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似有若无的,飘着一种奇特的香气。晏亭柔正在想着这是什么味道,便见身前伸过来一方丝帕。
赵拾雨说:“你头发湿了。”
“无碍……”晏亭柔没接。
赵拾雨发现这姑娘好生固执,比三年前还固执,吃硬不吃软,还不分好坏。
他被气得直想笑,诓她道:“小柔,拾哥哥帮你擦么?”说着抬手将丝帕盖到了晏亭柔头上。
晏亭柔被这句吓了一跳,忙拽下丝帕,“我……我自己擦。”
赵拾雨见她脸上有些泛红,就不在逗她。他将第二日在凉秋院里的雕版印刷课程相关的事情,一一问来。
晏亭柔一一作答,别无他话。
待入夜时分,春雨已停。雨洗后的夜空,星河灿若宫灯摇挂天上。
众人才抵达了临川城内杜府。赵拾雨在杜府门口遣散了众人,叫住了下了马车,去牵马的晏亭柔。
他接过她手中的缰绳,引着晏亭柔朝着晏府走去,“那我明日去书院。”
晏亭柔不解,小王爷这是要送自己?可若张口问上一问,好似有些不好,万一自己误解了,岂不要闹笑话,“你要在临川待多久?”
“我眼下在国子监当差,这一年的差事就是要去各路,查看走访书院和印坊。”
“这等苦差事,小王爷何必?”
“苦么?我反倒觉得离了东京,轻松自由的多。”
“你在临川待多久?”晏亭柔又问了一遍。
“你很在意我要在临川待多久这件事?”
“随便聊聊。”
“此去东京千里,快马亦要月余,来一趟不容易,自要待的久些。赵拾雨看着晏亭柔,悠悠的说:“只是眼下有些事情还不明朗,要等时机。”
晏亭柔停步,什么事情不明朗,他要等待什么时机。只是这话过于私密,她也不好问,抬头已见晏府门楣,说道:“小王爷,我到了,回吧。”
赵拾雨淡淡的回了句「嗯」,将马缰绳递给晏亭柔,转身离去。
第6章 蝶恋花·初凉
春分时节,百花骨朵争相打满枝头,晨起微凉。
晏亭柔想着这日有课,就早早吃了饭,收拾整齐,出门去碧树凉秋书院。才踏过门槛,就瞧见门口的玉兰树下站着的一袭青色罗衫身影。
晏府门外东西两侧遍植白色玉兰树,那枝头白玉兰花,朵朵直立,微露芳香,似半抱琵琶的娇娥,才刚刚舒展开了些许花瓣。
一片淡白花树下,青衫公子磊落如松。赵拾雨这日穿的清简又随意,若是不知晓他是谁的人,定以为是书院的学生,一身清落有余,却不清冷,还带了一丝温润公子的款款气韵。
晏亭柔停了脚步,他这是在等自己么?她清了清嗓子,“小王爷?”
两人隔着十步有余,赵拾雨望向她,笑了笑。那笑容似朝霞如霓虹,竟让人觉得刺眼,他朝着晏亭柔走了几步,淡淡的说了一句:“晏姑娘,晨安。”
晏亭柔不禁愣了一下,赵拾雨这是怎么了,他从未唤过自己「晏姑娘」,还这般正式又规矩的同自己问安?只好附和道:“晨安。”
只见赵拾雨收敛笑容,朝着晏亭柔走了几步,似初次见面一般,拱手向前施了一礼,道:“在下赵仲荀,字拾雨,取自朝暮难拾,听雨疏阁。小名阿拾。东京汴梁人士,眼下谋了份差事,当职于国子监。”
“你……”晏亭柔眨了眨眼,自己不是做梦,难道他魇住了?问道:“你,这是什么了?”
“从新认识一下。”他想了想,又说:“往事不可追,不若从头来过。”
这话说的好似有所指,可又说的云里雾里,大有过往之事,一笔勾销的意味。
晏亭柔也不是扭捏造作之人,她便当这话的含义是将过往朱笔一批,尽数抹了的意思。她笑着拱手还了一礼,“在下晏亭柔,临川人士。”
晨起的太阳刚好穿破朝霞,散照在整个临川城。恰有一段日光,被截留在了晏亭柔的笑靥上。如花美眷,潋滟波光,也留在了赵拾雨的心里。
碧树凉秋书院的继学斋外,晏亭柔踏入门槛前,扭过头来,对赵拾雨说:“小王爷,既然今日如新友初识,那我还是将丑话说在前头。咱们立立规矩,可好?”
