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表三万里
作者:吴若离
简介:
皇子们未婚,少爷们渐长,一大波表小姐涌入京城择婿市场,甲等抢贵人,乙等争奶奶。
表得有些虚,无才又无财的莒绣只盼着能嫁个体面管事,带母亲挣个温饱。
中意的管事没挑到,客居的堂少爷那,人情是越欠越多。
所以,偶然得知他有危险,她立刻跳进旋涡帮他避险以报恩。
她报了恩,人家也想报她的恩。
恩恩相报何时了,不如原地成亲,一笔勾……到天荒地老。
众表小姐斗得你死我活,活得身心疲惫。
咦,这边缘人她怎么过得比我还好?
她夫君没功名没爵位,但在贵人跟前挂得上号。
父母双亡,银子花花,自在逍遥。
关键人家洁身自好,守着妻室规规矩矩,亲亲热热没烦恼。
我怎么没想到!
第1章
早春细雨,夹寒夹湿,甚是伤人。
莒绣拎着桶,留神脚下,沿溪边石板,匆匆往家赶。
木桶本就厚重,加满桶的湿衣,着实压手。她换了拎桶的手,将冻得发僵又勒得发红的右手,伸到嘴边呵了一口暖,到底不雅,稍缓了些便放下,只尽量往袖里缩了缩。
秋瑞珍早早地等在院门口,远远见了女儿,便小跑着过来为她撑伞。
母女俩对视一眼,不由得在心里一叹,又同时扬起笑,相视安抚。
“娘,我无事。”
女儿越懂事,秋瑞珍越心疼。她仔细瞧了左右,压了声说:“那府里让人捎了信,说是记着你姑奶奶的情义,要接咱们家女孩儿进府里小住。四儿,我想着,不若你争这一回,去了那府里,哪怕只住上一日,说出去也能抬抬身价,于你婚事上有益。”
若是以往,秋瑞珍并不愿送女儿去攀那不着边的富贵。只是婆母对四儿越发苛刻,她这做娘的无能,只能眼睁睁见她受罪,心里实在是过不得。她是想明白了,如今在这家里,四儿的处境,和跟了恶主子的奴仆,也没差到哪去。要不谁家能让花一样的女孩家,冒着雨去浸这寒水?留在家里被她们欺负,还不如出门去撞撞运,万一得个好机缘,嫁个体面人,也好过被她祖母随意配个村夫。
莒绣脚下一缓,悄声问她:“娘往日里总说那高门大户是吃人的地方,怎地……”
每年都有牙子到附近寻女孩儿去大户人家做婢女,签活契,挣了银钱还能回乡嫁人。不少人家动了心思,当初秋瑞珍连骂带吓,拦了好奇的女儿。
秋瑞珍伸手抓了女儿刚换过的那只手,手心的冰凉让她越发坚定了念头。
她摇头道:“从前你爹还在,娘觉得日子有奔头,只想让你守着我们,别野了心思。如今你也知道,你祖母……唉,咱们成了眼中钉,她只怕动了歪心思。前儿我听到她和马妈妈说,让她去胡麻屯捎个信。我的儿,你不知,她娘家那侄孙,打死了老婆,对外只说是难产没的。他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再难续上。舅老爷到家里来,开口闭口就是至亲,只怕是打上了你的主意。这样的人家,她一贯心狠,若是不顾脸面把你绑了去,我的儿,那咱们都活不成了。”
莒绣听得心惊,但她心里实在没底,一把拦住母亲,再问:“娘,我若是走了,你怎么办?”
绣活伤眼,终有一日动不得针线了,到那时,祖母会怎样对待母亲,她实是不敢往那处想。
秋瑞珍笑道:“你这是往高处走,她不得盼着你好?她只怕是做梦都想着咱家能再出个‘姑奶奶’。你放心,她指着你往家里搂银子,不供着我怎么成?四儿,咱们夜里再细说。桶给我,你先去灶间暖一暖。”
莒绣躲了她的手,她娘身子太弱,要是能动,这活她早抢去了。
“娘,就这几步了,何必换手。到了后院,你再帮我晾了吧。”
女儿固执,秋瑞珍劝不动就不浪费辰光挡她的道,只跟着她,沿廊道去了后院。
张家人向来睡得早,只除了莒绣母女俩。秋瑞珍需得伺候了婆母梳洗,听她骂过一轮丧,才能退出来,就着灶间那点余火做会针线。
莒绣要洗碗收拾,母女俩忙到定昏,才能回房歇下。
母女俩的住处,早从前院搬到了杂房。
张家二十年前还是一门穷得不能再穷的农户,张山六七岁就跟着石匠抡锤摆凿。延闳二年大旱,张家没有余粮,光靠着朝廷发的那点赈灾粮度日。胡二妹偏心眼,饿死了前头那位生的张大并他妻女几个,也把张山坑惨,每日狠饿,重活还全是他一个人扛,后头身子就一直不大好。
万幸早年卖出去作丫鬟的姑奶奶张草儿,突然托人捎了包银子回来。张家一下就发达了,吃肉盖房,修了青砖青瓦的前院。
