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鸿停笑着把玩她一缕头发,好一会才道:“年前,我想过去老宅一趟,你要不要跟着去?”
他事事以她为先,倘若不需要去,他就不会提这个。
莒绣便不追问缘由,干干脆脆应道:“好啊!”
韦鸿停预备了一番话,如今全换成了笑。
等要出门了,她才想起来问:“是有什么要紧事,要不要预备什么东西?”
韦鸿停失笑,专心替她抹好了胭脂,扭头放好妆笔,才答道:“有喜事,也有别的,不是要紧的人,达练去置办就成了。”
好吧,那就不必费心思,也不需要多问了。
等到了姜乡,她才知道他这话有多虚。这个别的,居然是老族长的断七。
死了七七四十九天,她才知道这个信,却生气不起来——逝去的那个,并不值得尊敬和怀念。
今儿他带她来,不过是圆个过场。
做道场的人面无表情诵经,来参加仪式的人,也木着一张脸,谁都在盼着这个快点完事。
穿着麻衣跪灵的钰哥儿,比从前更像痴傻。
莒绣拉拉先生衣角,看向他。
韦鸿停在她手心写字:真。
欸?
弄假成真了吗,那他娘呢?
莒绣记得,韦家那场大丧,杨婉妍去了的,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和那位林婶好上了,两人形影不离的。
再后来,她没关注,出门又少,再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道士朝外鞠躬,卷着法器上的布条,这是告一段落了。
韦鸿停立刻护着莒绣从小侧门出来,往东边去,到了东院再往北走,越过那些旧宅子,过了同婶的家,就到了。
“什么时候建的?”
同婶家本来在接近山脚的最北边,而现在,这儿坐落着一排新的木屋,一直排到了上山的石板路那。
“新学堂,咱们进去歇歇。”
今日是大事,族学放假,只有一个人值守,正是熟人韦鸿斌。
韦鸿斌听见动静,抬眼一看,立刻放下书,快步迎了出来。
“姐姐,姐夫,快请进。”
这个称呼,莒绣听完就乐了。她有写信悄悄透露韦鸿斌的意思,美绣平常总嚷着我将来要嫁什么什么样的,动真格了,就扭扭捏捏说“我和他不太熟”。
倒是先前错看的这位,再不敷粉,如今大大方方,干脆利落。
莒绣不好多话,都是他们俩在说着。
韦鸿斌主动告知了族学近况:“七叔公说,应停学以表对那位的敬意。其他族人着急,七婆将他叫了回去,隔日让她孙子转告大家,接着上学。过了头七,也就三七,五七和今儿歇了三次。别的日子,照旧上学。我分在甲班!”
“嗯。”
韦鸿停转头向莒绣解释:“族学停了这么些年,一下开起来,学生们参差不齐,不好教。就先考核,分作甲乙丙丁四个班,再按深浅因材施教。”
莒绣笑着点头。
韦鸿斌在甲班,资质不差,又肯用功。那再读个两三年,出了孝,考个秀才应当不是问题。
韦鸿斌又道:“杨氏白日唱戏,夜里嚎哭,吓着了孩子们。族人们商议着,要将她送上山。”
韦鸿停垂眸道:“由着她们安排,你不要掺和这些事,专心念书。”
“是。”
韦鸿停牵着莒绣起身往外走,临走丢下一句:“有事只管写信来,你我是兄弟,又是连襟,和别人,总是不一样的。”
韦鸿斌笑着鞠躬相送。
韦鸿停牵着莒绣又往回走,路上问道:“要不要去听戏?”
莒绣摇头道:“她又不是名角,没那个必要。”
韦鸿停轻笑,捏捏她手指,改去了同婶家。
竹姑娘的嫂子坐在门口,就着外头的光做针线,一面头都不抬叮嘱道:“不能掰桌子,小心磕到了。”
屋里果然响起桌凳的碎动声。
韦鸿停出声道:“西嫂子,婶子在不在?”