赵拾雨垂眸,眼睫微动,“可。”
“是你自己要学这雕版印刷术的,那入得继学斋里,堂上我便是先生,你便是学生。我的堂上,没有小王爷和百姓之分。书斋里头的,我都一视同仁。不许有因人而异的特殊。”
“自是应该。”
“既然要学,就要从一而终,不能半途而废。”
赵拾雨抬眼对上晏亭柔的眼睛,满是温柔又肯定:“我一直是,从一而终。”
晏亭柔神思一晃,继续道:“这是技艺活,手、眼、心都需用,要吃些苦,方有所成。”
“那是自然。”
晏亭柔抬头望向门上「继学斋」的匾额,想了想,好似没了,她点点头,欲走。
赵拾雨叫住了她,“没了?”
“没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有。”
晏亭柔觉得既然是朋友,规矩是相互的,点头道:“嗯,应该的。小王爷请讲。”
赵拾雨见她一脸认真,忽觉得好笑,他嘴角只扬了一点,又憋了回去,面上仍是一本正经的样子,缓缓说:“哦。那让我再想想。”说罢就越过晏亭柔走入继学斋。
晏亭柔一头雾水,进了继学斋。
长案之上,前日她留的课业已有人摆放在桌前,她到的早些,刚好给学生们一些时间闲话,她顺便拿起学生的字帖看了起来。
赵拾雨的那一双随从,闻言良和武同一早就到了继学斋,根据小王爷的指示,搬了书桌,在斋中最后一排落座。
两人分坐赵拾雨两侧,位置如左膀右臂,将人围的严严实实,加上武同那严肃的面容,让人觉得赵拾雨边上是左右门神。
闻言良打趣着道:“多谢小王爷恩赐,我和武同要多习一门手艺了。”
赵拾雨眼睛直勾勾的的盯着晏亭柔,话却说给闻言良听:“技不压身嘛。”
武同也跟着笑了起来,“我这手拿刀剑还行,拿曲凿费劲。哈哈哈,不过我可以保护小王爷和小晏先生。”
赵拾雨似眼睛都未曾眨过,一心二用着,眼睛落在晏亭柔那,脑子顺着武同的话,问:“学斋之中,最是祥和太平。还用得着你拿刀剑保护?”
武同煞有其事的侧身到赵拾雨身边,小声说:“小王爷,看那头排穿蓝色衣衫的小子,叫王非信。我盯了他半晌了,他一早将字帖放到小晏先生前的长案上,来来回回放了三次。”
“有猫腻?”
“嗯。不过我去偷瞧了一眼,他是折了个小玩意儿,夹到字帖里了?”
“什么玩意儿?何意?”
武同摇头,“我见是个绿色的,应是粽叶编的。这……有何意啊?吓唬先生?”他望向闻言良。
闻言良抬手敲了一下武同的脑袋:“你说何意啊?光长个头,不长脑子。这些个学生,不过十七八岁,自是瞧上这如花似玉的晏家小娘子了呗。偷偷藏些小玩意,博美人一笑啊。”
赵拾雨终于将目光移回来,看了看闻言良和武同,“那你们两人盯紧点这人。”
闻言良心领神会,“是。”
武同蹙着眉头,一脸严肃认真,“好!就算他去茅房,我也一定会跟着。”
学生同先生问安后,晏亭柔对字帖一一作了点评,边翻边说:“字上的功夫不能丢,按照大晏先生的要求,接下来仍是每日一张字帖。若是休沐之日要写双份,若是不用心写,我是要罚的。”
一众学生应和着。
翻到最后几张时,晏亭柔明显有一瞬眉头皱了一下。忽而,又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将字帖放回原位。那一瞬的变化,入了赵拾雨的眼,他记在心上。
晏亭柔看着继学斋最后坐得板直的三人,若有所思。她又看了看其他学生,说道:“温故而知新。谁来帮大家复习一下,雕版印刷的简要步骤有哪些。应该是之前大晏先生同你们讲的,可都还记得?谁要试试?”