年末,张草儿给侄儿捎了个新媳妇,就是秋瑞珍。这回张草儿没捎银子,但新媳妇有体己,都献给婆母,修了这差些的后院。
张家年前年后都盖房,乡邻都道他家怕是发达了,于是就嫁来了一个殷实人家的李四惠。她嫁妆丰厚,但人厉害着呢,半个铜子都没让公婆看见,且极会拢人,很快就拿捏住了男人。再过三五年,接连生下一女一儿,自然站稳了脚跟。
秋瑞珍交付了身家,换来了一年温言暖语,生下女儿再没动静,就只有白眼嫌语当下粥菜了。
眼瞧着大儿要断后,胡二娘良心发烫,买了个妾给儿子,又哭又骂逼着圆房。不过四五十日,张山熬得灯尽油枯,腿一蹬,没了。这必须是不能下蛋的儿媳之过,连带一直不待见的孙女,一块赶到后头的土坯房里,挤着住一屋。
母女俩回了房,秋瑞珍不急着躺下,在旧褥子里掏了会,摸出一沓绣工精致的帕子,压声道:“我瞒了她的,她只当我绣得慢。这些个,是绣那大件裁下来的边料,都是好的,略值几个钱。你藏好了,出门在外,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莒绣本要推拒,但往细里一想,留下来,母亲出不得门,怎么也兑不上钱,兑了钱也没处使。
她收下了,秋瑞珍高兴,又到柜里翻了半天,摸出来个旧帕子,里头包着沉甸甸几十个铜子,也塞到女儿手里。
东掏西摸,又找出来许多碎料子,全给女儿打在包袱里。
倾尽了所有,做母亲的仍愧疚万分,颓然跌坐,抬手掩面而泣。
“娘,你莫哭,我会好好的,挑个好夫婿带回来给你看。你千万保重,等着我来接你。”
秋瑞珍忧的就是女儿的婚事,留在家,做主的就是恶婆婆。她见女儿晓事,便抹了泪,拢住女儿的手,问她:“四儿,你肯去了?”
莒绣挨着她坐下,安抚道:“娘一心为我着想,你觉得好,我自然是要去的。”
不为自己,也该为娘拼一把。
女儿应了这事,秋瑞珍仍是不踏实。
在家她护不住,出去了她更帮不上。
唉!
可如今,这是唯一的出路了。
莒绣应承的事,自然要上心去做。
往常她不爱往祖母跟前凑,既定下了,便拿着闲暇做的针线,去胡二妹跟前露一脸,话也软和了些。
“祖母,我偷闲绣了半角,还请您过过目。如今家道艰难,若这活计还过得去,我想跟母亲一块,多接些活,攒些钱,五月祖母寿辰,也能办得体面些。”
胡二娘不喜这孙女,盖因她往日里冷冷淡淡,虽手脚勤快,却十分不讨喜。
如今见她长进,话里话外是要替她分忧,这便给了分好脸色,接过来细瞧,缓了脸色道:“倒也凑合,你母亲那有些活计,她成日里偷奸耍滑,落下了。若不是人掌柜给我几分面,早打上门来。如今你出息了,正经帮衬着她些,早些交了,也是你一番孝心。”
莒绣恭敬应是,退下。
示好不能过于殷勤,莒绣本就不耐烦应付,便也就这样隔一两日才到她跟前露一脸。
秋瑞珍不得出门,成日被拘在婆母眼皮子底下,不停手地做绣活。她瞧见侄女美绣在婆母跟前日夜娇腻歪缠,心下着急,夜里便催问女儿。
莒绣摇头道:“母亲,我往日是什么样子,如今一下太过,她只怕要起疑心。且去了外边,到底是什么光景,一概不知,但想来也不会捧着个娇宠的远亲。况我听得乡邻闲语,姑奶奶就是那沉稳性子,我学不来妹妹那些,倒不如照着姑奶奶来。”
秋瑞珍一想,是这个理,便安下心来。
女儿没见过这个“光宗耀祖”的姑奶奶,秋瑞珍是见过的,她便是张草儿买下,嫁来此处的。
同是丫头,秋瑞珍在针线房捂了前半辈子,老太太一去,如今的老夫人掌家,把先前的人,全清了个遍。
秋瑞珍从前老实木讷,得罪了人也不自知,险些被卖去那不好的地儿,多亏被张草儿瞧中,买了她做侄媳妇。
针线房管着全府各处的活计,闲言碎语听得多。
张家姑奶奶确实是个沉稳性子,不仅在老夫人跟前得脸,还得了老太爷青眼,收了房。再后来,护主丧命,得了一口漆棺和五十两抚恤。
秋瑞珍双手合十,暗自求着各路菩萨,盼女儿只性子像了姑奶奶,这命,可万万像不得。
莒绣一动作,婶娘李四惠坐不住了,跑到老太太跟前嚼舌根。
“娘,我看啊,准是秋瑞珍又要捣鬼,您可得防着点。”
胡二妹厌恶大儿媳,却还指着她那手绣活贴补家用。二儿媳生了金孙,但一毛不拔,她也没喜欢到哪去,因此白她一眼,不耐烦道:“怎么,她孝敬我这祖母,还不该了吗?”