西嫂子顾不上教训后头的小子,欢喜地站起身招呼:“你们来了,快进屋里坐。”
她一面往里让,一面手忙脚乱拖开先前坐着的独凳。
她让出道来了,又朝屋后高声喊:“娘,娘,停哥儿一家来了。”
同婶在屋后应了一声,很快赶回来。
屋里是女眷,莒绣先进了屋,见到地上趴着个娃娃,便知这是那回西嫂子说要过继的小八。她随身带着金锞子,摸出一对给孩子玩,又叮嘱了:“别往嘴里放。”
小八不算很小,生得瘦弱,莒绣估摸着得有五六岁了。只是她到底不放心,又对一直手足无措的西嫂子道:“嫂子,你替他收好吧,过年给他添件新衣,也是我们做叔叔婶婶的一点心意。”
做新衣哪里用得着金子?这是人家特地贴补。
西嫂子想起过去自己做的蠢事,愧得泪流不止,垂头抱起孩子,将金锞子哄过来,颤着身对她们道:“多谢,多谢。”
同婶倒是自在许多,寻了块洗净的布,擦了擦凳子,再让他们坐,又端来了为过年预备的花生,请他们吃。
“家里乱糟糟的,对不住人了。”
莒绣坐下来,自在地捏起花生来剥,笑道:“婶子一家勤快,日子会越来越红火的。”
同婶笑着回应:“是咧,借姑娘吉言。哎哟,瞧我,糊涂了,如今是一家人了,叫得见外了。”
莒绣便道:“婶子叫我名字就使得,家里人都叫我莒绣。”
同婶欢欢喜喜应了。
莒绣剥了花生,一颗自己吃了,一颗放到他手心。
他笑着喂到嘴边,吃过才道:“好吃。”
同婶笑眯眯地道:“我家那孽障,亲事定下了,这事也是托你们的福。女婿不是别人,正是新来的汤先生。他是延闳十七年的举子,隔年落了第。如今坐馆教学生,自个也不忘念书,明年想再去试试。”
莒绣去看他,他点头道:“请先生前,都仔细打听过,学识、为人都是不错的,只是家境……”
同婶忙道:“咱们家这状况,哪能过分去挑别人家呢。他人上进,谦逊有礼,如今坐着馆,有份营生。将来中了,那是两家都有大造化。便是不中,也是咱们沾了光。”
同婶喜气洋洋的,显然是满意至极。人品名声又有他背书,那确实是门好亲事。
莒绣笑道:“等定了日子,婶子千万早些告诉我们。”
“一定一定。”
五房男丁凋落,老中青幼,一个也无。如今先是韦鸿停过继到了这一房,同婶家又有了小八,两家自然要比别处亲。这也是同婶顾不上那边还做道场,就要先说这事的原因。
早有消息递到了韦鸿停手里,他知道遇匪那事,虽然同婶那番话,才是正经道理——他们并不欠阿竹。可她,同样没忘了阿竹的怨恨。如今,阿竹有了好消息,他带她来,让她能真正的安心。
回城路上,她果然提起这事,笑道:“你叫我来,是为的后一宗事吧?”
入土的那位,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何况他先前提起,也是说的:喜事和别的。
韦鸿停亲亲她,高声问外边达练:“你给婶子家捎了什么?”
达练答道:“缎子八匹,银头面四副。”
“嗯。”
莒绣也觉达练这安排妥当。他们不是给不起,而是多了,那位汤先生家里,给不起匹配的聘礼,到时候,好意反倒酿出不和来了。
韦鸿停又吩咐外边的达练:“你交代下去,学里的先生,年礼丰厚些,束脩也早些安排送去。”
“是。”
过了年,范姑娘那也有了好消息。
莒绣和韦鸿停一块过去给姑太太拜年,范雅君面上阴沉,略打过招呼就进房里读书去了。姑太太提起范雅庭的婚事,她仍落落大方帮着行动不便的母亲招待,并不借羞避开。
韦鸿停和一起跟来的韦鸿斌留下听姑太太说事,莒绣寻了个借口,起身和范雅庭去了她房里。
莒绣焦急,问她:“怎么这么快说定了,那家……”
范雅庭笑道:“我也觉得太早了些,不想仓促。如今只是口头上约定,母亲高兴,方才就说了出来。你别担心,也算知根知底的人家。那位是范雅君的同窗,四月里他办酒席,那人来了,事后和他提过一回。那时我……一门心思犯蠢,自然是回绝了。他如今那脸色,你也看见了,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人惦记着旧情,担心他,上门几次来探望,又提起了这事。母亲担忧他就此一蹶不振,开始操心我的事,见他有些诚意,便留下问了几句。他隔日就带着母亲来了,他母亲也是个随和人,和我娘一样的性子。”
莒绣忙道:“听起来挺好的,他叫什么,你告诉我,我让先生去打听下,好不好?”
女人婚嫁,一辈子的事,稳妥些才好。
范雅庭笑道:“求之不得呢,我正不好开这个口。莒绣,你总是这样善解人意,先生有福,我们也有福!”
