腾,整个人疲惫不堪,粗粗洗漱一下便睡了。
睡到半夜,舒嫽无缘无故的突然惊醒,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幕里传来沉厚的钟声,舒嫽感觉自己的心猛然一坠,翻身起来便向外跑,一开门便见着了管家匆忙赶来,连伞都未打,一见她,便跪了下来“小姐,宫里传来消息,皇上驾崩了。”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惊雷,雨越下越大了。
这是昭和二十六年的暮春。
第47章
“启禀皇上,前往邻国的使臣明日动身,仪典已经准备好了。”
“此事丞相一手操持,近些日子多有辛苦。”
原本负手背对着她的人说着转过身来,其实还是那副温和的模样,然而金冠龙袍,生生带出了三分威严。
舒嫽道:“这是微臣分内之事。”
先皇去后,太子殿下顺理成章的登上了皇位。
楚明则登基之后,下诏将秦王夺爵流放,之后复了舒嫽的丞相之位,裴兰阶也从江州调了回来,继续做他的翰林院大学士。
皇上抬手示意她起身,盯了她半晌,道:“这些年来你为朕殚精竭虑,朕还未曾好生谢过你。”
舒嫽依旧道:“这是臣该做的。”
楚明则无奈的摇头,从前他尚是太子时,舒嫽一直生怕僭越,如今他登基为帝,恐怕她就更加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逾矩了。
他打量着眼前人,神色变得越发古怪,似乎有些羞赧,有些犹豫不决,他最终,轻轻的道:“其实,朕原本以为,你会成为朕的妃子。”
舒嫽一抖,吓得俯首在地:“微臣万万不敢。”
她其实并非未曾觉察过太子对于自己那丝非同寻常的情愫,心中再明白不过,那并非是男子对女子的思慕,他那时孤立无援,只有她这么一个人可以信赖,他只是太寂寞。
可日后他坐拥天下,朝中大臣个个为他驱驰,无数美人随他喜欢,哪里还非要自己不可。
舒嫽大胆的说了一句“舒嫽才疏学浅,只能为臣,不可为妃。”
楚明则被她这句才疏学浅逗笑了,微微点头“后来朕知道了你同崔绍的事,也便死心了。”
“崔绍昨日在这里同朕说,愿与朕君臣相得,善始善终。”
崔绍读圣贤书长大,心中从来都有着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他的祖父与父亲死在帝王的猜忌之下,自己与先皇周旋,最后剩心灰意冷,索性扶保了太子登基,他背负着崔氏的悲剧,却想以一己之力,实现先祖没有实现的愿景。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共治一片太平盛世。
舒嫽点点头“微臣以为,崔绍此人可堪大用。”
楚明则点头“朕也是如此想,丞相当真与朕心意相通。”
“皇上说笑了,微臣不敢。”
看着舒嫽一脸肃穆,楚明则万分无奈的挥手“罢了罢了,你下去吧。”
舒嫽回相府换了一身常服,便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逛了起来。
自先皇驾崩之后,这些日子以来她忙得团团转,没有片刻喘息的时间,甚至连该有的悲伤都被冲淡。
此时她环顾四周,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与往日依旧,百姓的日子简单,只需要小小一方天地,便可安居乐业,可自己身为一国丞相,却不敢有片刻松懈。
儿时在父亲膝下承训,一心金榜高中,扬舒家门楣,一朝入朝,便是伴君如伴虎,父亲去后,自己继承他的遗志,辅佐太子,在波谲云诡中如履薄冰,如今太子终于顺利继位,自己却依旧没有感到丝毫轻松。
舒嫽叹一口气,还是那句话,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自己在一日,便为天下苍生谋一日福祉,不求名垂青史,至少不辱头上这一顶乌纱。
不知不觉到了护城河边,舒嫽低着头,沿着堤岸慢慢的走,不提防撞到了什么,她连忙后退一步,揉着头抬眼看去,却是一青衫人站在那里,勾一抹浅笑望着她。
“我本想看看,你什么时候会停下来,谁知道你竟是真的入了迷,若没人拦着,岂不是要掉到河里去。”崔绍语气轻巧。
舒嫽翻了个白眼,想要绕过他,却被先一步挡在了身前,她不服气的瞪向崔绍“怎么,你要拦着本相。”
崔绍嘴上说着“岂敢岂敢,”却一步也未曾挪动。
崔绍一直以为自己了解这个人比了解自己还要深,如今却越发摸不准她的心思了。
那天在崔府他向她道歉,惹了她哭,舒嫽扔下一句要找他算账,可这些日子以来,二人时有交集,舒嫽对他虽不那般抗拒,但却忽冷忽热,时而同他搭两句话,却没有半点亲密形容,让他全没了法子,他倒真希望这人找自己算个总账。
他只好今日把人堵在这里,无论如何誓要问个明白。
崔绍向前逼近一步,漆如浓墨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先皇在的时候,曾把你许配于我,赐婚的诏书现还在家中放着,后来虽然出了种种事情耽搁,但你我的婚约却未曾取消,我只问你一句,我要娶你,你嫁还是不嫁?”