那王非信伸出了头,一脸春风看着晏亭柔,“小晏先生,学生愿意一试。”
“你说……”
王非信满是自信:“写样、上版、雕刻木版、曲凿打空、拉线、修版、刷墨、覆纸、印刷、晾干。”
晏亭柔冲着王非信赞赏的点头。又望向后方,看着赵拾雨说道:“若要印书,关键的步骤就这些。”
因她在学斋最前,赵拾雨在最后,众人都以为她是和所有人说的。
可赵拾雨明白,前面的课程自己不甚清楚,她这个「温故而知新」是在说给自己。他冲着晏亭柔一笑,点了点头,示意她,自己听明白了。
晏亭柔又说:“若从一开始便清楚这个似骨架的步骤。然后我们再从头学起,这样的方法,在之后的学业当中,反复加强记忆,如给这个骨架填肉,是最快速还不易出差错的。”她将学习的方法,也暗暗的同赵拾雨说了。
“今日的课程只两个内容,也是做一本书最基本的东西,纸和墨。纸墨用料直接决定了书的品质是否精良。”
晏亭柔将之前准备好的一个棉线装订好的纸本子拿了出来,“这本是市面上常见的纸样,一共三十种。你们相互传阅,摸一下质感。”
学生们前后传阅那个纸本子,注意力都集中在纸张本身,而晏亭柔好似是故意的,非常言简意赅的说了几句,大概每个纸张的出处和特点,如蜀中产麻纸、闽北出竹纸、徽州以匹纸闻名。
还未等学生将内容一一记录下来,她又开始讲墨,“墨不下百种,简单来说,根据制墨的原料不同,分为松烟墨、油烟墨。松烟墨的原料是松木烧的碳烟;油烟墨的原料是桐油等油类。”
晏亭柔十分简练的说了几句墨,也就此掀过,总结道:“墨香纸润,便是我们追求做书的基本。”
她敲了敲桌案,唤醒学生们的注意力,“我要说堂下课业了。”
“啊?”
“先生纸张还未将完啊?”
“可否再说一遍都是什么纸名?我都未来得及记录!”
“墨呢?不是不下百种?怎么我只听了两种?”
晏亭柔脸上狡黠一笑,“今日散学早,就是让你们去街上逛。”
学生纷纷抗议。
“逛街?会被我爹爹打断腿!”
“小晏先生好生胡闹!逛什么街?勾栏瓦舍么?”
晏亭柔继续敲桌,止了纷纷议论之声,“言浅纸薄,即便我让你们将这纸的名字和墨的名字写上一百遍,也未见得你们就分得清。此事还需躬行,方知一二。”
她又说:“墨简单是两类,松烟墨和油烟墨。纸简单去分,也是两类,竹纸和皮质。剩下的半日,你们就要去逛街,将世面上见得到的纸墨统统了解一遍。
而后,每人选三种纸,三种墨,作为你若是做一本书,会选用的纸和墨。写好选用的原因和这类纸、墨的特性,写成一篇文章。仍是一早放到这长案上。”
晏亭柔开始收拾长安上的东西,“散学。”
学生们似都恍然大悟,这等教学方法甚是有趣。继学斋里热闹起来,大家纷纷收拾桌案上的文房四宝,迫不及待要秉承先生之教诲,名正言顺去逛街。他们三三两两陆续结伴出门去。
晏亭柔收拾好东西,见赵拾雨仍在继学斋的后面,和他那两个「门神」一动不动,稳坐如泰山。
她走上前,莞尔一笑:“小晏先生对学生可是一视同仁哦!小王爷一行,也不例外。明日一早,课业也需呈上的。”
赵拾雨起身,“先生说的在理。不过我等这课好似少上了几堂,好些内容,今日听得云里雾里的,不甚明白。需小晏先生费心了。我们一同去逛街,一边补习之前漏掉的内容,一边将今日的课业了解一番。”
“今日不行……”晏亭柔说完,觉自己拒绝的有些生硬,怕赵拾雨误会是针对他,就据实已告:“我不是推脱,是真的有事。临川印坊里在修《大藏经》的雕版。”
“需你去雕么?”
“不是。我去看看进度,安排一下旁的事情。”
“哦,那我陪你同去。待你安排好了,再陪我。”
晏亭柔叹了口气,“小王爷。”
“嗯?”
晏亭柔无奈,“你我今日不是才从新认识,新友之间这般不客气么?”
“嗯。知己好友,该是如此。且眼下我们说的是先生和学生之间,做学问的事情,我不耻下问,先生不应该受业解惑么?”
“是。你说的好生有理。”晏亭柔看了看日头,不早了,与其这样与他磨牙,不如赶紧去呢,就说:“那便快些吧。”
赵拾雨给了武同和闻言良一个颜色,让他二人离远点跟着,然后笑着跟上了晏亭柔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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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蝶恋花·斜阳
两人才走到碧树凉秋书院门口,就瞧见在那守株待「兔」的王非信。
他看着也就十六七岁,长着一张娃娃脸,水汪汪的大眼睛,配上短短的下巴,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瞧着不让人讨厌,他冲着晏亭柔唤了句:“晏姐姐。”
晏亭柔瞪了他一眼,“再唤。”
赵拾雨不禁腹诽,这臭小子,怎叫的如此亲密。
王非信瘪了瘪嘴,指了指书院的牌匾,嘟囔着:“这是书院外面了。我爹说了,书院外面你就是不是小晏先生了,是晏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