莒绣羞道:“哪里的话。自家姐妹,你不怪我多事就好了。”
范雅庭牵着她的手,收了笑,郑重道:“木易杨,名恩泽,也是今年中的举。京城人士,芙蓉坊后头的青泉巷。父母俱在,是家里的长子。”
莒绣点头道:“初八那日,你来家里坐坐,又有新戏,如今已排上了。”
“好,我一定来。”
听戏多了,才知道那小武戏的班子,也是她家的生意。每回有了新戏,排好了,头一个就来演给她们看。
那些大戏,老人家看着热闹,年轻一辈,更爱看这干脆利落打斗新戏。上宅门唱堂会的少,但包场去酒楼或是别地聚了游玩的年轻人,如今正热衷这个。
常来家里给她们演的,是为接班预备的小孩儿,更有意思。
肚子显怀的韦曼瑜常坐了轿子过来看,吃吃喝喝一天,再等着林大夫来接。全天免费,热烈欢迎,只需她家林大夫给家里女眷把个平安脉即可。
二月下旬,雪停了,化了。
韦鸿停将京里的事打点好,帮娘子去学里请了几日假,陪她回陇乡走一趟娘家。
秋瑞珍少了愁苦,整日笑容满面,看着年轻了许多,每年都要来一轮的咳喘不见踪影。如今唯一的烦忧,是还没给儿子挑定媳妇。
饭后,她又随口提了句乡里闲事,莒绣顺着话,提及少时被后山的野猪吓到过一回。韦鸿停便带着跟来凑热闹的十一等人上山“剿匪”,美绣非要跟着去。
莒绣不放心,要拦着。
韦鸿停笑道:“都去吧,你们远远地跟着。”
山后再往里,是座少有人烟的深山,没有正经的路,骑不了马。秋瑞珍叫做饭的婆子预备了些吃食给她们带着,把这事当踏青来玩了。
他耳朵好使,远远地做手势让她们止住,笑着问:“娘子,要不要跟去看?我驮着你。”
野猪之凶狠,她见识过,也在乡邻传言里骇过,便坚定地摇头道:“我不去,省得妨碍了你。”
他哈哈笑,指着跟来的几人,道:“那你们去吧,动静小点。”
他得陪着娘子。
莒绣知道他本性有多野,忙道:“你去吧,我们就在这老实等着。”
美绣扯着姐姐的袖子,眼巴巴地看着——姐姐不想看,我想看啊!
说不得哪天我也能写个《野猪英豪》这样的话本子呢。
莒绣为难了,总不能让姐夫背着小姨子去看吧。
韦鸿停倒是不为难,拿出哨子吹了一小节,然后站定在莒绣几人面前。
小三也移动脚步,站到了她们侧前方。
很快,一阵窸窣攒动,远远看见一个黑影,闪电一样朝这边蹿。
小三弓下腰去,扯着手上的麻绳做好了准备。
赶猪的十一兴奋地吹着口哨。
美绣又紧张又激动,牢牢地攥紧了姐姐胳膊。
达练跨步跃上土坡,在那借个力,呈弧线飞到野猪的前方,正好踢到它头上。
野猪嗷叫一声,改了方向往人多的这一头跑。
十一在后方学狼叫,进一步激怒它。
小四朝它扔出手里的套圈,野猪速度过快,头又朝下,错过了。
小三大笑着出手,同时糗他:“你不行啊!”
她迎着野猪奔去,提早蹬地腾空跃起,从猪身上翻过,手上一动作,精准地将猪头套住了。只是野猪性子烈,戴着绳子仍往前狂奔。
小三拽着绳子往后拉,一面阻止小四:“说好了活捉,你不要动镖啊!”
小四收回手,拿着绳子上前,学她的法子,帮着再套一圈,两人合力制住。
十一远远地停住,转身朝后跑,丢下一句:“我去弄另一只。”
……
最积极的美绣都愁了,急道:“没绳子了呀!”
小四骑在野猪身上压制,小三帮着压了后半部分,达练忙着捆猪腿。
三人齐声答道:“没事。”
活捉只是好玩,他们几个,要是连只野猪都对付不了,那真是没脸见人了。
莒绣推推挡在前边的他,小声道:“你也去捉吧。”
韦鸿停笑着回头看她,应道:“好。”
小三自觉过来守岗,横竖她方才已经拿了头名,涨足了脸面。
这猪快要成精了,三四根绳捆死了,它还在拱腰蹭蹭蹭。
和它一窝的,只怕也不差。
爷混进来,那几个可没打算让。
韦鸿停走两步,抬手折了一根树枝。
小三小四见状,跟着学起来。
野猪往坡下冲,站在坡上的达练迟疑了一下,往旁边让了让,由着它乱窜。
野猪鼻子灵,原本朝着这边来的,嗅到生人味杂,脚下急转,朝着右侧远离他们而去。
小三不动,达练也快步下来护卫姐妹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