舒嫽歪着头“我嫁又如何,不嫁又如何。”
崔绍被她问住,面上浮现思索的神色。
舒嫽眨眨眼:“崔大人,国丧期间,您这可是大不敬啊。”
崔绍听了她的话先是一愣,待看到她眼底闪烁的狡黠光芒后,轻轻笑了起来,舒嫽拍拍他的肩膀“崔大人呐,本相一心专注公务,实在无暇打理俗事,想娶本相,等等再说吧。”
舒嫽弯着唇角,心中一片明朗,放不下终归是放不下,不必如此难为自己,然而真想随他心愿,也没那么容易。
说罢越过他,扬长而去。
三年后。
舒嫽窝在塌上假寐,脸上盖了一把团扇。
有人从外面进来,继而在她身侧落座。
她将扇子从脸上拿下来,懒洋洋的道:“你来啦。”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崔绍将笑着替她捋好凌乱的鬓角,慢悠悠的道:“刚从吏部侍郎家公子的满月酒席上回来,便来看看你。”
舒嫽心中发笑,轻轻巧巧道了一声“还有呢?”
崔绍也不遮掩,直言道:“国丧早除,朝局大定,你到底什么时候过我崔家的门?”
两年前,皇上为崔家平反,追封他祖父为一等公,爵位世袭。
如今他心中最大的记挂就是某位丞相大人什么时候肯过他崔家的门。
舒嫽咬了一大口梨,口中含糊道:“哦,聘礼呢本相堂堂当朝一品,这聘礼总不能太寒酸吧。”
崔绍呼吸一滞,这三年来自己不知多少次提过两人的婚事,舒嫽不是岔开话题便是寻一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搪塞,没想到今日,如此随意的松了口。
舒嫽伸了个懒腰“今日天气甚好。”
崔绍怕她反悔,忙道:“我名下全部田产地契,庄子铺子,全都给你,还有……”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交到她手上,
舒嫽感受到手心温润沁凉的触感,低头凝视着那一方碧色。
这枚玉佩她很熟悉,乃是在临清时崔绍的父亲所赠,据说是给崔家儿媳妇的,那时两人决裂,舒嫽一气之下将玉佩退还给了崔绍,已经三年未谋其面了。
她正端详的仔细,忽然被崔绍捉住了手腕,崔绍左手抓住她的手腕,右手拿着另一枚玉佩,凑了过来。
两块玉佩的边沿合在一起,正是一模一样的形制。
上面各用小篆阴刻了一行小字,拼在一起,正是一句话:
年年岁岁,宜酒宜琴。
崔绍轻声道:“这样够了?”
外头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了进来,温暖却不喧嚣,顿令人觉得年岁悠长,日子可以这样一天天的过下去。
【完】
第48章 番外
皇上追封崔绍祖父为一等公,爵位世袭,然他祖父与父亲都已去世,这爵位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身上,身为大理寺丞,兼领一等公的爵位,崔绍在朝中地位一时举足轻重。
楚明则到底是过分仁柔,在朝政上时常倚重崔绍,到了这时,崔绍再不遮掩锋芒,颇为决断,成了风头无量的权臣。
舒嫽嫁了崔绍的第二年,便诞下了子嗣,颇有福气的是个龙凤胎,兄妹两个生的十分水灵漂亮,惹人喜爱。
细罗一脸喜气“哥儿和姐儿都生的玉雕出来似的,看得我心都要化了,小姐和姑爷快给取个名字罢。”
刚过年关,京城里正是热闹的时候,不时仍有鞭炮声炸开,深宅大院中,只剩稀稀落落的声响。
府里新年的布置还未撤下,团团的一片喜气。
舒嫽略一思索,道:“这两个孩子既诞在新年,也该讨个好彩头,那便叫吉祥如意吧。”
这话音一落,满屋子的人屏息敛气,没人出声,细罗实在看不过去,想要劝她换个郑重些的,谁知崔绍含笑点头赞了声“好。”
崔家兄妹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
是以,崔家早慧的小少爷从四岁起对外便不再以名自称,而只说小字“疏林”。
这却都是后话了。
生下吉祥如意一年后,舒嫽生了一场大病。
她身体一直算不上好,几年前的那一遭吃了不少苦头,落下了病根,楚明则登基之后又是操劳,病倒简直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心中这样想,府里上下却是被唬得够呛,细罗和齐采月愁眉紧锁,连管家也是忧心忡忡,他看着舒嫽长大,她虽然爱生病,却未曾有哪一次像这次一般严重。
楚明则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派过来替她问诊,一群杏林圣手围着她转,都说是虚耗太过,哪怕这次熬过去了,若不好生调理,似先前一般殚精竭虑,也只怕天不假年。
崔吉祥和崔如意被乳母抱着,一见自家娘亲这个样子,都哭个不停。
崔绍哪里还有功夫去顾及他们,他自己都是说不清的心乱如麻,他掏出手帕替二人擦干了眼泪,又对吉祥道:“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顾妹妹,娘亲这边有爹爹在,爹爹和你们保证,过两天,一定还给你们一个好端端的娘亲好不好?”