李四惠心中不屑,面上却殷勤道:“当然该孝敬,就是往日不见孝敬,这……突然冒出来的孝敬,不是让人心里发慌嘛。”
胡二妹得意,摆手道:“你懂个什么,我心里有数。好了,安心忙你的活,七宝快下学了,给他炖两个蛋去,热乎乎的下肚,将来才好考状元。”
下眼药要紧,但要紧不过宝贝儿子。李四惠不知道婆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半刻试探不出,干脆退出来,找了帮工马妈妈打探。
夜间回房,她薅着男人发牢骚。
“你娘也是糊涂了,我们家美绣人长得俊,嘴甜会来事,不比那笨嘴拙舌的巧。有那样的好事,她不想着咱们美绣,反倒惦记起张莒绣来了!”
老婆厉害,寻常事张河都不掺和,由着她做主,但女儿是他心头肉,立刻反驳道:“我姑姑出去才几年就没了性命,五儿天真烂漫,咱们捧在手心里宠着长大,一点心机没有,到了外头,谁能护住她?这事,我不同意。”
李四惠一听就来气,拧了他耳朵骂:“好啊,好你个张河,敢情你早就知道这事,你们母子一条心,单把我们娘仨当外人。你你你……你个没良心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呜呜呜呜……”
张河烦躁,夜间又喝了二两马尿,胆比寻常大,没好气地一把甩开她的手,不耐道:“行了行了,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告诉你干嘛?李四惠,我的女儿我作主,绝不能白给人作贱。她就留家里,明年我给她好好挑个手艺人当夫婿,一辈子吃喝不愁。婆家敢待她不好,我还能打上门去。要给那富贵人家做小,我还没进门就让人给打死了,女儿是死是活都问不到信儿。我能让她去那样的地方?”
李四惠见他和婆婆同是那一副“你蠢你没见识”德性,也不争这事了,只扒着他打骂“没良心”“不疼我”。
灶房里莒绣听完这一出,塞了手里那根柴进灶膛,心里发涩,说不出是惆怅还是遗憾。
叔叔待她是无情了些,却是美绣的好爹。他说的那些话,也很有道理。
可是不去那,又能怎样呢?她张莒绣,没有能替她遮风挡雨的爹,没有体面的嫁妆,若是真被推到了胡麻屯,被逼死是早晚的事。
刀山还是火海,总得挑一个往前走。
莒绣这样似远似近的讨好,奏了效,胡二妹少见的给了几分好脸色,不再随意吆喝,也不再让她淌凉水,那些洗刷的活,全留给了帮工桃花。
而张河再反对,在两代当家女人面前,也脆弱无力。往常整日玩乐的张美绣,被胡二妹拘在身前,教些针线规矩和礼数。
二月十八这日,胡二妹让桃花叫了莒绣去正房,指着同坐炕沿的一个妇人道:“这是你姑奶奶旧识,领了老夫人的命,来看看咱们。我年纪大了,出门不便,你们姐妹跟着去,好好给老夫人和太太们磕个头,感谢她们的恩德。”
莒绣面不改色,浅笑行礼应是。
胡二妹仔细留意着身侧这汤妈妈,见她面露满意,不由得自得。
仙姑说得对,她们张家这运势正旺,必要一飞冲天。
那府里富贵滔天,子嗣又丰,老爷少爷们多的是。随她勾上哪个,若能混个正经妾室,大树底下好乘凉,将来七宝读书做官,岂不便利?
莒绣退出来,正巧堂妹美绣拎着裙子往这头走。
莒绣站定,小声提点了一句:“放下裙子,碎步走。”
美绣笑嘻嘻应了,丢开手,整了整衣裙,掀帘进去了。
莒绣回房,仔细收拾物事,把耐寒的坎肩挑出来,悄悄埋进母亲衣物里。
她在母亲跟前说得笃定,心里却慌乱无措。
外头……又是怎样的?
她满心惆怅,从箱底摸出爹留下的那几本开蒙书,一本本擦过,再仔细收了。把铜钱翻出来一枚枚数清楚,留出一半,藏在插花的破瓷瓶里。留了张条藏在枕下,一半字一半图样,待娘换洗时,便能知道铜钱所在。
四季衣裳加一块,凑不齐一箱,大多是姑奶奶当初捎回来的半旧衣裳。她瘦削高挑,胡二娘矮胖,不合身,又抹不开脸面拿去改,便收着,待孙女大了,这才拿出来当新衣给。小孙女有她娘贴补,年年做新衣裳,这旧的,便全都便宜了莒绣。
倘若没有这些,她……连件出门的体面衣裳都没有。
前些日子,祖母单留了她,说的是外头锦绣繁华,贵家太太们又是如何的体面富贵。这些话,莒绣信,但姑奶奶这前车之鉴,容不得她心动。
说是忠心护主身亡,可如今这太平盛世,侯府后院,哪有那外来凶险?
若仔细想来,倒是母亲从前的告诫,来得实在。爹纳的那妾,来不过三五日就上蹿下跳,穷人乍富尚且如此,那富贵人家,岂不是更乱。