崔吉祥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当时便不哭了,崔绍便令乳母将两个孩子抱回去了。
他看着病床上几无血色的舒嫽,心如刀绞。
他年少丧亲,虽有叔父照应,更多的是相依为命,从未有过和旁人一样喜乐安宁的家,他一心想着替崔氏翻案,小小年纪便满腹心事,计算筹谋,甚少有开怀的时候 。
舒嫽嫁给他,又生下吉祥如意,四口人其乐融融,他第一次感受到平凡人家的热闹熨帖,也是第一次,如此全心全意的喜欢一个人,毫不设防,全无顾忌,想与她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可这个人毫无预兆的病倒了,病的这样厉害,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害怕。
他实在是太害怕失去她。
崔绍衣不解带的守在她身边,凡事亲力亲为,多亏上天垂怜,这人最终是慢慢好转过来。
神志总算清醒一些的舒嫽摸索着去握他的手,崔绍俯下身,与她额头抵着额头“绾绾,你要吓死我了。”
舒嫽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崔绍忙去为她倒了水,舒嫽润了润喉咙,嗓音沙哑的道:“崔绍,照如今的状况,我若真有一日先去了,你要好好照顾吉祥如意,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崔绍轻轻的吻了吻她“不要说胡话,你可以先走,但要等到八十岁再说,你八十岁走了,我安顿好一切事物,八十一岁便来找你。”
舒嫽笑了,八十岁啊,那她都要老成什么样子了。
她这一遭熬了过去,就连楚明则也不敢再让她沾手政务,自此在家修养,渐渐不再过问朝政。
唐清若来府上看她,曾经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郡主早为人母,眉眼间多了三分柔和,她关切的拉着舒嫽的手,皱着眉道:“舒姐姐日后可要好生保重身体,朝廷那边就放一放罢,吉祥如意这么小,你就算是为了他们也该如此。”
舒嫽精神已经好多了,她浅浅的笑着:“如今就是我不想放也是不得不放了,好在如今天下太平,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她十几岁位极人臣,终日如履薄冰,到了这时,终于不得不放手了。
裴兰阶自江州回来之后,在翰林院更加潜心修书,入迷了一般,几乎不问俗事,对人生大事更是毫不用心,裴夫人急的不行,日日耳提面命,裴兰阶只做充耳不闻,近而立之年时,实在磨不过他娘,松口应承下了一门婚事。
新娘子是江南名儒段鸿之的孙女,地地道道诗书传家的千金,模样周正秀气,性情温和如江南春水。
大婚前夕,舒嫽带了崔如意到裴府,帮着裴夫人操持,崔吉祥正用功读书,不肯出来。
裴兰阶让下人带着崔如意在书房中玩,他和舒嫽两人在院子里喝茶,舒嫽扼腕叹息“人家好端端一个姑娘,怎么就配了你。”
裴兰阶挑眉“这是本公子福气好,你羡慕不来。”
正好此时裴夫人令人叫舒嫽过去说话,裴兰阶冲她摆摆手“你去同我娘说话,我去和我们小如意亲近一会儿。”
舒嫽笑着去了。
裴兰阶一进门,正看到崔如意趴在桌子上,捏着他那把扇子左看右看,十分好奇的模样。
他走过去将扇子展开,只见上面山水画楼,一人横笛唇边,似有笛声破扇而出,清幽高远。
美中不足是有一道裂痕。
扇子的右侧用小楷刻了两个断句:此恨不关风与月只是当时已惘然。
其当年兰阶公子为世所崇,风流倾城,手中常年拿着一把玉折扇,惹人侧目,后来不知怎的,扇子照常握着,却只是握着,不曾展开。
其实当时他寻了这把扇子,是想要赠给舒嫽的,可舒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裴兰阶想了想,迟些再给也是无妨,可没想到就再没了机会。
裴兰阶将她抱了起来“你喜欢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